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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低吟不厌风萧索 ...


  •   屠狗帮众人惊骇地望着地面——

      银针一半被敦厚男人的内力压迫成齑粉,一半被追命的酒雨打成齑粉,落了纷纷一地的飞灰烟灭。

      贺怜怜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屠狗帮众人惊得齐刷刷盯着追命和那个灰衣的中年男人看,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崔姑娘,你没事吧?”

      追命先问她。

      “我没事。”崔向晚冲追命和他的同伴点了点头:“多谢你们啦。”

      追命摆摆手,把崔小鼓推给崔向晚,然后飞身掠去,到了面前,方冲对面那个敦厚男人欢喜道:“二师兄,我听到窗外的鼓声,就知道是你来了。”

      来人正是四大名捕中的二捕头,铁手。

      刚才就是他救下的崔小鼓。

      铁手端详着追命,然后露出个温和的笑容:“三师弟,你怎知是我?外头还有演戏的箫鼓声哩。”

      他这话像是在反问,但也不像是认真问,眉梢眼角俱是春风意。

      追命笑眯眯道:“你的鼓声与他们都不同。”

      他方才听到鼓声,就知道铁手已赶到了附近,心中有了数,动了急智。铁手内力深厚,如果由他们引开鬼玉蝶的注意力,铁手必能将崔小鼓救出。

      铁手咧嘴一笑。

      他相貌清朗端正,对追命笑时眼睛里有些温柔的意思露出来,看得贺怜怜这样的少女忍不住把目光流连在他脸上。

      不等追命开口问,铁手先解释道:“我接到大师兄的信,说是你在大名府办案。我回程正好路过此地,大师兄嘱咐我与你一道回去。我本是要去寻你,不小心看到他抓了这少年,就跟着来了,没想到遇到了你。”

      鬼玉蝶狡诈,一路挟持着崔小鼓往这酒肆里走。崔小鼓镇定不惊惶,旁的人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兄弟,倒也不曾起疑。

      铁手原本也没注意到,但那崔小鼓太像年轻时的崔略商了,引得他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那时候崔略商还不是铁手的三师弟,他叫他“崔大哥”。

      铁手对年轻的崔略商印象太深。

      如今在路上遇到一个与年轻时的崔略商如此相似之人,铁手自然须多瞧几眼。

      这一瞧就瞧出了不对劲,所以跟了上来,误打误撞帮了追命的忙。

      这对师兄弟叙完前情,就一齐望向了崔向晚。

      铁手瞧见那并排站着的姑侄二人,眼光不由得动了动,若有所思。

      追命低头看了“东陵七鬼”一眼,叹道:“崔姑娘,反正我也是要抓他们回去的,你非得亲手把他们都杀了不可么?”

      贺怜怜他们干干脆脆地替崔向晚点头。

      崔向晚静静地看了那几具尸体,半晌后才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句:“崔兄弟,我卷哥的仇,我自是非亲手报不可。”

      鬼玉蝶不是她杀的,但这人已经死了,崔向晚的目的也达到了。

      追命喟然道:“也罢,反正他们最后也难逃一死。”

      他本来有些不喜崔向晚这种做法,尤其是崔向晚趁他和铁手救崔小鼓的间隙把四只鬼杀了。但崔向晚与“东陵七鬼”本就有大仇,追命同情她的身世和落魄的遭遇,一时也不想苛责她什么。

      崔向晚把匕首还给杨一郎,然后对追命道:“崔兄弟,我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了你的犯人,对不住你得很,还望你见谅。可他们都是我的仇人,如不能亲手杀了他们,我就对不住我卷哥得很了。”

      她说得认真,歉意也很真诚,反倒叫追命听得有些不忍,只摇了摇头。

      追命望向大小关索,问道:“你们两位,是岳大人手下的捕快吧?”

