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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烛华 (52) ...


  •   韵真十三岁时,邻村有个落魄书生遣媒婆来提亲,父母立刻高兴允了,虽不想离开父母,但她的亲事也算幸运,更多穷人的女儿是被卖给人牙子,幸好祖上家世清白,父母好歹给她寻了个读书人,要是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她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嫁过去后日子改变不大,她继续帮夫家种田,操持家务,可能是她身材瘦小,癸水来得晚,直到十六岁才怀孕,结果生了个女儿,丈夫没给她好脸色。韵真总是宝爱地抱着红通通的小女儿,背着她下田种菜。那时韵真总幻想着,打理好这间草屋,煮着粗陋但堪果腹的饭菜,守着丈夫和女儿平淡地过日子,也许不久她就会怀上儿子了。

      她很崇拜有一箱藏书的丈夫,但提过请丈夫教她认字,却总是得到无情的斥退,书生平常以卜卦代书谋生,继续寒窗苦读。

      一年后,女儿生了急病,韵真抱着孩子狂奔去找大夫,仍然无力为天,丈夫非常生气,韵真在丧女的悲伤麻木中接到休书,被父母带回老家,后来她才知道,前夫和商人女儿互通款曲,商人女儿也怀孕了,商人愿意资助书生考试,条件是休妻另娶。

      不知怎地,韵真对前夫的背叛并不是很在意,最让她痛苦的还是失去小女儿,和父母也不像过去相依为命那样亲密,无论是韵真被休带来的羞耻,或他们所托非人的憾恨,拮据的家境,这些不满都化为让韵真芒刺在背的冷眼。

      彷佛泼出去的水,若要回收便带着脏污,生育过的妇人跟未出阁的女儿已然不同。

      「刚好那时回村探亲的人说县城有大户人家有意雇工,我就托人介绍去应征了,起码家里少张嘴吃饭也好。」无论如何嫁过人还是有好处,韵真不必像黄花大姑娘那样扭扭捏捏。

      「为何不恨前夫?」司徒烛华问。

      「后来想想我喜欢的是他的书,对本人没有感觉。本来就是父母要我嫁人我才嫁,总不能在家里吃一辈子闲饭。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好歹自食其力没那么困难。」韵真停了停才回答。

      「妳就是在大户人家遇见那个少爷?」

      「嗯。」韵真嘴角微翘,那段短暂的回忆仍能带给她安慰。

      六岁的小少爷真的很可爱,为了偷偷教韵真认字,原本最讨厌背书写字的他反而努力补起进度。

      大奶奶善妒,对下仆管教极严,男女私下调笑也是重罚,但韵真反而松了口气,她实在是不想再被男人沾身了,从厨房被提拔来服侍小少爷,也是大奶奶看她生养过女儿,做事细心,态度严谨又其貌不扬,加上脾气顽劣的小少爷却独独听韵真的话。

      至少衣食不缺,原本面有菜色的韵真也渐渐丰润起来,没想到却引来田家老爷的觊觎,即使大奶奶避免雇用有姿色的丫鬟仆妇,但田老爷还是带着报复或挑战的意味,背地和家中婢女私通,他觑准大奶奶去烧香的空档,将韵真骗到空房欲行不轨。

      韵真自然拚命挣扎,她惯做粗活,下田挑水不在话下,田老爷居然压不住她的力气,无论他好说歹说,韵真仍然抵死不从。韵真咬了田老爷一口,被一巴掌打乱头发。

      「放我走!否则我要告官去!王法……王法不饶你!」韵真喘气惊慌地说。

      「王法?小□□懂啥王法?若是有夫之妇,那还有些麻烦,妳这无夫做主的奴婢,王法不管的!」他又要扑上,被韵真踹中肚子,痛呼一声。

      「爷教妳王法,奴婢殴主得处死,最轻也要打一百杖,流放数千里!老子若去告妳,妳这辈子甭回家了,签白契又如何?」田老爷早知韵真和其他好收买的丫鬟不同,早就想好说法软硬兼施哄她和奸,一旦成了他的人,后面还能不顺着自己?

      被她一揍,田老爷更是誓在必得,非要在床上好好教训这烈蹄子不可!

