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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断虹晚见 ...

  •   句芒红城历经多年休养生息,这一年的三月胜景复迎胜意安在,不足中旬便已惊春在眼,繁花金缕愔愔漫入城中,欣欣燔炙地放纵滋长,接纳享受着丰盈的新世。
      耕蔺河畔也一扫荒燹之后的荆榛乱植,翠绿绸缎铺练的农田里,尖尖的稻苗插入田坎,风一波波地掠起油绿的脑袋,青浪翻涌也似,一路往泼蓝的天边滚去。
      万物以荣,铸魂将在,一度艳阳攒空的福月偏偏出了件咄咄以道的怪事,每逢日落便有一道彩虹横空飞观,虽色泽葩华绚烂,却不是势合昭整的头尾两端,半面妆容半面天真地斜挂在酡红的云霞里。
      玉虹裹残,香风旦起,被狼噬的七色抛坠如雨,漫山披霞流丹,农人商贩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迷归赶路的旅人也还辔伫足,惊叹这一幕黄昏血色的妖娆绝艳。

      有些白饭多吃过几口的老人家眼皮也不抬地说,那叫断虹晚见,不明天变,所谓异端奇象,孕育着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注定发生。
      谣歌谚语,文辞鄙俚,难究其来由,却也披沙简金地认识些考验时间的道理,上一次笃显这神无可绘的景现,还是在三年前碎岛突征佛狱之际,应运之兆遗世难忘。
      也难怪世人会有此番惶恐担忧,这半个月的佛狱实在是鼓浪成雷,不甚太平,先是凯旋侯的魂魄托身他人复归佛狱,后又魔王子冠逼宫城,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这几日又不胫而走着女帝寒烟翠休隐朝事,拒不见人的消息。
      是有传言,魔王子的余孽旧部醖了鸩酒意图复仇,更有凶声,狰狞獠牙地扬言那凯旋侯早有谋反之心,三年前颠越不恭,屡次僭犯御前,此番驾临重生的机遇,又坐享以往的厚宠高爵,必定拔剑见血,染指皇位指日可待。
      难道这良辰美景不是虚设,预示着佛狱再度厄临亡国之危?

      枫岫也惊艳过那场断虹晚见的不可思议。
      他正站在窗边,一抬脸,一抹闪耀着无尽色彩的光芒跃然眼前,好像一步一尺就能踏着虹端登顶明空,偏在盛极之处颠陨大落。
      难道走得越高越是凶险,这虹腰横斩,是否意味着美好的事物也终是不可两全,圆满的故事偏又处处都是暗伤?
      他刚刚小憩醒来,似迷似亮的眼看得目不转睛,以至于身边有人走近呼唤都漠然,“大人,大人?”
      那人连声数遍才把他从乐慕景明的沉迷之中拉了出来,认真听完通禀,道,“女帝既是醒了,现在身体状况如何?”
      那宫女欠欠身,眉目柔顺温和地也不细说什么,枫岫略一沉吟,举起最后一杯凉茶饮尽醒神,撂下手里消磨时间的书册,随着她往寝宫方向走去。

      脚步声幻化了一阵软风,把纱幔梳掠出半白半黑的褶皱,除了偶尔闪动着微弱而模煳的呢喃,始终被一种风尘无法穿透的灰暗和瞑寂压迫着。
      一盏盏红绢宫灯并次点亮了廊道,把平日里几步之遥的路程打出无壁可隔的尽头,每进一步,景深好像更不可测量,清寂幽邃的幻空之间,竟是显示出明月照松岗的悄怆凄寒来。
      离寝宫越近,枫岫心底的忐忑也就更盛了一分,二十个时辰的群龙无首,后宫依然维持齐整有序的运作,若非迎来渐渐向愈的好消息,便是凝滞抑重的山雨欲来之势。

