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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突如其来 ...

  •   我注意到Janne是在转学到省重点十一高的第一个晚自习。

      柔软的长发,明亮狡狤的双眼,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光是一个不经意的浅笑就吸引了我。
      她是个极好看的姑娘,在人群中非常扎眼。

      她看起来性格很好,经常跟班里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结伴上下学,结伴吃饭上厕所,但我从没见过她高声嚷嚷,也没见过她嬉笑打闹。她喜欢什么?羽毛球打得不错,成绩总能排进年级前十。但她似乎对这些也并不热衷,平时没事就爱翻翻书看。有次午饭时间,我路过她桌前故意放慢脚步看了看她抽屉里的书,有一本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和吉尼亚尔的《秘密生活》,我想她应该喜欢文学吧。
      我跟她说话的机会不多。
      只有一次,那天晚饭结束得早,我在学校里散了会儿步。走到体育馆旁的银杏林时,正碰见她一个人在那。
      她看着晚霞很入迷,绯红的云朵层层翻涌,带起半个天空的霞光。
      看我走近,她对我点点头,看着天边,轻轻声说:“你觉得明天会下雨吗?”
      我顿了顿回答道:“有可能,晚霞行千里。”
      “可世界上什么事都有机会发生,包括应该不会下的雨。”她眨了眨眼睛,有点疑惑。
      我想也是那样:“是啊,我一直觉得这条路的景色很美,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就看见你了。”
      她转过头看我,指了指头上的银杏树,然后笑起来:“我想像那些鸟,它们就很容易找到舒适的地方吹风看云,光是呆在树梢就能跳来跳去一整天。”
      她嘴角的弧度像粉色玫瑰的花瓣,风一吹就落在我心上,荡起一阵涟漪。
      “你很爱看书吗?”我有点忐忑,想打破这个过于安静的局面。
      “喜欢,看书的感觉很好,好像用了无数人的眼睛在看世界,能让人沉淀下来,可惜总是不知不觉中就把人的心变老了很多呢。”

       “Janne,走了!”
      突然,两个姑娘风风火火从体育馆跑出来,一个短发一个长马尾,手里拎着装满彩色卡纸的袋子,可能是要做什么活动展板。她们俩一左一右拉着她,笑嘻嘻地要走。
      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有点小欣喜,又有点失落,她看起来并不反感我,但我们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少了,这样下去,就算到毕业也不能多了解她一些。

      银杏林这一次短暂的谈话很快就淹没在无数的课业当中,我一直没有再单独遇到她,每次只能匆匆打个招呼。这让我更加期待和她的碰面,时常想着她说话的方式和她的笑容,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她。
      我大概喜欢上她了。我基本上没有朋友。而Janne的出现,就像黑暗深渊里忽然闻见的花草香味,似乎在像我指引一个美丽迷离的伊甸园,我开始憧憬两个人的生活、那种常与某个人相互挂念吐露心声的生活。
      辗转反侧半个月,我决定跟她表白。
      虽然学习和备考紧张又忙碌,只能过寝室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的枯燥日子,但我很清楚,如果我是在憧憬和等待,永远什么都不会有。
      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在期待她。

      午休时间是所有学生最喜欢的部分,教导处每天四处寻查,整个学校安静得不得了。这是唯一一段不会被任何老师借用来做试卷解说和讲课的时间,是学生们保留的少数自我支配的部分,虽然我们不能说话、哪里都不能去。

      午休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趴在桌上假寐,随意翻着一本小说,耳边只有冗长的蝉鸣和白日明亮的光线,如果闭上眼,就可以清楚的看见自己眼睑上细细的红血管。进入沉眠,就像睡过去一整个炎夏。

      但我通常不会这么早休息,因为Janne,这是偷看她的最佳时机。她的睫毛很密,有点下垂的趋势,淡淡的阴影印在脸上,额头几缕带着弧度的碎发在微风中颤动。她总是这么好看。
      看着她我的心里某个部分似乎会变得不一样,并不是什么特别强烈的悸动,我的心好像会忽然变得柔软,看周围的一切都顺眼多了。如果她笑,我的神经就会不自主的放松,有时甚至会莫名的也傻笑起来。今天中午我放了纸条在她的抽屉,约她晚上去体育馆的银杏道,准备跟她表白。
      做这个决定比我想象中的更需要勇气:不知道她会不会去;不知道她会不会听我说完;不知道她会不会跟我有一样的感觉;更不知道她会不会拒绝我。
      从把纸条放进她的抽屉开始我就在忐忑不安,看到她看见我给的纸条但并没有回头看我时,我心里有了无数种猜测,结论是她也许对我根本不感兴趣,这让我顿时很沮丧。可是最后她却没有把纸条扔掉,这大概传达着晚上会去赴约的信号吧,想到这里我又高兴起来。
      等待晚上来临的每一分钟都是紧张的,这种感觉太难捱了。我在抽屉里随手拿了本书翻阅,是《悲剧的诞生》,看了两页又觉得书名不太吉利不想再看下去,真是迷信得好笑。