      韵真的确被他的话吓住了,她没想到法律如此不公平。

      「妳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怎如此不晓事?槐儿喜欢妳,爷自然也是疼妳的,将来避着那婆娘给妳拣个住处,捎人照应家中二老,这不挺好吗?」田老爷见韵真痴痴不动,知猎物放弃抵抗,再度按倒她。

      韵真并非宁死也要守节的女人,而是在她眼底这些男人都差不多,畜牲还更有情义,她还想活,想回家,她斗不过田老爷。

      就在这时,她和门缝后那对无垢的眼眸对上了。

      「少爷!」她低呼一声。

      「谁?是槐儿吗?」田老爷吓了一跳。

      韵真趁田老爷分神时抢回衣襟低头奔出,不忘拉上应该在私塾上课却目睹不堪场面的男孩。

      跑了一阵子,一大一小才在四下无人的过道停下来。

      「爹欺负姐姐吗?」小少爷问。

      韵真低头,泪水不受控制掉下来。

      「别说出去,别人不信姐姐,罚的还是姐姐。」

      小少爷似懂非懂地点头,只是紧紧攒着韵真的裙子,似乎明白一个孩子无能为力。

      「槐儿想快点长大,保护姐姐。」

      韵真含泪微笑。

      「槐儿要娶姐姐为妻。」

      虽然是童言童语,却不可思议地洗去韵真被羞辱的痛苦。

      「只要小少爷别做像你爹那样的事,就比什么都好了。」

      为了小少爷,韵真决定死也不能屈服田老爷,大不了请大奶奶将她的工契转卖给别家,即使那样意味着必须和小少爷分开。

      啊,她多么喜欢这个聪慧干净的孩子,即使在田家作牛作马都无所谓,但她不敢想象小少爷鄙夷的眼神,被田老爷玷辱后她也无颜再留在小少爷身边,若说真要为谁守住这副身躯,一定也是她认为值得的对象。

      她已经错过小女儿,不能再错过槐儿,韵真不怨槐儿非由她腹内所出,她已经饱尝贫困的梦魇,反而庆幸钟灵毓秀的小少爷生在富裕之家。

      下定决心后,韵真便不再畏惧,只是更加机警躲避田老爷,家中眼目众多,田老爷也不敢死缠不放,正当韵真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她毫无预警被仆人押入柴房毒打。

      原来田老爷和其他丫鬟私会时,一时不慎抱怨在韵真那边吃瘪的事,情人嫉妒韵真假清高,喜孜孜密告大奶奶,田老爷害怕太座降罪,于是也一口咬死韵真勾引他。

      连续几天在黑暗与饥饿中被一再殴打,韵真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时,猛然想通了一件事,仆役间曾传说田老爷纳了好几个妾,那些妾妇却下落不明,小少爷也非正妻所出,和田大奶奶的感情一向不亲,田府经常招工,本地却无人想去田府工作,不得不到外地征人。

      那些人真的只是被赶走吗?韵真隐约明白真相,更是浑身发冷。

      最后一次毒打,韵真知道这辈子已经无法再看见小少爷,不禁又流下眼泪,猛烈的耳鸣加上饿得动弹不得,再多的辱骂也听不见了。

      两名长工抬着门板趁夜走在草径上,门板上被草席盖着的物体,随着搬运动作冷不防露出半截女人手臂。

      时年大疫,城外的乱葬岗光是半年就扩大一倍,偷偷将死者抬走的情况并不罕见,明月璀璨,夜风穿林浑似鬼哭,长工沿途便看见好几处浅埋被野兽掘出啃食的尸体,不禁暗念佛号,看得太清楚反而更加恐怖。

      有些乞丐或异乡人的尸体连雇人草埋都有困难,便被大剌剌抛在树下,毕竟义庄也不敢停放这类病尸。

      草席下传出模糊呻吟,长工选了个平坦地方放下出气多入气少的韵真,竟开始剥起她的衣物。

      「这位娘子,咱们也是身不由己,大奶奶下令得拿妳的衣裳回去,冤有头债有主,要不,您早早地去,寻个好人家投胎,活着苦哇……」

      田大奶奶原本命令两个长工在乱葬岗将韵真□□至死,但一来韵真满身流脓恶臭,伤口甚至长蛆,工人更怕在积尸地感染疫气,数月来城里外死人过多,灵异频传,唯恐韵真化了鬼来纠缠,两名长工丢下赤身露体的濒死女子飞快跑了。

      她以为马上就会死,没想到撑了一天一夜还未断气,翌日是阴天,韵真昏昏沉沉等待入夜,月亮比前夜更圆更亮。

      韵真从来就不是书中记载的圣人王者,只是一个俯拾即是的平凡女子,精神和尊严已经被粉碎,身体像是一块发臭的猪肉,正泊泊流出沸腾的恨意。

      平生不曾害过人,下场如此,她如何不恨?