      肃立寝宫外的迦陵双手抱臂,也不知多久没有休息过,十丈以外都能真切看到黑漆漆的瞳仁渗满血丝,被一刀刀刮过的鱼鳞也似,密密麻麻地游走着阴郁湿凉的忧切之意。
      足天彻夜地奔波太医院与皇宫之间,他此刻的僵硬姿势却近乎被凝冰封冻,解除这份诅咒不过是一个名字,是人间世最简短朴素的持咒,可抵敌生死,渡行神邸。
      等待注定是漫长磨人的,这一扇门一堵墙有如深不可浏的海,任何流淌出的声音动静都击打着他的心礁,注意到两人走近,他喉头微微耸动,唇角却紧紧抿着,这时枫岫才瞧出他几天不曾刮脸,下巴脸颊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儿,憔悴劳累的不忍多看。

      宫女歉声进去传话,留枫岫在门口同他两两眼鼻观心,气氛登时诡异尴尬的堪比斗蛐蛐的土罐,就差一根热草撩拨便能掣剑轰雷。
      枫岫亦是闷闷地站着,不敢轻易践覆虎尾,这两日迦陵无暇兼顾,留足了面子没有揭穿他的身分,连他待罪留审的现状,也只是派了五个亲卫士兵伺察监视,他一个恶贯满盈的敌国孽臣,寒烟翠没来得急斩立决是他跌跟头也能拾到金条的运气,可是佛狱女帝不是天/衣锡钵的菩萨,火宅红城,无普赦赎,荣誉仇恨皆有清算。

      吱呀一声门打开,黑丝衣素裳的太医缓步走出,只他二人身份莫可轩轾,目光盘旋的一个犹豫,迦陵已经抢先上前,夺过他手捧金漆盘子上的药碗,空净的白壁上一道道药渣流痕扎入碗底,没有温度地凝结出一摊薄薄的焦黑色。
      太医眼中微现沉思,低着头和迦陵不知说些什么,枫岫攒动体内真气才断续听得“三个月”,“危险”几个模煳破碎的词,但见迦陵的脸色瞬间惨变,比那黏答答的碗底还难看,心里头又是一阵打鼓。
      正自以已意忖度对方意思,迦陵已快步迎来,一拳击出。
      他本就是日日持戈操戟的悍将,两膀子力气,盖天而倒日,拔山而倾湍,正中枫岫面颊。

      重拳到肉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异常的沉闷钝厚,隐有生杀气息。
      枫岫早料到他恨不能把自己剥皮抽筋,结结实实地挨上这一拳头,身不由己就是一个踉跄,只觉满嘴腥甜,鲜血顺着下巴倾流而下。
      俯下身咳了几口,嘴里没味儿了才缓过劲来,他直起腰板,道,“解气了吗?”
      迦陵眸光一寒,突地出手锁住他的脖颈,圆睁的双目几乎要脱眶而出。

      “若是还不解气,索性你现在就杀了我,免得她醒过来又要大动肝火,只有我死了才能解她心恨,我横竖保不下这颗人头。”
      枫岫不躲不闪,只觉五指钢钩般收紧,颈子痛得似乎快要被捏断,他掩着咽喉又道,“无仇不报,无恩不还,我和佛狱...该有个彻底的了结。”
      本已血色淡薄的嘴唇一刹那青白,撕裂清冷的声音,仿佛一片片锤碎的冰碴纷纷散落。
      灭顶的窒息之时,五指迅速松开,迦陵突地收回手去,枫岫捂着嘴,无力却剧烈的喘着气,“你不动手...因为你清楚,这件事,跟我没关系。”

      迦陵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眸底一片漠然的漆黑。
      瞳孔里的缭乱狼藉渐定成一道坚固的人影,枫岫缓了缓神道,“药检已经事结,你一定了解那天我手里的粉末是党参,而那壶中的绝育事物早已被移花接木,替换成了有助于受孕的汤食,那个小芙是谁的人,被谁安排在她身边,暗中伏流行事,还用我来提醒吗?”
      显而易见的答案就吊在嘴边,迦陵脸色瞬间黯淡,“你同那宫女暗有勾结,我有理由怀疑你出海就是去见戢武王,你还敢说你无辜?”
      “就算我真的是去碎岛,也不过短短三日,她服用这副药至少五个月,足以证明我在这件事上的清白。”
      枫岫深吸了一口气,“更何况,若不是我有意引你去掌酝署,你又怎能看透?”

