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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避难夹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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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全是血。
诡异的红色,铺满整个世界。
粘稠的鲜血从我的额头流下来,滚进眼睛,我努力想看清周围。只见午休中的同学们瞬间变成一具具挂着残肢的尸体,课桌上溢着红红白白的液体,地面摊着破碎的人体组织,他们的血液还是温热的,□□却冒着寒气,整个教室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吸。
周围是一片冷寂,跟苍白天空一样广阔的冷寂,我耳边唯有自己心脏搏动血液流淌的声音。
我全身颤抖发麻,恐惧又压抑。我想奋力挣脱,却被自己的躯壳生生束缚住;我想逃出这个教室,却一分一毫都无法动弹。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个残忍血腥的噩梦,那些恶心的寒气和血腥气却不肯放过我,狠狠钻进我的鼻腔、钻进我的脑仁。
这是个噩梦!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被噩梦击垮。我想掐醒自己却始终连咬舌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我紧紧闭着双眼,我不敢再看一眼周围,更害怕看向Janne的座位。
漫天的恐怖逼迫着我,扼住我的咽喉,我的牙关打着颤,精神即将奔溃。
真的醒不来了吗!
我艹你妈!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声把我惊醒,冷汗浸湿了我的挂得稀烂的校服白衬衣——现在也不能称之为白衬衣了,它已经被泥血弄得看不出颜色。
“醒了?”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声音的来源,是卫蒙,正躺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们没有死。
我很快接受了没有死还被困住这件事,这毕竟比呆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沉寂里抑或是陷进恐怖梦境出不来要好很多。
第二教学楼一层的东南边有一个拐角,是第一教学楼和第二教学楼的连接长廊拐弯处。这拐角平时很难打扫,长着厚厚的杂草,还散落着不少垃圾。我们跳下来的位置正好对着这片厚草地上,后来滚进了拐角。
因为我们教室所在的第二教学楼的地基位置稍低,两座楼一层的连接廊修得又厚又高,不知道为啥还有点向里倾斜,落下来的大混凝土块刚好与之形成一个夹角,有差不多两米宽,最高处大概半人高,是个极佳的容身之处。我们现在正在这个坚固的三角中。
“这里结实,我听我爸说过,他上学那会儿就有这片墙了”说着伸手拍了两下墙壁:“这个角落特别结实,咳咳咳……比后来建的那些乌七八糟的脆皮房子好多了,咳咳咳……我真是看准了才跳的。”卫蒙捂着嗓子解释拖着我跳楼的事,我听了过后有点脸红,之前还在想他是不是被刺激过头了才拖我跳楼。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喉咙怎么了?”楼塌的事竟然是真的现实,我多希望这是些重叠的噩梦,只要等着醒来就好。死了那么多同学,也不知道Janne跑出去没有或者被找到没有……我心里又是恐惧又是酸涩,我们现在被埋在最底下,虽然都活着,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况且卫蒙他似乎伤得不轻。
“还不是让你撞出一口老血……咳咳咳……”卫蒙赶紧掩饰,他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星辰般闪烁。
“我是说我跳下来的时候撞着墙了,大概肋骨断了,呃,脚好像也崴了,也不知道断没断。”他小声嗡嗡念叨着:“小身板看不出还挺沉……”
想也知道,从三楼跳下来,我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向沉浸在文艺世界里的瘦弱躯体怎么可能只摔得屁股痛、额头流血脑袋晕、身上擦破点皮。
是卫蒙,他救了我的命。从在教室里拽住我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就我的命。
跳下来的时候,我狠狠撞他身上,他仍然护住我往墙角滚,当时我大概已经魂不附体了,把他撞得够呛,然后就昏了过去。
卫蒙的体格再好,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学生,爹妈把他训练得再灵敏强健也经不起这样折腾,他的脚也不知道是不是折了,肋骨也可能断了,不知道怎么熬得过去。
救命的恩情,根本不是道谢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能还的。
我决定要帮他出去。
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不能让他比我先死。
一时间情绪泛滥,我只觉得眼眶酸涩不堪。
扪心自问,我自小亲缘寡淡,从来没有掏心掏肺对待过任何人,更说不上舍己为人这种事情。今天为什么有人肯舍命救我?我真的不知道。
卫蒙跟我交情并不深,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排行第几;没有告诉他我喜欢民谣还是古典音乐;没有告诉他我不喜欢土豆吃面不放醋;没告诉他我暗恋的女生是谁;没有告诉他我从来没把他当朋友、帮他递答案只是一己私心。我从来没有给他了解我的机会,不跟他一起玩、也没有一起干过坏事,我甚至拒绝和他一起走路。
他到底凭什么救我?
