《西游别话》不归墟

3、弦音绝

　　假如你背生双翼，能够飞上万里高空，在寂静的夜里，借助星月清亮的光芒，便可尽览这块大陆的全貌。

　　四大洲的山川风物悉来眼底，那是种无法言明的壮阔之美。

　　古书记载：“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瞻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除却人族众繁的南瞻部洲与魔族聚居的北俱芦洲，那联通神界和凡间的东胜神洲，以及佛祖灵山所在的西牛贺洲，都可算是尘俗中难觅的洞天福地。

　　花开两朵，单表一枝。且说那西牛贺洲者，只因供奉西天大雷音寺而名闻三界。然鲜少有人知道，它名号的最初由来，却与群集在大洲西南的一支大妖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无星无月的夜晚，当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大地渐渐沉入最深最浓的黑暗。站在高空俯视，唯有一个地方，愈到这种时候，愈是光明得耀眼。自从七百年多前猴王大闹仙宫，此处燎天的烈焰便一直未曾熄灭。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山脚下的一个坟包，也照亮了坟前那对中年夫妇略显沧桑的脸庞。

　　男人浓眉大眼，鼻翼深刻着犁沟，面色青白，栗褐色的发丝高高束起。他负手而立，或因身着一套深灰色长衫，所以看上去颇似乡间的教书先生。

　　女人秀妍娇俏，着月白色罗裙，妆容素淡。她眼眸低垂，乌黑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用十几支铁牌次第簪住，竟然排列成扇叶的形状。

　　面对这熊熊燃烧的连绵山脉，妇人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

　　“真的要离开吗？”她忍不住问道。毕竟已在此地生活了这么些年，多少还是有几丝牵绊的。

　　男人沉吟一声，叹息道：“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啊……”

　　妇人转身望向他，眼神中满是困惑与惊讶。

　　“怎么？你放弃了吗？！”她嗓音微颤地问，“将近八百年了，哪怕在最苦最难的时候，你也从没提过放弃……”

　　男人回看她，目光仍旧平和如水，但你不难发现，他眼角眉心的皱纹明显深刻了许多。

　　“唉……”他又叹了口气，抬手拍拍妇人的肩膀，苦笑着问：“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

　　妇人摇头，解释道：“我只觉得，事到如今，再放弃的话，会否有些可惜……”

　　见男人不回答，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若真的依令搬离火焰山，同西贺南八百万魔族撇清关系，那你我这七百余年的努力和坚守，还有族人无数次的浴血厮杀，岂不都功亏一篑了吗？这算什么？！莫非你已忘了祖师当年对你的教诲，忘了天庭和如来老儿对妖族的打压，忘了红儿的事，还有你七弟、小翠怎么死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你都能忘了吗？”

　　妇人越说越激愤。男人这才敛了自嘲的笑意，眉头微皱，仿佛内心也被这番话刺痛了。他低头沉默了半晌，忽然又笑道：“没成想到最后，你却比我记得更清楚。”

　　妇人捋捋额角的乱发，用低沉而坚定的语气说：“有些事情，不论过去多少年岁，都不能忘。”

　　男人没有再说话。他撩开青衫席地而坐，将双手轻放在砾石间的一张古琴上。

　　那是张形貌拙简、制工古旧的独弦琴。老柳树根刨就的琴体，已经被汗水浸得乌黑油亮。冰蚕丝捻成的琴弦再如何坚韧，也终抵不过漫长岁月的磨砺，早就变得枯暗粗黄了。

　　男人依稀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曾趴在父亲膝上听他弹奏这古琴。虽说只有一根琴弦，可父亲总能弹出世间最动人的旋律。

　　见男人低头爱抚琴丝，妇人悠悠说道：“伏羲之琴，一弦，长七尺二寸。老人家制此古琴，其中深意，你更应该明白。”

　　男人神情黯了一瞬，随即便展宇舒眉，恢复如初。他拉开系在琴头的锦袋，从中抽出一条白绢，开始细细地擦拭琴身。边擦，他边沉声说道：“记得父亲最爱的曲子，名为《凰舞》。他在世时常对我说，凰鸟御清风而上九霄，居万仞寒山，从不与群鸟同林。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贵为禽类之首，举世间最为清傲孤绝。”

　　男人说到这儿，暂时停下了手中动作，微微扬起头来。妇人看到，他眼中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向往的光芒。

　　“人们都说，父亲的性情中正平和，从不喜与人争斗。但我知道，他一直怀有抱负和雄心。只是生在灵山脚下，虽居妖皇之位，却无力改变什么。”

　　“当年我叛出妖族时，父亲曾托梦于我。他颈间戴着木枷，手脚皆为锁链捆缚，两只铁钩倒穿了琵琶骨。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但他的眼角却是带笑的，目光中俱是欣慰和满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啊，为我做成了他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妇人失笑：“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这样看来，你和父亲还真的是一般模样呢。”

　　“嗯，一般无二，‘上梁不正下梁歪’。”男人也微笑，“别人再怎么想也想不通，像父亲那般端正的人物，为何会生出我这么个乖异的儿子来。”