      他神情镇定如恒,微微上翘的眼角弧度却端的是挑衅意味,迦陵更加怒火攻心,手背隐有青筋暴起,再次缉拿他的命令几乎即欲宣口,却见枫岫毫不畏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她宁愿忍这一世绝子之苦,也要强行自禁受孕,就是不想受制于碎岛,你既是爱她,不该不清楚她的心志,何以这漫长的五个月,你竟然不去防备她周围的人事?”
      迦陵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此刻听他直言相驳,竟是满脸的迷怔懵懂。
      竟把枫岫也看得愣了,脑中忽冰崩玉碎的一闪,沉声道,“莫非你,并不了解她私下用药一事?”
      “我知道她命令掌酝署每日定时送来汤药,一早一晚从无间断,她吩咐过那是寻常的滋补药膳,她既是这么说,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自然也就没在意。”
      是如何发展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迦陵心中一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浓雾茫然,颇有些懊恼地垂下眼眸,补充了一句,“无论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来佛狱的第一天,我便已经看出戢武王用心之深,他对寒烟翠的占有欲,并非出于夫妻间那么至情纯粹。对江山美人的渴望,多少霸主不忌生冷,无所不用其极,你明明恨他欺侮她,却因为她对我的关心,把注意力锁定在我的身上......”
      枫岫很是无奈,“你冠名守护两字,守的是她,是佛狱,还是你脆弱的嫉妒?”
      他越说越来劲,浑然不觉这话刀子一般地戳了过去,却见迦陵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血性男儿,位尊权重,一瞬间竟红了眼眶。
      嗓子被鞭子勒住也似,剩下的话都吞回了喉咙里,枫岫一时默然,看着他贴着墙慢慢蹲下,手掌捂着脸,声音闷着不出来,只有八尺虎躯抖得活像筛糠。
      好像那碗底药渣都尽数渗进了毛孔神经,嘴里很苦很苦,但是除了为难自己别无他法。

      “她不告诉你,兴许就是怕你为难,这等绝情绝义之物,向来都是民间管束妓隶的禁药,轻则伤身绝后,重则年寿不永,早一天断了反倒是积福。祸福相倚,也许现在这般,对她来说,不是件坏事。”
      他换了口吻,绝不单单是敷衍安慰,只是这件事的种种内情,轻重本末环扣相连,一言两语也不过是隔靴搔痒之谈。
      迦陵依然恍若未闻,浓重的鼻音喘息越发错乱。
      他哭得很是伤心,玉碎宫倾焚丝裂帛的伤心,枫岫却明白,真正的痛不会被眼泪带走,或许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之事,相守者未必相悦,相悦相知者也往往离披于各自的客鬓蹉跎,你和她之间本就隔着山长水阔,你该庆幸,守护一生挚爱,她的每一场喜怒哀乐都与你分享,何尝不也是最浪漫的满足?”
      枫岫幽幽渺渺都说着,难得暖心烫肺的换位思考,迦陵终于迷茫茫地抬起泪眼来,见灯影里他的衣衫与神情都显得有些落拓,“而我曾经触手可及,却终究遥不可及,你确实比我幸福太多。”

      黄昏时分,宫中撞钟锵锵以立,雕花门扇终于打开一道半人脸宽的细缝,方才带路的宫女探身出来,一脸讳忌莫深地向他点点头。
      枫岫踏上门前地毯,又回头看了迦陵一眼,见他整个人蜷缩蛰伏在光线最暗的地方,喟然一叹。