这句话我可以问自己千百遍,唯独不敢问他。我不敢对一个拿命救我的人说对不起你理解错了我实际上挺讨厌你的。
“陆良,卞陆良!”卫蒙努力往我这边挪了一下,却不小心碰着伤口,疼得倒吸一口气。
我赶紧过去扶着他:“你乱动什么!小心肋骨插着肺!”。
他瘪瘪嘴,“卞陆良你哭什么,我最见不得人哭。男子汉大丈夫,臊不臊啊!”
我耳根发烫,极力否认:“没有!我怎么可能哭!这么黑你肯定看错了。”
卫蒙哈哈一笑:“现在都是最亮的时候了,大概中午了吧,一会儿到了晚上还有得黑呢。”
我们是中午的时候跳下来的,感受了下腹中饥肠辘辘的空虚,这肯定是不止过了一两个小时。
“我们被困了一天了?”
“差不多。你倒挺好,一睡睡一天,我醒着动也动不了,想啃个草都不能挑个好点的。”
“草能随便吃吗?你是不是傻啊!”我看见他身边散落的草屑,有点着急。
“哎,这个是麦冬,我奶奶拿来泡水喝呢。”说罢顺手挖出一小窝:“喏,就是这个麦冬根,有点小,晒干了能泡水喝,也不知道有啥作用,应该没毒。我吃了,就是有点苦,来点吗?这段时间我们大概只能吃草了,真成两脚羊了,哈哈哈哈。”卫蒙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他的乐观真让人羡慕。
“嗯,先吃点这个吧。”我从裤兜里掏出几块士力架,包装还是好的,里面都是渣。
“卧槽!小陆良你还藏着这种好东西!我跟你做了这么久同桌咋从没见你吃零食呢!”卫蒙简直惊讶得无以复加,快赶上刚发现地震那会儿了。
“呃,省着点吃,不过我这儿还有一些牛轧糖。”这些都是Janne爱吃的,她有时不去吃饭,我就会悄悄放点她平时会买的零食在她抽屉里。现在倒成了救命的东西。
卫蒙太容易满足了,牛轧糖和士力架简直抚平了他崴脚断肋骨的一切伤痛。
我吃了一颗牛轧糖补充体力,准备好好检查下卫蒙的伤势。
我曾经参加过学校里面的急救志愿者小组,知道一些急救常识,例如外伤包扎、大腿骨折固定、胸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这些。肋骨骨折我想大概还是得固定、平躺休息,可是脚踝骨折呢?我根本分辨不出脚踝扭伤和脚踝骨折又或者是跟腱断裂……知识的匮乏和自己的无能让我又气又无力。
看着卫蒙期待的眼神,我摸了摸腰间的皮带,还没坏,能凑合用,于是解开,准备扯出来备用。
“你你你……我,我是伤患,我把你带到这个宝贝避难点你能不能感激感激我啊我跟你说!”卫蒙乌七八糟地嚷着,手上的士力架都忘了吃:“真的,小陆良,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把皮带抽出来,放在一边,努力安抚他:“你别紧张,固定好就没事了,昨天拽着我跳楼的时候不是胆挺肥吗。”
“这不一样!我我我……我是第一次啊!”卫蒙一脸苦相。
我挺不理解的:“没那么可怕啊。”
回神一想才觉得刚才的对话有点不对劲,妈的,这孩子逗我呢。伤成那样还有心思开玩笑,真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怎么建设的,神经也太粗了吧!