      那对兄弟一齐道:“正是。”

      追命点头。

      难怪他觉得这两个人有些眼熟,原来是之前曾在岳凭栏身边见过一眼,只是当时没留意,印象不太深。

      “那就劳烦二位找人把这七个人的尸体送回府衙吧。”

      “是。”

      大关索望向崔向晚:“晚姐,我们兄弟要回府衙去。”

      崔向晚温和地注视了他们一会儿,摆了摆手:“去吧。”

      大小关索似乎很是不舍,又眷眷地望了崔向晚一会儿,眸中竟有些悲意,看得追命和铁手心中暗暗奇怪。

      大仇已经报了,伤心什么呢?

      崔向晚又是一笑:“走吧。”

      大小关索一咬牙,收拾了地上的尸体。金线儿、崔小鼓他们也赶紧帮忙,几个男人把尸体拖出去草草并排放了,然后目送大小关索往府衙奔去。

      酒肆客堂已经乱七八糟,方桌条凳都砸得干净,好在后院还是能用的。

      老九和小一并贺怜怜、崔向晚一起动手,收拾了一下。

      “晚姐。”

      “我送小鼓回小岳那里去,你们就不必送了。”

      崔向晚牵着崔小鼓的手,对屠狗帮剩下的几个人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还是很温暖,包容又煦暖。此刻眼角堆叠的笑纹绽开,不但很静美,更多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她的眼睛就像是十八九的少女,纵然鬓边还藏了许多霜白华发,那种激斗过后的疲倦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这个笑容甚至比他们酣战之前的那个笑容还要美丽。

      既不萧索,也不艳丽。

      只是很暖。

      但贺怜怜他们几个却纷纷红了眼眶,和离开的大小关索一样,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悲意。崔向晚望着她的义弟义妹们,目光很是柔和。

      “阿九,小一,把你们的酒肆毁成这样,对不住你们啦。我这些年落魄,也没什么积蓄,赔不了什么银子,你们可别怪我。”

      崔向晚很是戏谑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十分伤感。

      不知道是想起了这四十年来的漂泊,还是想起了已经离开她很久的亲人……

      阿九咬牙,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他看着崔向晚时,就好像回到了当年。当年他在凄凄月下的乱葬岗间对着血淋淋的崔向晚,又露出那种难过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小一年纪小,眼泪已经簌簌掉了下来。

      “怜怜,你的琵琶弹得很好,唱得也比当年的我好多了,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你。”

      贺怜怜哽咽了起来。

      “金线儿,你的傀儡戏好看么?我从前跟四哥,还有卷哥,曾经一起在夜市里看到过演傀儡戏的,真好看。”

      金线儿笑得比哭还难看,但他却没有哭。

      “晚姐,你留下来吧。我马上演给你看,我演得可好了。”

      崔向晚摇头道:“我若是看了一回,就舍不得走啦。”她又对杨一郎道:“一郎,你的木头猫儿雕得真好,我跟你要一个,行么?”

      雕花杨一郎立时奔到自己的木头架子上,取个雕得最好的一个木头猫儿,递给崔向晚。

      他性格沉默,嘴也笨,一向就是木头木脑的,就算是心里头悲伤到了尽处,脸上也瞧不太出来,因此现在看着,他反而是最平静温和的那个。

      “晚姐,它能陪你,你带着它走。”

      那只木头猫儿神气活现,须尾皆真,崔向晚接过来,单手摩挲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拿在了手中。

      最后她才看向任辩。

      崔向晚看了很久,忽然露出个少女般俏丽鲜活的表情来,似笑非笑的,很是狡黠娇憨,只道:“小任,我还从没听过你说书呢,不过你是听着卷哥的书学的,想来也很好。”

      任辨笑得也极温柔:“晚姐,我讲书,回回都是满堂彩。”他的笑容很快隐没,又低声道:“可惜你不想听。”

      崔向晚的眼神飘忽茫然,又道:“想听的,可是我没时间啦……”