      引他走进暖阁,宫女躬身退下,寒烟翠依然弱不胜衣地靠在软榻上,角落里熏燃的白铜香鼎,袅袅逸出清淑温润的香气,平和了空气里不安分的辛苦药味。
      檀色的提花绫帐幔软软地垂着,衬得她脸部轮廓柔和单薄,呼吸却比昨日明显急促几分,枫岫略有尴尬和歉意,僵持着没有吭声,倒是寒烟翠先抬起手,在鎏金仙鹤灯透着的温暖柔光里虚虚一点,“坐下吧。”
      枫岫顺势便拉过妆台前的绣墩坐了,“太医...怎么说?”
      寒烟翠惜字如金,“三个月了。”

      早已猜中七八分,心里却还是被压了秤砣似的往下一沉,枫岫斟酌着开口,“医术上我只略通皮毛,也知道头三个月胎体不稳,最是危险,女帝务必珍重自己。”
      那太医先前多加絮絮嘱咐,寒烟翠对这明显的安慰之词恍若未闻,眼神颇有些悠悠空尘的游离,“没想到最后,还是只听到这一声女帝。”
      “你喜欢听王女,我也可以继续满足你,可是假的成不了真,说的再好听也不是,我骗了你,才是真的。”
      不想再重复昨天的争执,枫岫很郑重地说道,“我知道你恨我,等你身体状况渐定,我这颗项上人头,随时恭候你来取走。”

      寒烟翠却神色淡淡,看不出可恨可厌,全无滋味,“恨你什么,是恨你害死了父王和拂樱,恨你骗我,又或是,恨你串通戢武王,谋我佛狱?”
      枫岫眼角突突跳着,目光不知道落定哪里,“是小芙交代的吗?”
      寒烟翠摇摇头,“昨天一事,你也猜中是我诈谎于你,她什么都没有说。”

      “这两天我躺在床上,浑身痛得什么也做不了,反倒给了我机会,厘清思绪,想通很多事情。你来到佛狱伊始,就已经质疑戢武王的用心,第一次是在你回府那天,向我暗示他的手段凶狠,当我告诉你,我自有设防,你却有让我接受戢武王的意思,我原以为是我的热情让你害怕,竟是我自作多情,那时候你就有了合作戢武王的倾向,自然要先从攻心开始,若我真的动摇,愿意替他生下孩子,岂不是省了你后面的唇舌精力,布局算计?第二次是在前天,我接你从海边回宫,你义正辞严,指责我避孕不利己且不利国,因为你清楚戢武王的动作,你的指责,其实是一种嘲笑,笑我林鸟入鷇而不自知。”

      她虽然病躯娇弱,思路犹为细致清晰,一整段剖析梳篦如高悬飞流的瀑布,无折冲牵强之态,伉爽直下一气嗬成。
      枫岫听得很认真,尽是旁观者的冷漠轻松,听到细末曲折处嘴角挑起,一抹察识微妙,又与自己间不与荣的笑意。
      说完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霜白脸色稍稍洇出一点粉润来,又知自己经不得气血波动,当下嘴角抿着凝神静气。
      他忍不住赞道,“你的成长一次又一次地令我惊叹。”
      寒烟翠眼睫垂着,“摔倒过一次,若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那我岂不是白受当日凯旋侯的倾囊教诲,更没有脸面做这个女帝。”

      此言大有深意,枫岫做洗耳恭听状,“哦?”
      “那天你出海,就是去见戢武王,你是去管他要罗喉戒玺,可是当天宴席上,你为了自避身份,亲自推拒了此物,你出尔反尔,他又怎会轻易相信你,我猜,你想用我佛狱的前程,交易罗喉戒玺。”
      说到此处,她静静地扫了他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暮色里对撼着,“不管你是装傻骗我,还是如你所言,是一度痴狂后的神智终于恢复清明,你从来都没有放过佛狱的打算,拂樱说得不错,他在寒光一舍之时就不该留你,三年前或是将来,你都是佛狱的寇仇。”