我弯着腰到处摸找,终于发现了半边烂椅子,费老力够着了扯过来。
好在我们学校基础设施落后,只有实验楼装备得比较现代化,二教都是些老木桌椅,还没来得及换。眼下这半边椅子摔得还不是特别碎,勉强能用。我把散架的两根椅子腿拆下来拎过去,放在卫蒙身旁。
“我帮你把胸部固定好。”椅子腿分别放在身体两侧,再用皮带固定下来,这样应该会好一些。
“卧槽陆良,你这是绑断脚呢,我就这样呆着挺好啊……”卫蒙强烈抗议,实在不想被那样绑起来。估计烂椅子腿蹭在皮肤上挺不好受的,我只好光用皮带给他绑了绑,眼看皮带有点窄,没绑着多少,就又抽出他的皮带多绑了一圈。
找到烂椅子时我发现了一种为数不多的我认识的草药——苦蒿,可以清热解毒,活血消肿。这种草跟其他蒿类的外形对我来说区别不是很大,况且这里光线很弱,我也没法细看。不过。苦蒿有一种特殊的清苦气味,是我那亲爹教我认的少数东西之一,小时候一次全家去露营,我被虫子咬了,他摘了一些碾碎了给我敷。
卫蒙的右脚脚踝肿得很高,这样晾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把能找见的苦蒿全摘了回来,沾满灰的压坏了的也没放过,全嚼碎了给他敷脚踝。应该能有点作用吧,反正聊胜于无。
卫蒙被我的举动吓坏了:“突然对我这么好,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闭嘴!”肋骨断了两根,他难道不疼吗?嘴唇惨白一脸苦相还不忘耍贫嘴。
下午很快就要结束了,光线越来越弱,即将到来的是漫漫长夜。
糖和草根虽然吃不饱,但是凑合着也能补充体力。黑暗的夜晚虽然可怕,但好歹两个人能做个伴。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会的,我爸肯定会来救我们。”卫蒙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仿佛这件事是天然不容置疑的。
“恩。”
不想打击他,但对被救出去这件事,我始终没办法抱有希望。就算他有一个对他不离不弃的强悍父亲,并且他的父亲安然无恙还能动用一切力量来找他,那也需要将近两个星期才能挖出我们:二教有八层高,我们在最下面,实在埋得太深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就算我兜里那点零食和周围的草根能勉强顶个三四天,我们也会死——渴死。
“我想喝水。”卫蒙的嗓子还是有点发哑,他真的急需补充水分了。
“我也想。”黑暗中我只能大概看出卫蒙的轮廓,好在是初夏,窝在这里不会冷,不然更有得受。
“卫蒙你有点臭了。”我吸了吸鼻子,酸臭的汗味。
“你也不香啊,不过掉下来之前我还去踢了个球,一身汗。”卫蒙笑了:“这点就受不了,没水喝要喝尿的时候怎么办啊?”
操!他竟然直接说出来了!
这下我感觉更糟了,这么狭小的空间,方便的地方离得再远也远不到哪去,到时候整个空气里都会是恶心的屎尿味。
当一个人毫无遮挡的在自己生活区域大小便,为人的尊严和灵长类的自豪感就会慢慢丧失,那时候人跟牲畜又有什么区别?典籍里说,圣人常以百姓为刍狗,我们的生死与猪狗的生死对造物来说没有区别,生命的高贵和平凡都无二致。虽然事实如此,但人却不可以将自己看做猪狗。比如挽救即将坠下水井的婴孩、固守人伦、知道穿衣蔽体、如厕并掩埋秽物等等,人遵循道德的引导,遵循一定的法则,使这一种群成为一个特殊的种群,学会束缚自己的行为同时尊崇本心。一旦丧失为人的尊严和法则,我们就会变成一块块行走的腐肉。
不能正常如厕对我来说已经非常难以忍受了,如果要喝尿……真的不如直接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