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别话》不归墟

1、金乌殒

　　天色渐渐暗下来。

　　太阳里，那只火鸟终于耗尽了真元，此刻正摇摇欲坠。

　　烈焰从它玄黑的两翼间喷出。亮红色的火光将熄未熄，忽明忽暗，看上去就像黎明前快要燃尽的油灯，只需一阵微风刮过，便可将它彻底吹灭。

　　火鸟半闭着眼睛，舌头掉在喙外，显得极其疲惫。它无力扇动着翅羽，继续朝西方的峻岭崇山飞去。

　　“嗡嗡......嗡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方闷雷般地响起了骚动。火鸟探头下望，看到那片焦土仍“呲呲”地冒着黑烟，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可从这样的高度望去，你很容易便会发现，地面上并不似往常那般平宁。目之所及处，但见连绵起伏的山岳、一望无际的平原、曲折蜿蜒的江河，全都如海潮般，狂怒地扭曲着、咆哮着、翻涌着。仿佛一池寒水被铁棒搅动，惊醒了长眠潭底的远古群龙。

　　在大地西南角，极靠近南海落伽山的地界，有块无边无垠的荒蛮莽林。那里多奇峰怪岭，叠嶂重峦，渺渺乎难觅人烟，自古便是妖魔异族混居的天堂。今日那边安静得出奇，与大地的躁动构成鲜明对照。火鸟把这些看在眼里，心知必有大事要发生了。

　　果然，才过去不多时，便有只浑身金毛的灵猿跳上了绝壁。它生着一张无比狰狞的面目，脸上的皮肤是漆黑的，好像用焦炭均匀涂抹过一般。两只吊梢细眼闪着猩红的凶光，肥厚的嘴唇外翻着，露出两排参差交错的尖利黄牙。

　　这丑猴端坐在光秃峭壁之上，乜斜着眼观察东南方海域的动静。峭壁位于一座石山的边缘，周围寸草不生，更衬得猴子格外的突兀。它摆好姿势后便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它人立而起，开始疯狂捶击胸部，同时发出“嗷嗷”的古怪叫声。

　　那叫声很大，由于方位的关系传得又远。几乎是立时，丛林中各处便同时传来了回应。倾刻之间，那声音就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辐散开来，传遍了整个大地。

　　“嗷嗷！”“嗷嗷！”整个南瞻部洲都响起了那种古怪的声音。叫声继续播散，向北传到了北俱芦洲，向西传到了西牛贺洲，如来老儿的灵山脚下，向东传到了东胜神洲，那位传说中战神的老家。很快，整座大陆便沸腾了起来。无数妖魔怨鬼从地底探出了头颅。它们纷纷现出虚无而庞大的身形，一个个张大了血盆之口，挥舞着骨兵、钢刃，目光怨毒地，冲着西天“哈哈”狂笑。

　　火鸟匆忙收回视线，才看到四方天腾起的阴云，正朝自己乌泱泱地聚拢过来。郁郁的愁云翻涌，真好比万军突进，眨眼间已形成合围之势。只可惜那并非魔兵，而仅是戾气，并不能对天庭造成任何损伤。

　　火鸟不由苦笑，自从百年前仙魔一役，下界的力量就已被削得微乎其微了。教人吃惊和不解的是，这些神族口中的“乌合之众”，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臣服或者退让。

　　妖魔显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但这次领头的，已不是当年的那只泼猴。火鸟在天上看得真切，那家伙跟随唐国的和尚前往西天取经，一路上除魔灭妖，拼了命护那和尚周全。就因为这事儿，它最后被如来留在西天，还被封了个什么佛的位号。

　　“笑话！”火鸟心道，“猴子也能成佛的么？真是够新鲜的！”转念又想，不止它一个哩！还有那肥头阔耳的憨猪，青面獠牙的水妖，不都跟着做成了菩萨？想想实在滑稽得很。

　　若不是喉咙冒烟，讲不出话来，它真想破口大骂。说什么斩妖除魔，竟忘了自己也是同一路货色！为啥放着好好的妖魔不做，偏要去求那安稳、虚浮的职衔？！你看那些妖怪多自由啊，想吃便去吃，想睡便去睡，才不必顾念天王老子、人间是非。善事和恶事全做得，还照样能修得长生，练就如神仙般的本事。做妖魔多好啊，为何偏要做个佛呢？！

　　没有人回答它。在这浩淼高天，生灵尽灭，只能听到寒冷空无的风声。火鸟都已经习惯了。它不禁又想：如果那猴子还在，此刻定是另一番情景了吧？不自主地，眼前便又现出当年它孤胆战灵霄的身影。

　　若它还在，待到黑暗再次遮盖天宇，这天庭又将变成无边的修罗炼狱！

　　古往今来，敢这般獗厉放肆的只有它一个，端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火鸟眸中散发出敬佩和向往的光华。可是一想到自己，这光彩瞬间就被冰冷和晦暗吞噬了。

　　那一幕的辉煌壮烈，它还能有幸看到吗？想来自己不过是挂在天上的一样摆设。今生苦短，或许早在劲矢刺透苍穹之前，它便已阖目安眠了。

　　思至这里，火鸟压抑不住颤抖，感到寒冷、绝望和茫然。

　　它重复着振翅的动作，任身体朝西天飘摇，思绪重又陷入混沌和黑暗，无法自拔。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它忽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曾站在东方的山巅上，背负十万里暖红云霞，对它亲切地说过什么话。