      原本以为她的成长是无路可退的腾升飞跃,其实早有木柱竹榱助她倚靠攀爬,破冰掀舞,向阳无惧。
      “他能体会这般透悟致命的真理,你又剖析得淋漓酣畅,我再隐瞒,岂非牵强作态?”
      敌人永远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枫岫眸中似有一道拔剑四顾的怅惘,很快便又被一层烁烁寒光取代,“确实,戢武王对佛狱久抱觊觎之心,借姻亲之便渗透势力进佛狱,实现两国分地合治的未来,你的腹中骨血便是打开佛狱大门的第一步,而我,便会伏擊在佛狱,为他的开道张本。”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寒烟翠眼底深深的一闪,有了然亦有黯然,“戢武王处心积虑的谋我佛狱,我防备了他那么久,却疏忽了身边的人,他清楚湘灵是我的软肋,于是找来小芙,模煳我的视线,松懈我的警惕。”
      说到这,她五指忽地曲起,攥进薄被一道深刻的褶痕,“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狠,连故身的亲妹妹也要压榨利用,三年了,他还在怪我连累湘灵,他是绝不想让我好过。”
      旧账未销,新帐难平,一笔又一笔的清楚计算,是谁亏欠了谁,咬牙切齿有你有我撕扯着。

      枫岫静默半晌,接着说道,“待你产下麟儿,他一定会提议将你们母子接回碎岛,不费一兵一卒,以权计之算,羁縻取之。打着合治的公平名目,立一统的威仪,佛狱国力不及碎岛,在经济上又有依赖,久而久之,你就是他的附庸品,佛狱也顺理成章变成碎岛的属国。”
      寒烟翠摇摇头,似有不信之意,“我好歹也是堂堂的一国之主,握有四魌群岛四分之一的统治权,他没有权利替我做任何决定,只要我心如磐石,坚守佛狱,他总不能强迫我。”
      枫岫若有所思道,“他能够布下一子,便也能布下天罗地网,怕是时机抵定,大势难侔,你也身不由己。”
      寒烟翠愣了愣,虽是身披暖被锦衾,却被他说得有些凉飕飕的,“什么意思?”
      一转念间,已经豁然开朗,“你是说,句芒红城还混入了其他细作?”

      枫岫道,“戢武王善用军机,从军队着手是他的强处,若临阵交锋之时,敌军阵脚自乱,岂非不战而胜?”
      寒烟翠只是一时大意小觑,此刻被他一语提醒,脸色骤变,“这两年佛狱与碎岛多有商贸往来,并不限制民人流移,且佛狱又急于扩充军事力量,难免鱼龙混杂,混入一些身份莫测之徒...”
      枫岫正色道,“我若是你,明天就会安排迦陵暗中严查军队,彻底肃清任何可疑之人,保证一个军队的纯洁性,才是胜利的基石。”

      这一番沉吟思量,款款道来,一盏茶的功夫转瞬即逝,寒烟翠方才意识到,自己正与一名昨日尚且闹得大红脸子的死仇雠者详谈交心,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为什么你要同我说这些?”
      枫岫却闭口不答,好半天都忘了说话。
      寒烟翠道,“药被替换明明正合你的心意,为何你依然阻拦干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令你这般矛盾纠结,反复无常?”
      枫岫略一犹豫,“君子有所不为不欲,我也有我不以为然的手段。”
      寒烟翠薄唇微翘,流露出有些深艳有些讥诮的笑意,一度作怪弄势四魌群岛的祸害,竟也为不利己的道德原则墨守捍卫。
      “那小芙早晚都会暴露,戢武王才想让你继续假扮凯旋侯,方便监督我的行动,为何你要主动自爆这一切,令戢武王的机心功亏一篑?”
      枫岫仍旧沉默着,眼睑垂下来,似有意似无意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思。