      当个厉鬼报仇又如何?那些仆役害怕她变鬼害人,韵真却连恨都觉得累,她仍然相信老天爷会惩罚恶人,她怕自己变了厉鬼后会连小少爷一起害了。

      想起槐儿为她烦恼的天真脸孔,韵真骤然平静下来,原本纷乱的心如同被满月照亮的大海,只剩一点忧伤的波荡。被休妻回家后,韵真也对父母产生隔阂,隐约懂了家里为何早早将她嫁出去,不外乎是害怕韵真意外被流寇逃兵玷污,不如先把她交给其他男人。

      或许槐儿长大后不会记得童年对一个婢女许下的荒唐诺言,但韵真依然刻骨铭心。

      她很习惯从来就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一开始就不要奢望。只有她和小少爷两人,安安稳稳过着不受打扰的日子,小少爷有了喜欢的姑娘,韵真就为他打点聘礼求亲,笑看小两口成家生子,那个孩子的一生幸福,就是韵真美梦所在。

      若无法攀着月亮离开人间,起码来世她只想当花木虫鱼,或者,别再有来世更好。

      「嗷呜──」阵阵凶恶诡谲的狗螺响起,伴随着成群野兽穿过草丛的窸窣声,原本放弃挣扎的韵真本能害怕起来。

      她知道活不了,但不是这种死法,宁可死后再让那些动物吃她的肉,别过来!

      韵真忍着剧痛企图翻身,腿已经断了,只能靠瘀肿的两只手胡乱抓着草爬行,草叶将韵真的手心割出鲜血,

      「呜……呜……」她模糊地呻吟,小腿被野犬咬住拉扯。

      快点死掉……死了就能解脱……她无数次咬紧牙关等待着,预期的恐怖却未出现。

      一双柔细的手握住她血迹斑斑的手掌,她见到了神仙。

      「想死,还是想活?」少女这样问。

      活着,总是无止尽的磨难和失望。韵真眼睛干涩,被毒打到最后,她连哭泣也没力气了。她的一生如此单调,除却小少爷之外,就属在垂死前看见的这对男女最为鲜明。

      「想活。」她单纯只想将那对神仙侠侣再看得久一点。

      「义父,看来晏君又得耽误您的行程了。」少女向那名半点也不老的男子恭敬地说。

      「世道崎岖,能行一刻便是一刻,无所谓耽不耽误。」黑太爷回道。

      韵真和师尊的相遇始于一场美丽的误会,晏君以为韵真遭男人非礼,才问她想死与否,却不知韵真并非求生意志坚强,她是对太过耀眼的黑太爷和晏君产生强烈兴趣。

      韵真受的是药石罔效的致命重伤,黑太爷不管凡夫死活,却偶尔纵容义女救一些自愿成为殭尸的可怜人,调查完韵真的遭遇,晏君认为她就此消逝太过可惜,罕见地给了韵真选择。

      「这副身体根本已败,顶多医到气血衰微,行动略有不便,好生将养,寿算至五十左右已是极限,我可为妳改善容貌,再赠一笔嫁妆,派人送妳到远方重新开始。不过必须让妳忘记见过我与义父的事。」晏君提议,这时韵真已知眼前的神仙原来是存在年岁匪夷所思的殭尸。

      「或者,死过一次,加入黑家。」

      「我要加入。」韵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不是玩笑话,不是所有想加入的人都能修炼成功,捱不过的照样死在我手里,而且没得投胎转世。」晏君警告。

      成功的话,就能一直追随那两个人了,而她本来就不想投胎,韵真唯一在意的是殭尸必须吃人的限制,但听完「诫律」后,她认同黑太爷的想法,再无迟疑,亲身生受酷虐的经验,使她对恶人没有多余的同情。

      晏君也看出韵真不像其他黑家人死前充满怨恨遗憾,这个不幸女子身上带着一种奇妙的空灵,那依稀如出家人怜惜众生般的深情与原谅,就系在她对小少爷的爱上。

      所以晏君反而不想让韵真加入黑家,正如太爷说过,黑家成员全是穷途末路,若老天有眼,这名女子来生必然会更为幸福顺遂。

      但黑家人只愿为这辈子而活,不服所谓「认命」的说法。再说,晏君看尽红尘惨剧,大多时候,黑家监院觉得老天爷还真是瞎了狗眼。

      于是晏君只为韵真治好外伤,安排她住在研究院墙外小屋,让她负责部分料理和缝纫工作,甚至带她去见未破棺的殭尸,韵真仍不动摇,两年后,韵真死于内伤加重的并发症,在黑家首领协助下几乎没有痛苦地断气了。