      追命和铁手对视一眼,看着他们那十个人气氛怪异的告别,均觉得困惑不解。

      没等他们说什么,崔向晚牵着崔小鼓,用那只握着木头猫儿的手摆了摆,这次依然笑得萧索又艳丽。

      她道:“我走啦,你们莫送,收拾收拾就歇了吧,这天气越来越冷,别熬,你们多珍重。”

      崔向晚牵着崔小鼓率先出了门。

      “崔兄弟,铁二爷,你们也要回府衙么?一起吧。”

      追命拉着铁手,跟了上去。

      就在他们的身后,隐约传来了轻微的、压抑的、哽咽着的哭声。

      浓秋的夜晚,飒风萧瑟。

      这样冷的夜晚,铁手的身上却暖和得很。追命跟他靠得近,微微眯着眼,哼起了小曲儿,心情似乎不错。

      崔家姑侄二人走在他们前头,隔得有些距离,他们低声说着话。

      追命和铁手都没有去听。

      铁手看追命高兴,脸上就露出敦厚温和的笑模样,又瞅了瞅他的酒葫芦,指着道:“三师弟,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喝一口?”

      追命咂了一下嘴,苦着脸道:“我也想喝一口……”

      铁手多机灵,眨了眨眼:“你酒没了?”

      追命点头:“哎,在酒肆喝得太多,一口一口没觉得,一看就没了。一钱银子的酒喝得可真快。”

      说完他又得意地笑了笑:“嘿嘿,不过崔姑娘她兄弟真实在,那酒好得很。”

      铁手道:“什么酒?咱们回京时要路过那里,再去买就是。”

      追命戏谑道:“高粱酒和梅花酒,铁二捕头豪气。买。”

      铁手一边走路,一边细细地端详着追命的脸。追命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奇怪问他:“二师兄,你看我做甚?”

      铁手小声道:“三师弟,你有心事。”

      追命失笑:“这你也看得出来?”

      铁手点头:“嗯。”

      追命能听得出他的鼓声,他难道能看不出追命的心事?

      铁手在心里严肃地摇了一下头。

      追命习惯性摩挲着他那宝贝极了的酒葫芦,寒风吹着他的眼睫,他微微眯着眼,像是在思索,半晌后才叫道:“二师兄。”

      铁手极柔和地应了一声:“嗯。”

      追命道:“我心里有一桩疑惑事,想问问崔姑娘。”

      铁手叹道:“我见着那崔小鼓第一眼,就忍不住瞧了第二眼。三师弟,崔小鼓长得可真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追命逗铁手:“二师兄,我现在年纪也不过卅多,什么‘年轻时候’,你可别把我说老了,不然不认你这个二师兄。”

      铁手就笑:“对,你最年轻。别人都是越活越老,只有你是越活越年轻。”

      追命自得其乐地道:“那是。有些人,一上来就样子风霜不年轻,但到了人人都风霜老的时候,他仍是那个样子,所以反而是他不老,轮也该轮到他最年轻了。”

      他颇自豪地对铁手笑:“所以,我最耐得住老,我最年轻。”

      这话题好似已经偏得挺远,但铁手太了解追命。

      他道:“三师弟,你是不是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崔姑娘?”

      追命一下子就叫他二师兄瞧破了心思,不由苦笑道:“二师兄,你可真了解我。”说罢他轻轻叹了一声,像是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二师兄,你说,天底下,容貌相似的陌生人,也挺多的吧?”

      铁手点头道:“是挺多。”

      追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铁手又道:“不过问问又不打紧,就算不是,你心里头也不至于惦记成这样。你怕啥?若是怕崔姑娘气恼你,我去给你问。”

      追命叹气:“我哪里是怕她气恼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该说什么,也像是不知该如何说,许久后才低声道:“我是怕是自己想太多。”

      哪里就那么巧了,随便出门办件案子,就见着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和侄儿……

      追命道:“说书的才会这样讲。”

      铁手笑话他,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对,你平时自己不爱看书,倒爱听别人说书,没准儿就想多了。”

      追命拿空了的酒葫芦敲着他二师兄的一双铁臂,道:“啐,莫拿我取乐。”

      他嬉笑不羁一如往常,铁手反倒是不忍再逗他,温和道:“三师弟,你平日最是潇洒不羁的一个人,不必如此。纵是想多了,也不打紧,就问一问。”

      铁手想了想,又找了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你从前跟我们说起见到你三姐、三姐夫的事情,那时候不也是查着案子,就遇到了他们么?”