       “……干什么呢?”同桌用手肘碰了碰我。
      “在看书。”我示意他手里的书。

      我是侧身半趴着的,这样看起来像是在睡觉,可以迷惑教导处纠察的视线,同时也不让喜欢八卦话唠的同桌知道我每天都在偷看女孩子。
      同桌也是转学来的,但跟我不是来自同一所学校。班主任很高兴不用重新打乱其他人的座次,直接让我俩在后面凑一桌。

      同桌叫卫蒙,父亲是部队转业下来的,母亲是个健身教练。在父母的熏陶或者压迫下,他从小热衷锻炼,肌肉紧实又不虬结,十分灵敏,大概就是所谓的筋骨奇特身手矫健,擅长一切体育项目。照这样下去,卫蒙应该会发展成个威风凛凛的大汉,但无奈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眼睛又圆又亮,面相和善还特别爱笑,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

      我不喜欢他是有原因的。他个子很高,全年级比他高大也没有几个。他高出我大半个头,身材练得又结实强壮,普通的我在他身旁被衬得就像个姑娘,这非常让人厌烦。我的尊严让我难以忍受这种压迫感,总想离他远远的,坚决不站在一起。

      每当课堂提问叫到卫蒙的时候,我总是比他更紧张。看他傻站着我简直要脚底发麻嘴角起泡,只能倾尽全力积极地给这个成绩倒数的体育生同桌递答案,以免被叫到“下一个同学来回答一下”、“同桌来回答一下”、“卞陆良来帮助下你的同桌”……那种跟卫蒙并排站着让全班观瞻的场景简直让我生无可恋,我简直不能想象Janne看着我发笑的样子。

      这种行为起了副作用:卫蒙对我的热心帮助感动得痛哭流涕,没多久就单方面把我当成推心置腹的好伙伴了。他买饭买零食总会捎上我的份,年级里流传的各种八卦新闻他都在我耳边涛涛不绝地讲上一遍。他还是常常跟人解释:“陆良人特别好,你们是跟他不熟不了解他!”我想告诉他们我跟你们都不熟悉,也没兴趣把自己平铺展开让你们观察了解。但看见卫蒙义愤填膺的背影,好像喉咙又有点哽,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了。

      “又在看小说啊?”卫蒙靠过来神神秘秘的说:“唉,我刚才问你呢,你感觉到没?”
      “问我什么?没听见。”
      “那边的破屋啊,你看,那个破屋好像在摇!”

      十一高建在市郊,周围不是很发达,有很多旧楼。
      高中部的第二教学楼也就是我们这楼后面是一个山丘,长着不少树和杂草,大家都叫那块地方“小树林”,它跟学校的地界之间有一道围墙栏杆隔开。山丘那头有一些错落的独户老居民楼,自建的那种老房子,以前应该住了不少人。不过现在年轻人都往市区搬了,老居民楼住户少,有一些已经闲置挺长时间了。

      卫蒙说的“破屋”就是半山上靠近教学楼的一个老居民楼,是个独户小两层。那楼离二教近,在教室里就能看见。一楼窗户永远糊着看不出颜色的塑料薄膜,二楼只有两个很窄的窗口,没有上玻璃窗或者早就掉了。那楼看起来黑乎乎的,从没见过点灯,应该是没人住,也从没见过什么人进出。那个破屋实在是太旧了,年久失修、墙壁斑驳发黄,单独立在山丘半坡,离别的居民楼又远,周围又有树丛遮掩,就算是白天看起来也凄凄渗渗的。

      学生们通常对这种阴森的老房子充满好奇心,光是那样一个黑乎乎破败的外观就可以给他们一万种想象,偶尔也会有人翻墙过去“探险”。一些没事儿的人有时候老盯着那两个窗户发呆,好像盯着盯着某天就真能看见里面有女人梳头似的。
      那破屋所在的小树林甚至还传出过埋着被分尸的头颅的诡异传闻,说得有板有眼的,连那被分尸的性别,原由都一清二楚,但从未被证实过。

      我瞥了一眼,树林有风,带起许多鸟,破屋还是那个破屋。

      “你看错了,快点抄,下午第一节课前就要收作业了。”
      “没!我没看错,真真真真真的……”卫蒙的脸刷地白了,声音有点变调,指着破屋。

      我心里奇怪,顺着多看了几眼,那破屋楼顶支着个老电线杆子,似乎真的在左右摇晃。

      “是风……吧……”不对!是真的在晃!那个破屋在晃!

      我霎地转过脸看着卫蒙,彼此眼里的惊恐像是有形的,刺激着每一寸神经。
      我们不约而同看着桌上的水杯,在晃。我坐的椅子在晃,黑板在摇,挂在教室后面的钟在抖,有人私带的篮球滚了出来,窗户在抖,整个楼都在晃动。

      “啊!楼要垮了要垮了!!!”隔壁传来女生的惊叫声:“快跑啊!”