      「师尊常笑我傻,却把我疼进骨子里,如果我不傻,太爷和师尊又怎会放不下我?」韵真满脸雨水腾不出手来抹,又不想蹭在司徒烛华怀里,只好用力甩甩脸。

      「我的师父也是劳碌命,虽然嘴上不饶人。那名小少爷就这样断绝音讯了?」司徒烛华带着怀念感慨。

      「照理说是该一刀两断,但师尊还是会偷偷替我们调查,田家或许因作恶多端,后来吃上官司,家产也被抄光,一门暴毙,只剩下我的小少爷在朋友家读书逃过一劫,他终身未娶,更没考取功名,中年落魄时被师尊发现,过去遭田家夫妇害死的人化作厉鬼一直缠着他。」韵真苦笑。

      「我不同意这叫还债报应,天理有这么低能?仇家对我的补偿在哪?但小少爷却相信纠缠他的女鬼里面有我,也不找法师化解,就这样半疯半醒过日子。」

      「妳的确没爱错人。」司徒烛华道。

      「师尊驱除完恶鬼,劝小少爷遁入空门修行,他后来成为度化不少众生的高僧,我破棺时槐儿……该称大师才对,已经圆寂很久了。」韵真眨眨睫毛上的雨珠,笑容骄傲。

      「妳不遗憾吗?」

      「众缘和合,道通于一。你喜欢正道就固守好你的正道!这样也好。不过,救赎我的却是你眼中的邪道,我与兰渚离开之后,黑家仍会遵行诫律继续前进,哪怕世道崎岖。」一道宁静澹泊的嗓音吐露而出。

      司徒烛华瞬也不瞬看着她。

      「田槐入了佛家,又返回轮回,你从道家来,我在黑家,这些都是暂时的,反正你修这么久不会连这点现象都看不破。就这么办吧!我现在很饿,要松手了,司徒烛华,有缘再见。」韵真礼貌性地告别。

      道士的回答是举起原本空出预备应敌的右臂,用力箍住她。

      「……」韵真额角爆出一条青筋。

      「可别把打架的模样跟我失控时相提并论,我一口就能咬断你的脖子。」而且韵真也不想让人看到她恢复殭尸原形的模样。

      「沐霖和金龙真人走远了,可以动身撤退。」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他忽然放开固定在岩石上的素帛,韵真吓了一跳,下意识抓得更紧,两人像风筝般轻飘飘降落在一处林木杂生的谷底。

      「如果不战斗,妳还可以忍多久不失控?」司徒烛华又问出一个实际问题。

      「看活动量而定,现在立刻熟睡的话就不会耗损,应该还能撑几天,但是不可能这么做,醒着的话随时可能控制不住,你最好离我远点。」韵真说。

      「那妳睡吧!我带妳走,不会动妳的书。」司徒烛华蹲跪下来,亮出他的背。

      这太慷慨了,韵真狂冒鸡皮疙瘩。

      见韵真举棋不定,司徒烛华回头道:「我以为妳不择手段想要打下去?」

      「道士,你何时这么好心?」她敢肯定司徒烛华杀殭尸不曾手软。

      「我非走不可,但不是现在。既然妳会失控也不能丢着殭尸不管。」

      总而言之他觉得做法合理就没问题?韵真困难地理解司徒烛华的重点。虽然明白是不得已,但韵真还是觉得靠近他的每寸距离脚都变得有千斤重。

      「如果我真的失控,你就直接做正道该做的事,我在说什么?你本来就不会客气。」韵真别扭地搭着他的肩,想着她要怎么趴上去才不会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太无耻。

      「嗯。」

      「要是又有敌袭,你把我往地上丢,我会醒来。」

      「好的。」

      「还有我熟睡时跟死人一样,先跟你讲,以免你吓到。」韵真快语无伦次了。

      「睡着前记得抱着我的脖子,我比较好背。」司徒烛华索性指定动作。

      这时终于有点身为殭尸的好处了,韵真停止经脉流动,逃避现实直接睡着,顶多将自己当成一袋面粉,希望司徒烛华背得愉快。

      背上的女子一瞬停止气息,身体也完全放松无力,显示她的确相信司徒烛华。

      即使韵真有言在先,司徒烛华仍是产生一种她就在他背上断气的错觉。

      他沉默了一阵子才负着韵真起身,步伐敏捷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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