      当年追命见到他三姐和三姐夫,倒真是查案时遇到的。

      不过那会儿他姐姐、姐夫是凶手。

      这崔家姑侄却是苦主。

      追命挠头。

      “那……我回头问问?”

      现下那对姑侄在说话,追命可不敢上前打扰。

      铁手道:“问吧,你若担心,我去问也成。”

      追命还真想叫铁手去帮他问一问,但他又很想自己去问一问,万一那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呢?

      铁手去问算怎么回事呀?

      追命心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忽然想起一事,又叫他:“二师兄。”

      铁手从不烦他,照旧乐呵呵地应一声:“嗯?”

      追命道:“方才离开黄鹤酒肆的时候,屠狗帮那些人,可真怪。”他心里有些惴惴似的,就想找铁手说话。

      铁手凝眉,也道:“是有点奇怪。”

      他心里浮出个极不幸的猜测,但转头见了追命平日甚少见的、那种关切忧虑的样子,准备说出口的猜测又咽了回去。

      铁手暗道:“万一是我猜错了呢?何必说出来惹三师弟烦忧,待会儿了结事情,直接去问崔姑娘还更稳妥些。”

      如此一想,铁手安慰道:“不打紧,一会儿问问崔姑娘。”

      追命也道:“好,我听你的。”

      风越来越冷,月亮很圆,透亮得有些烧眼,铁手和追命忽然想到:今晚又是一个下元夜了,难怪明月这么亮。

      他们一齐回的府衙。

      岳凭栏一家就住在府衙后院,大小关索早早回来把事情交待了,岳凭栏自然知道了结果,也不问案子。他见着崔向晚,虽不像屠狗帮八人那样激动失态,目光还是闪动了一下,微微荡起许多波澜。

      “向晚……”

      “小岳。”

      崔向晚倒是很平静,乐呵呵地笑了一下。崔小鼓见到岳凭栏,走过去行礼:“义父,孩儿回来了。”

      岳凭栏上下瞧了瞧崔小鼓:“小鼓,受伤没?”

      崔小鼓摇头:“没。”

      他指了指铁手和追命,感激道:“是这两位大人救了我。”

      岳凭栏知道请动追命和铁手,有姑父舒无戏的面子在,更加客气,冲铁手和追命道了谢,但他一双眼总是望着崔向晚。

      那眼中少年般的爱恋,连铁手和追命都瞒不过去。

      但也很伤感。

      追命和铁手又对视了一眼。

      追命心中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越发浓烈起来。

      他已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心情了。

      岳凭栏招待铁手和追命就在这里先住下,因为追命的关系,铁手很快就答应了。案子了结了,岳凭栏的心思显然都在崔向晚身上。等把追命和铁手送回房间,他就告了辞,匆匆忙忙去找崔向晚了。

      他们应该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追命和铁手同时想道。

      等再晚一些,大约过了小两个时辰。没等追命、铁手去找崔向晚,倒是崔向晚先带着崔小鼓敲了追命的房门。

      “铁捕头,你也在?”

      “正与我三师弟说些闲话,崔帮主有事?”

      开门迎出来的是追命和铁手两个人,先开口寒暄的人反而是铁手。崔向晚看见铁手这么晚了,还在追命的房间里,也不惊讶——听闻四大名捕感情深厚,亲如手足,崔向晚再是孤陋寡闻,也是知道的。

      何况她又不是孤陋寡闻的女人。

      追命每次见到崔向晚,都觉得亲切,还有点儿莫名的情怯,可能是因为害怕失望的原因。当年遇到三姐的事,常在追命心头盘桓,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他三姐第二面。江湖这么大,天高地阔的,哪那么容易能重逢呢?