　　妇人摇头说道：“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父亲。其实在四个儿子当中，你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虽然表现得截然不同罢，但在内里撑持的俱是一根反骨。”

　　男人听闻此言，怔忡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他继续擦琴，动作一丝不苟，直到确认每个角落都干净了之后，才把那琴横放在双膝上。

　　他从锦袋中抽出另一条白绢，用法力凝聚露水浸湿，然后从容地净手。

　　厚实的手掌落在琴弦上，仿若云雾漫生于江河，虽寂静无声，然每一帧都牵动天地法理，引得三界驻足。

　　男人维持按弦的动作，许久许久，久得寒枭忘记了夜号，魑魅忘记了潜行，久得空气忘记了流转，星辰忘记了闪耀。他坐在荒芜野草间，就像一尊褪色的彩绘石雕，又像一株肉身早已枯朽的巨大山榕。

　　再没什么能动摇他的内心。千余年雨雪风霜的洗礼，数百场战火兵戈的摧打，早已让他炼成如山岳般沉稳坚毅的品格。

　　望着他的侧影，妇人眼前忽然呈现出一幅久远的画面。那是二百多年前，魔族探子从灵山传回的记录。

　　一筒白牛皮卷轴。魔族尊崇牛神，单从这用料便可看出其价值。卷上并未着一个字符，只用粗简的笔法勾勒出一幅图景。

　　一座高耸入云的岩山，山顶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寺。有两个和尚。一个是中年模样，身披赤金色袈裟，站在寺门，由于云遮雾绕，只能看到上半身。另一个则非常年轻，着月白色袈裟，坐在山腰一块平台上，低头弹奏着古琴。

　　这两个和尚，位置一高一低，明明相距甚远，看上去却咫尺相对。而更奇怪、甚至可以说诡异的是，他们二人的面目都是空洞的画布原色，仿佛上面根本没长五官。

　　“当然不是什么无脸的妖魔。”每次想到这儿，妇人都禁不住想笑。

　　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之所以出现这种怪异形象，只是由于画工太注重真实的缘故。最合理的推测是，作画者当时的确看不到两个和尚的脸，因为他们的面目，都被一团祥和的白光掩盖了。

　　“画功这么烂，却还苛求真实，难怪会笑话出来。”妇人对作画者的水平感到不屑。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幅画到底在她脑海中留下了一点印象。

　　方才看到男子抚琴，妇人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幅画。假如她没有记错，画中那个年轻的和尚，弹的应该也是一把独弦琴。

　　妇人现在知道，画中的山名叫灵山，山顶的佛寺名叫雷音寺，而那幅画所记录的，正是如来和金蝉子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

　　如来站在灵山之巅，雷音寺外，等候曾经最喜爱的弟子重归山门。

　　此前，金蝉子凭借□□凡身，依如来的计划，从东土大唐启程，一步步走完了十万八千里路，度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剔尽俗念心魔，最终抵达西方大雷音寺。

　　如来原以为，通过此番历练，必定能让逆徒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金蝉子竟会在山腰悟得大道，决意不前。他斫古木为座，抽取袈裟上的金丝为弦，做成了一把独弦琴。

　　面朝雷音，金蝉子解下袈裟，席地而坐。

　　他为先师弹奏一曲，然后转身离开，从此消失无踪。

　　谁也不曾想到，这对师徒的恩怨，竟然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画上了句点。

　　“小时候，父亲跟我说，他在灵山有位忘年小友，名叫金蝉子。”男人忽然露出了微笑，“当时我并不知金蝉子是何人，更不知父亲珍爱的这把古琴，便是那位‘忘年小友’的馈赠。”

　　想了想，他叹一口气，接着说道：“可如今看来，我却受他影响最深。不单是我，还有猴子、天蓬、二郎......我们每个人走的，都是他希望去走的路。”

　　“谁？”妇人有些不解，“你是说父亲？还是金蝉子？”

　　“呵呵。”男人没有回答，而是苦笑着反问道：“你可知我的师父，菩提祖师是谁吗？”

　　“菩提祖师？”妇人疑惑地摇头。她觉得奇怪，丈夫为何莫名提起师父。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罢了。”男人凝视着虚空，目光悠远，“......但若真是我想的那样，那么无论如何，我都要再见见他......”

　　“你要去找他？”妇人面露忧色。

　　“没错，我去找他。”男人仍旧微笑着。他明白妇人的心思，所以又特别补充道：“我要离开火焰山。”

　　“如来的命令，你不管了？”

　　“不管。”

　　“魔族的命运，你也不顾了？”

　　“战火迟早会烧到这里，我留下来也于事无补。”

　　“那好，我陪你一起走。”妇人突然间做了决定。

　　“嗯？”男人愣了一瞬，随即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说道，“铁扇，我还以为，你会像从前一样拦着我。”

　　“你知道的，从始至终，我一直站在你这边。”

　　妇人没有说话，亦以笑容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