      “你的破绽不光是技巧策略上的难以保全,而是本心初衷的迷失。这份不坚定会触动合作者的嗅觉,看上去无比完美的互利合作,真心诚意才是交情的基础,若是戢武王发现你逾规的诳妄为辞,他会先来对付我,还是你?”
      她输攻心防畅通直入,枫岫终于有了反应,眉头轻蹙道,“你在威胁我放弃交易?”
      “ 我不威胁你,我甚至可以不杀你,放你走,金船银号地送你回南疆,但是以你现在的处境,一旦走出去就是万丈深渊,莫说旧梦难圆,平安离开四魌根本是痴人说梦,佛狱才是你最后的归属。”
      寒烟翠目光复杂,“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把自己陷入这般尴尬的位置,但我希望你能认清现实,一个很荒唐又无比真切的现实,你的性命已经同佛狱紧密相连,决定你生死的,只有我,能周护你的,只有佛狱。”
      枫岫眼睫一颤,微微动容,“你想让我求你饶我性命?”

      同佛狱的对峙抵抗从不容情退让,更不曾奢求她的原谅,但是自己也想不通,为何自从来到佛狱,凡质疑的都渐渐松动宽驰,凡不理解的都释怀,更是犯下种种不可思议的反常举动。
      正如拂樱的姓名刻进了他的血肉,这个一度憎恨排斥的面具,俨然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寒烟翠轻轻一笑,冷静而真诚,“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就像三年前你给了拂樱一个破解死局的选择,与佛狱合作,打败这一次的厄难。”
      雷霆一击,枫岫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凝望进她的眼眸。
      “只要你一句话,你欠佛狱的所有债,我不再计较,一笔勾销。”
      此刻夕阳移影,照得寒烟翠眸中清疏玉映,毫无半分怨怼愤恨之意,“他向死,你向生,你的选择比他的要容易太多。”
      她倒是从容忍耐落落大方,枫岫却怄得心里直滴血,“你这几年玉汝于成,多得是法子应对戢武王,何苦委屈自己向一个死仇寇雠低声下气?”

      “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兵道贵神速,其锋至锐,一战以决胜负。做一件事若不能到达一击致命的效果,反而会被隐蔽在暗处的敌人反歼。我杀了你,并不能为佛狱的现况带来任何有益的改变,一旦引动戢武王的警觉,若他提前采取动作,以我和佛狱当下的现状,势小难御,后果不堪设想。”
      “看得出来,你很有自信,因为你从他那里受用颇深,可他有没有教过你,与虎谋皮,你若无力驾驭全局,弄得不好,亦是反歼,累于后患。”

      他这话说得极是刁钻,寒烟翠不答,身形影影绰绰地坐起来,不知在枕下摸索着什么,半晌侧过身,道,“有一件东西,你肯定会感兴趣。”
      枫岫傒幸不明地走上前,见她的手慢慢伸出帐幔下面,掌心里的事物,绯红晶亮的斑斓珍宝,间缀精妙的围做一圈,衬得苍白纤细的手指关节,亦散发出淡淡的雪玉光泽。
      以为随着主人沉眠深海,竟比蛹眠梦境中的还要完好璀璨,就算再多的细节都记不起来了,曾经亲手绕在谁的手腕指间,又是牵动了谁的温度视线,温柔而羞怯的红还是红。
      毫无道理可言,生生世世,矢志不渝。

      一度空了一块的心口,被汩汩的潮水涨满,枫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三年前他走时,留给我的。”
      枫岫露出迷惘神色,听她细细解释,“莫忘思人见物时,他对我说,若是有一日你来到佛狱,只要你看见这一支绯红珊瑚,就会接受,就会体谅。”

      接受什么,体谅什么?
      枫岫心中蓦然一紧,手指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回一缩,用最后的一点理智,看着自己的指,自己的手,离那绯红色的梦,那份魂牵梦萦的不可忘,近在咫尺,盈盈一握便可以延揽入怀。
      寒烟翠凝视着手心,那以前不属于自己,任何追索都已无效的得不到,眼神凄楚,“他留给我兵甲武经,是为了让我变得更强,更有力量保护佛狱,留下这把珊瑚,是为了你,竟然没有一件东西,真正留给我。”

      “他把佛狱留给了你。”
      他的声音冷冽如刀,寒烟翠霍然手掌一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诚愿将心比心,为什么不为他着想,他那么在乎佛狱,胜于自己的性命,你知他一生中最深的牵挂,怎能舍得他失望?”
      这半个月不闻她吐露半个字,偏偏在此等敏感要时,按头自己答应她的条件,枫岫一时五味陈杂,“是他独有先见,还是你看准了时机,侍物要索?”