      如果说,见到崔向晚让追命心里头生出些渴望,那么见到崔小鼓之后,那些渴望就像是浇了水的种子,膨胀着要发芽。

      真的太像了。

      不怪二师兄多看了两眼,换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想看。

      追命期期艾艾地望着崔向晚,一句话没问出来。

      他紧张。

      偏偏葫芦里没有酒给他饮了。

      追命突然后悔走的时候没让小一给他再装一葫芦酒,就算他没带够钱,还可以把铁手抵在那儿洗盘子。

      追命在心里头开着玩笑,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儿。

      他越是紧张,越是要把自己逗笑。

      若不笑,不是更紧张了么?

      崔向晚瞧出了追命的紧张,她的目光停留在追命眼角的笑纹上,非常柔和,也非常温暖,就像一个母亲在望着自己的孩子。

      她开口说话。

      ——叫的却是铁手的名字。

      “铁二爷,我有些事想与你私下一谈,还请随我移步片刻。”

      这一句话实在意外,连追命和铁手都露出些微惊愕的表情。也许是追命的神色太招人心疼,那种期盼、渴望又无措的样子,叫崔向晚不忍心。

      只是……

      再不忍心,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铁手直觉崔向晚找自己说话,事情多半与追命有关,自然应下。

      “好。”

      追命的眼光微醉,又微愁,倒不似多么失望,他冲铁手点了点头。崔向晚转头看向崔小鼓,极不舍地摸了摸腰间的小提鼓,还是慢慢解下来,递给崔小鼓。

      “小鼓,你爹的小提鼓……给你吧。”

      她带不走,不如留给小鼓做个念想。

      崔小鼓接过那小提鼓,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很沧桑,他笑了起来。这笑容落在铁手的眼中,叫他忍不住有一种想要摇着追命的肩膀、对追命惊叫的冲动。

      ——三师弟,你瞧。

      ——就是这样的眼神。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的,沧桑落拓,不掩暖意。

      铁手开了口。

      他没有做出任何失态的举动,只是伸手邀崔向晚带路。

      “崔帮主,请。”

      崔向晚推了推崔小鼓,对追命温柔地笑了笑:“崔兄弟,我家这侄儿,功夫有些不成器,他学腿法,你若有空,劳你指点一二。”

      这要求实在很不客气。

      学腿法的人,能得追命指点一二,是天大的缘分和幸运。

      但追命毫不在意崔向晚的不客气,笑眯眯地点头:“成,崔姑娘放心,孩子交给我,你和我二师兄说话去吧。”

      说完他拉了崔小鼓进屋,识相地关了门。

      虽然我轻功高,但我绝不偷听你们说话。

      崔略商向来是个很有节操的男人哩。

      崔向晚领着铁手往前头走了走,一直走到了九曲回廊下才停住。

      铁手看着她的背影。

      月亮斑驳的影子落在她的肩背上,下元夜的月亮凄得有些要勾魂似的惊怖。崔向晚的伤口草草敷了药粉,也没包扎。连之前在酒肆里,贺怜怜和金线儿给她包扎的白布也被她拆了个干净。她小腿上的伤颇有些重,此时走路还带着些瘸态。

      崔向晚回过头。

      那样一双眼,铁手再熟悉不过了,他夜里曾无数次梦见过这双眼睛,梦见它们多情又深情的模样。

      那双眼睛,属于追命。

      他也希望,追命这双眼睛,独属于自己,叫他有资格低头去亲吻。

      铁手忍不住先开了口:“崔帮主。”

      崔向晚的长发已经放下来,好似华发又多了一些。她微微一低头,那长发就遮掩了她的神色,铁手看不清楚她是什么表情。

      “莫叫我帮主。”

      她低声说:“我害死了卷哥,害得屠狗帮被人杀光了会武功的兄弟们,最后只剩下我们几个,我没脸见卷哥。”