　　可对于此人，火鸟完全没有印象。

　　所以它才更觉得奇怪。这个人是谁？为何会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他曾对自己说过什么？

　　这些问题如雾一般浮起，充斥在本就沌浊的脑海之间，挥散不去。

　　火鸟凝神思考这些问题，不觉间已放慢振翅的频率。说时迟那时快，立刻就有条生锈的玄铁长鞭，从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破空抽打过来。

　　“喀喀喀喀”，一连串的骨骼碎裂声响起。

　　“嘶！”火鸟痛得倒抽了口冷气。它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左翼碎裂成更细的小块，伤口血肉模糊。但奇怪的是，翅膀却依然可以挥动，依然可以乘风往上升。

　　恍惚中它觉得，这双翼其实并不属于自己。

　　它不再哀鸣，因为嗓子早已喑哑。拖着破碎的身体，火鸟继续向天河的尽头行进。飞溅出的鲜血一触到空气，登时便燃起金黄色的耀眼火光。

　　火鸟痴痴地想：这火，可真好看。

　　金黄的神火仿佛燎原烈焰，又像是缓缓跃动的火把，照亮了漆黑如墨的夜空。可惜它体内的真血已不多了。那些纯粹无匹的神火在燃烧了一瞬后，就逐渐萎顿、黯然、终至消失不见。

　　火鸟注视着那缕迅速枯萎的火花，眼神中竟露出了几分欣赏与自得。

　　“快要死了，终于。”它微微扬起嘴角。

　　它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再也看不到明晨的那片云霞了。但是它并不觉得遗憾。因为高高飞翔在天河之上，它早已饱览过众生的荣辱兴衰。

　　多活一日又如何呢？难道明天醒来后，这世界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火鸟再次苦笑。不会的，不会的，那不过是妄想而已。无论大地上的妖魔怎么抗争，王母的蟠桃仙宴还是每五百年一开，佛陀还是站在高天上俯瞰着世人。

　　或许东胜神州的临海峭壁上还会蹿出一只石猴，或许转世重生的金蝉子还会踏上西游的大道，但昔日的神话，已经不可复制和超越。

　　突然，它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金蝉子？！金蝉子！

　　想到这个名字，它的脑袋“嗡”了一下。

　　深掩的迷雾刹那间散去。它竟在濒死之时想起了那人，也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谁！

　　千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啊！日复一日地，它在第一声鸡鸣前睁开眼睛，又在最后一只寒鸦归巢后匆匆睡去。这中间发生的事，竟一概都不记得了。

　　那千千万万个日夜，于它便是千千万万次轮回。每次快忆起前尘的时候，也就到了神魂寂然陨落的时分。而当它回到东边天河的源头，一切又都被清零，逐回了原点。

　　它很清楚，这同样是如来耍的把戏。

　　但为何在今天，他又让自己想起来了呢？

　　就在火鸟迷惑不解的时候，又一记铁鞭破空抽在它的右翼上。

　　这次却连吸气声都没有了。它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黑色羽毛，轻轻地，自万丈高空中旋转、飘落，整个过程是那样的缓慢和哀伤。

　　火鸟的嗓子已哑，再发不出清越的鸣啼；双翅已残，再飞不上万里长天；三足已废，再擒不住海里的恶龙和蛟蛇......

　　最后一滴血从它的嘴角溢出，无声滴落进空气，腾起一束小小的火花。短暂的明亮后，火光骤灭，周天的夜显得更加浓重了几分。

　　火鸟的身体开始燃烧。

　　这已不是真元的作用，而是神坠落凡尘时所必经的劫难。一时间红光大作，竟生生照亮了大半块天空。

　　地上响起妖魔疯狂的欢呼，直震得江河翻涌，群山动摇。

　　在大地的最西边，一座万仞高的孤峰轰然倒塌。火鸟蜷缩着庞硕的身躯，和巨大山石一道沉入深渊之下。

　　在坠下地平线前，它最后一次睁开昏然的眼睛。这一刻，它只看到无数只妖魔冲天而起，像道道逆流的黑色瀑布，粘稠而腥臭，冲着天穹直飞而去。

　　刹那间，闪射着寒光的利刃，迸涌着鲜血的兽瞳，燃烧着磷火的白骨......虚无的天再次被这些秽物填满。它们像无数支尾系绳索的响箭，一头向往着自由，另一头却牵扯沉重得不容忽视的人间。

　　乌泱泱的妖魔之幕缓缓闭合。火鸟在孤峰的陪伴下，坠入无尽深渊。

　　濒死的瞬间，在朔朔寒风之中，它的嘴角居然扬起一抹笑。

　　“孙悟空......莫非你还活着么？”火鸟在心底喃喃地问。

　　没人会听到它的想法，也没人可以回答它了。

　　墨一般深浓的黑暗浇灌下来。它没处躲，只得又一次陷入短暂沉眠。枯槁的身体无助蜷缩着，那样子，就像一头沉入沼泽的孱弱幼兽。

　　记忆逐渐溃散，仿佛又回到千年前。那人站在万仞高山之巅，微笑地看着自己飞翔。

　　灿烂的朝霞从他背后冉冉升起，照亮这昏蒙的世界，也照亮了他纤尘无染的面庞。

　　“金乌，今天你又迟咯！”

　　他望着自己，语调温柔。千百万岁的太阳神鸟，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孩子。

　　火鸟心知，那人已经不在。

　　再没有人会那样跟自己说话了。

　　如今，他已在轮回中。

　　为什么只有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呢？它多想睡死在今夜的梦里，永远永远不要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