      我一时脑子发蒙,整个人好像保鲜膜裹住全身一样,感觉不到外界的气息,我下意识想逃,却双腿僵硬。

      我看着卫蒙,眼里像是要看出血来,大家脑中那个词都不敢说出口,那个刹那奔涌而至的疯狂灾难,那个无数次瞬间绝人生路的词……

      是地震。

      “快醒醒!楼要垮了!快逃!”卫蒙睁大双眼,大叫起来,惊醒了班上还在午休的同学,大家是真的梦初醒,一脸茫然,回过神后随之惊叫起来,纷纷往往外逃窜。
      我的耳中全是各种尖叫声和撞翻桌椅的声音,血液才慢慢回流到脑中。

      此时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手腕。
      “你还愣着干嘛,快跑啊!”是卫蒙。
      卫蒙见我还在原地,猛地把我扯出去。

      “Janne!”我回头搜寻她的身影,座位上没有,周围没有,人太多场面太混乱,我根本找不到她。
      “Janne!”
      她在哪?人怎么不见了?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无数藤蔓抽打着我的神经。
      “你先走!”我想推开卫蒙的手,可是他力气太大,简直就是钢铁一般,我竟然扯不动他分毫。
      “先别管东西了,快跑啊!”卫蒙大吼,他根本没听清我的话,只顾往前窜,我被他拖得一路踉跄。

      楼晃得厉害,走廊仿佛蹦床一般,踩在上面让人心惊胆寒。天花板以眼见的速度裂开缝隙,碎石渣滓掉落下来,就像地狱的引路花一样开在脚边、开在肩头,做出死亡的标记。人们惊恐万分,不敢看头顶碎裂的楼板,不敢看将要吞噬我们生命、湮没我们年轻躯体的这座教学楼——这座我们挥洒无数汗水、吞下无数青春苦闷的楼。
      这个教我们奋发图强叫我们快速成长的地方,即将吞噬我们,埋葬我们,成为我们的坟墓。

      天花板的缝隙越裂越大,我似乎已经能看见钢筋和混凝土块砸下来的一路血腥。

      尖叫声不绝于耳,心在嗓子眼狂跳,脸上的肌肉没了知觉,在机械地颤抖。

      就要死了吗?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要死了吗?

      地砖裂开了,有人被卡住有人掉了下去,血腥味充满鼻腔。楼道堵了太多人,疯狂得拥挤踩踏,我们出来得太晚,根本挤不下去了。另一头是通往第一教学楼的长走廊,跑过去更没有生机。
      我第一次发现从三楼到一楼的距离这么远,从前踩着铃声狂奔上来还能赶上不迟到的一点路,这回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完了。

      教学楼开始坍塌,在头顶、在脚下,好像慢动作回放一样。
      周围人倒下和血液溅开的速度太快了,世界瞬间猩红一片。
      被砸出脑浆的头颅和被砸断压住的肢体刺激着每一个活着的人,大家尖叫着疯狂往楼道口挤,顾不上踩到了谁。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卫蒙突然把我拽开,一大截混凝土块砸在走廊那头,把栏砸开一个大豁口,我刚才站的地方也连带着陷落下去,地上露出两截钢筋。

      卫蒙眼神发狠,皱眉思索了几秒,然后突然转身,拽着我向豁口那边跑过去,往下面看了看紧接着大喊一声:“跳!”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拽着从豁口跃了下去。

      妈的,地震不能随便跳楼这种小学生都被普及的知识卫蒙到底为什么不知道,我们大概要因为做出典型错误示范单独上新闻了。

      从三楼坠下来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慢,我看见有人群稀稀拉拉地往操场中间跑,轰隆隆的坍塌声掩盖着哭喊声,血腥味混合着粉尘渣滓,呛得我双眼生疼。
      闭上眼之前我甚至还想了一下,Janne如果活着,看到我和卫蒙拉着手并躺的尸体会怎么想,会哭吗?会把我俩当做基佬嘲笑吗?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表白,银杏路的那个约会,以后她还会记得吗?
      我大洋彼岸的妈要隔多久才会收到我的死讯?感情敏感如她会不会日日悔恨夜夜伤怀,会不会为我以泪洗面?唉,她也许和我那个父亲互相埋怨大吵几天,然后就会躲回那个阿玛尔菲海岸的美丽小镇,跟她的男朋友过两年伤心日子,然后就忘了我罢了。至于我那个父亲,恐怕也顾不上替我伤心。
      外婆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哭瞎眼睛吧,好在她这两年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得了,不记得好。

      这么一想还真是倍感凄凉,会有人记得我吗会有人给我烧纸钱吗?没人给我烧纸钱我到了那边(如果有的话)岂不是要一穷二白寸步难行?万一被砸碎了挖不出尸体,我就要连件裹身的衣服都没有了。
      对了,卫蒙肯定会有很多纸钱吧,他应该不会吝啬送件衣服给我。

      卫蒙呢?他的铁沙掌箍得我生疼,手腕快要被他拽掉了。我真想看看这个拉着我跳楼的二逼,给他翻一个巨大的白眼。

      但到最后我也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突如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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