      当年“东陵七鬼”把屠狗帮总堂的帮众杀了个干净,贺怜怜他们小,不在总堂里住,才躲过一劫。

      她那时和乔万卷在一起,乔万卷早早察觉到了危险,半路点了她的穴道,把她藏到了河里,顺着河水飘走,才没被“东陵七鬼”杀死。

      乔万卷知道她会水。

      崔向晚本就是渔家女出身,水比土地更亲切,她在水里就像是一条鱼。

      铁手叹道:“崔……崔姑娘,你莫这么说。”

      他听追命讲了那些事情,此刻听了这话,才知道原来崔向晚还是把鬼玉蝶的话听到心里去了的。

      又或许她这么多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崔向晚苦笑道:“你莫劝我。”她的目光望着月亮,飘忽了一下,“年轻的时候,总是没有耐性,结果害了卷哥。”

      铁手老实。

      他真的不再劝,只是望着崔向晚叹气。

      崔向晚听见铁手叹气,也不说乔万卷了,只自顾自说道:“铁二爷,我家乡在霹雳镇味螺县,家里有兄弟姐弟七个,我在四哥后头出生,排行第五。下边还有两个弟弟,老六走散了,多少年没再见过。还有一个老七,一出生就受了内伤,三岁时被爹娘送给朋友治伤,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他。”

      她凝视着铁手的眼睛:“等我辗转听闻了他的消息,他已经成为了名震天下的英雄人物。”

      崔向晚喟然道:“可惜……我却只能叫他一声‘崔兄弟’。”

      铁手又惊又喜:“你果然是崔家五姐?是三师弟的亲姐姐!”他欢喜完又疑惑道:“崔五姑娘,你方才为何不与三师弟相认?”

      他刚想说一句“三师弟也认出了你”,便听到崔向晚低柔道:“卷哥死后,这十五年来,我一边苦练武功,一边查找仇人的消息。一开始不知是七鬼下的手,等查到了,我武功不好,报不了仇,只好又花了十年去学武。待我终于练好了武功,到处查探七鬼的下落。我心里着急,只怕时间不够。铁二爷,我知道这话你听了可能不喜,但我听了七鬼在大名府犯案,心里头着实欢喜得很,松了一口气。”

      哪里有人这样坏的,听说发生了惨案,还要心里头欢喜。

      铁手还没来得及想这句话,脑子里倒是先听进去了那句“只怕时间不够”,心里忧虑自己的猜测成了真。

      崔向晚却没有理他,继续道:“我回了大名府,用我们屠狗帮的方法,先找到了我那几个义弟义妹。又来寻小岳,助他破案,想用鬼玉蝶引出其他六鬼。我和小岳布了几个局,但都没有抓到鬼玉蝶。我便对小岳说,‘不如修书去京城,请诸葛先生手下四大名捕前来相助’。小岳答应了,也照做了。”

      铁手问道:“我无情大师兄不会轻易离开京城,小师弟在外办案,他二人不会前来,你能猜到。可是我离大名府很近,而且案子了结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你不担心来的是我,不是三师弟?”

      他还想问,“你是否不愿与我三师弟相认”,却不知道这话适不适合问。

      崔向晚的态度实在奇怪。

      崔向晚道:“铁二爷,无论来的是你,还是追命,都一样。”

      铁手望着她,没说话。

      崔向晚又道:“后来果然是他来了。我在酒肆一见到他,便知他是我弟弟,那张脸,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铁手终于问他:“未杀七鬼前,你不相认,是时机不合适;杀了七鬼后,你为何不相认?三师弟他一见到你,心中也很是亲切哩。”

      崔向晚露出个温暖的笑容来,很快那笑容又隐没。

      下元的明月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疼。

      崔向晚喟然道:“我不能与他相认。”

      铁手奇道:“为何?”