      “他有没有说过重要吗?他故意留下和你有关的信物,因为他对你抱有期待,你是他最后的指望。”
      寒烟翠看着他,眸光亮得可怕,“我的自信何消挂齿,我相信的是他,而他,相信你。”
      说着她扒开他的五指,将珊瑚玉串塞入他的掌心,枫岫合上手掌,密密小心地纳入怀中,胸口沉甸甸的,好像孤身长路风波恶,终于有一颗大树可以靠一靠,重荫深绿,群鸟欢哗,从未有过的安稳静好。
      遗落半路的所有昨日,原来都在灯火阑珊回眸处,静静守候,从未离开。
      接受他不近于情的寄命,体谅他不言痛的苦衷,接受他不可触碰的过去,体谅他永无音信的未来。

      寒烟翠察颜辨色,心中更增几分把握,“我知道,你没有害死他,三年前他去慈光与你接壤,很快就同我交代后事,他一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枫岫就势道出来龙去脉,“在鸾仙海一战前夕,他主动来慈光找我,求我帮他解开佛狱被困碎岛和慈光双面夹攻的死局,你可以说是我把他推进这个死亡的漩涡里,但是命定的结局非一人成行。我们之间,默契相知,心意相通,他想杀我,我会反击,他来求我,我也会帮他。”
      “那就再做一次!”
      她声音虚弱,却定如冰镌铁铸,“像三年前,像你每一次帮他那样,帮他这一把。”

      眼神里颤颤悠悠的满是恳求之色,又放不下那份高高在上的骄傲,俨然就是三年前的铁栏铜门内,拂樱隔着茫茫黑夜投眼过来的一幕。
      这一眼,热如艳阳偏又凉如古玉,所有的欢喜与刺痛,火星四溅如烟火。
      忘不了,曾日夜不得安宁,师友故人负尽,只为他这一眼。
      忘不了,他的一部分魂魄就此锁进这一眼里,假装悲欢不会重来,人生永如初见。

      似乎体温骤降,寒烟翠手掌冰凉,枫岫扶着她的手送回床,拢着被子盖严,慢慢背过身,始终不着一言。
      寒烟翠殷殷地注视着他,良久不闻他的答复,不由得一阵失望,就在这时,听他突然开口,“若是我答应你,你便也要答应我,尽量保住腹中生命。”
      寒烟翠也不惊讶,只低声道,“你跟他真的不一样,如果拂樱还活着......”
      枫岫抢断她的话,声音里有种端严肃然之意,“若不是各有苦衷,没有一个人会甘心同这个世界,同亲朋挚友诀别,未成形的胎儿如此,拂樱也是如此。”
      寒烟翠怔了怔,顿时明白如镜,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急涌而出。

      当下劝她保重身子,枫岫知她心智已渐通透,决不会自囿于意气,也不需要自己安慰提点,定下来日晤面商量的时期,不再过多耽搁留步。
      门外迦陵已经离开,连派来监督的兵士也不知为何就辞退下,枫岫清楚必定是寒烟翠提前安排妥当,又暗暗感叹世事无常,天下敌友,分分合合,同拂樱的血肉相连,竟使得自己与佛狱的关系牵扯以至乱麻难舍。
      沿着白玉天阶缓步拾下,他抬头望眼天边,霞光逶迤盘入塞云,正是最美的黄昏迎月之景。
      绽到极艳的断虹,大片锐利的血火,与黯淡夜空分划着天的阴晴,一半绝色令人无限倾倒,一半前路未卜的迷茫凄凉。
      挡阻不及。
      半生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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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断虹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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