      崔向晚答非所问地道:“我学武晚,武功低微,所学又杂,实在没办法报仇。可卷哥的仇,我不能忘记。所以我用厨娘的身份,到处偷师,偷学别人家门派的独门绝技。最后我去了昆仑剑派,学了他们的剑法。”

      铁手忍不住问:“为何你不肯好好拜师学?”

      崔向晚自嘲道:“我天资平庸,没有身份,年纪又老大,去向谁拜师?况且就算拜了师,规规矩矩地学武功,哪年才能报仇?七鬼的功夫厉害,寻常门派的武功,我学到死也杀不了他们。”

      铁手皱着眉,没有说话,但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他本有很多话可以说,他也想说。

      但他确确实实没说一句话。

      崔向晚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不等铁手说话,就点了头,坦然承认:“我这样不对,我偷师不是君子所为;我急于求成,是莽撞之举。”

      铁手很想点头。

      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崔向晚也不介意:“铁二爷,你道我为何不愿与崔兄弟相认?这世上因果报应还是有的,我偷学昆仑剑派的武功不够,我还须偷学他们独门的内力心法。只有招式,没有内力,那也是不成的。”

      铁手听崔向晚把偷师之事说得平淡,不由得目瞪口呆。

      崔向晚继续道:“我偷学了许多门派的刀法、剑法,再加以改动,最终练成了‘归墟九一大法’,杀了‘东陵七鬼’。”

      铁手眉头皱得死紧。

      崔向晚喟然叹道:“可我自己也活不过今晚啦。”

      铁手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崔向晚道:“我偷学昆仑剑派的内功,被他们掌门打了一掌。我命大,死里逃生,可是走岔了内息,走火入魔,寒毒反噬。昆仑掌门没有命门人追杀我,他对我说‘你偷学武功不对,但我不杀你。你学武是为报仇,不为作恶,此为一;你已走火入魔,日后但凡动内力与人拼杀,四个时辰内必寒毒无处散,冰雪冻身而死’,此为二。你既是苦命人,早晚要死,我不杀你,你自去报仇就是’。”

      铁手听了崔向晚活不过今晚,心中着急,不由道:“崔姑娘,我内力练得还好,内家功夫是纯阳之功,请让我为你治伤。”

      崔向晚摆摆手,很是轻松地道:“多谢你,可是不必费心啦。我这寒毒,早已遍布五脏六腑中去,大罗神仙也救不得我。”

      铁手听得恻然。

      一想到追命方才那期待渴望的眼眸,心里为他疼得像是针扎一样。

      崔向晚瞧他的神色,觉得欣慰,不由点头:“铁二爷,你是个好兄弟,崔兄弟有你这样的师兄,是他的福气。”

      铁手长叹:“崔姑娘,你……”

      崔向晚打断他的话,道:“铁二爷……”

      铁手这次抢着打断崔向晚的话,道:“崔姑娘,你是我三师弟的亲姐姐,这句‘铁二爷’我不敢当。你是略商的姐姐,便也如我的姐姐一般。”

      崔向晚人之将死,哪里还会在意这种细节,点头道:“既如此说,我唤你一声‘铁兄弟’。”她改了口,温和道:“铁兄弟,今夜是我的死期。如今我大仇已报,与故人道过别,老天已经很是厚待我。便是要我即刻死了,我心中也不怨恨。”

      铁手道:“崔姑娘,我三师弟……他若是知道了,岂不伤心?”

      崔向晚喟然叹道:“我明白,老七自然是会伤心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啦。”她顿了顿,很是凄凄地笑了一下。

      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铁手瞧着,崔向晚的头发已经比在酒肆看见她时,白了一小半。

      崔向晚继续温声道:“铁兄弟,我叫你出来,正是为了不要老七为我伤心。他如今不知我是他姐姐,纵然心中怀疑,我不相认,他便不能确定。”

      铁手心中很为追命难过:“可你真的是他亲姐姐,不与他相认,他岂不是更加伤心?”

      崔向晚摆摆手:“你不对。我若告诉他,他知道我是他姐姐,第二日便死了个姐姐,伤心之外,更有伤心。可若是我不与他相认,他只会失望,若知道我死了,也不会太伤心。我是情愿叫他以为死了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肯叫他知道死了个亲姐姐的。”

      这番苦心,只有嫡亲的姐姐才想得出来。

      铁手满是愁绪地望着崔向晚。

      崔向晚柔声道:“铁兄弟,我叫你出来,有两件事想求一求你,还望你成全。”

      铁手赶紧道:“崔五姐,你请说。”

      崔向晚点头,道:“第一桩事,便是我家小鼓那孩子。”她惨然又温柔地笑道:“小鼓是我四哥四嫂唯一的孩儿,那孩子命苦些,从小就没了爹娘。他刚出生的时候,我把他托付给卷哥,自己一心想要报仇,顾不上他。卷哥死后,我把他托付给小岳抚养,天涯飘零,流浪学武,追查仇人,更加不曾理会他。小鼓这孩子……诶,我这个姑姑,着实对不住他得很。”

      铁手知道她这是有托孤之意,问道:“崔五姐,你可是想把小鼓交给三师弟?”

      哪知崔向晚摇头道:“也不是。”

      铁手疑惑道:“不是?”

      崔向晚道:“你们是名捕,名气很大,责任也很大。小鼓功夫不行,我怕把他交给老七,他会成为老七的负担。万一叫有心人拿了他要挟老七,岂不是连累了老七?但老七毕竟是小鼓的亲叔叔,若不叫他们相认,也是不能够的。”

      铁手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崔向晚笑道:“小鼓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劳烦铁兄弟以后常与小岳来往,请你和我家老七多指点小鼓功夫。等他有了自保的能力,他自然会将身世告诉给老七听。等那时候,已经过去很多年,就算老七知道我死了,想来也没有那么伤心,自然最好。”

      她说着这话,自己心中也有几分伤感,笑容凄凄,却依然温暖。

      铁手听得心里难受。

      崔向晚问他:“铁兄弟,你答不答应?”

      铁手道:“崔五姐,你放心。”

      崔向晚松了口气,又道:“这第二桩事,原本是我做姐姐的私心,若铁兄弟不答应,也是无妨的,不必勉强。”

      铁手赶紧道:“崔五姐,你请说。”

      崔向晚萧然一笑:“铁兄弟,我不肯与老七相认,并非不在乎他这个兄弟。各种因由,你已知道。但临死前能遇到老七,见他一面,圆了这姐弟情分,我心中委实欢喜,只可惜不能听老七唤我一声‘五姐’,终成大憾。”

      铁手听了这话,真想奔去把追命拉出来,与崔向晚见上一面。

      但他想到当年追命得知温约红死讯时的模样,又十分不忍,一时为难得几乎要愁出白头发来,那模样实在敦厚纯真。

      崔向晚看得明白,更加敬重弟弟这位师兄,不由笑道:“铁兄弟,我既无缘听得我家老七一声‘五姐’,想来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一世姐弟,缘分太浅……哎,也怨不得老天爷。我先前听老七说一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心里很是赞同。可我还是有些难过,铁兄弟,我今日见了,才知道你与我家老七是这样好的兄弟,不知铁兄弟能不能代老七唤我一声‘五姐’,成全我的心愿?”

      铁手愕然,未料到崔向晚临死前的心愿,竟然如此简单……

      慢说他对追命有爱慕之心,这一声“五姐”算是占了追命的便宜,便是他与追命这十几年的兄弟情谊,替追命的姐姐达成这样一个心愿,简直是理所应当、无可推拒的。

      崔向晚与追命极其相似的一双眼凝视着铁手,殷殷期盼之意,不由得叫铁手想起了追命望向崔向晚的那一双眼睛。

      铁手只觉得心疼得难受。

      他毫不犹豫地开了口,清清朗朗叫了崔向晚一声:“五姐。”

      那声音与追命的落拓不羁大不相同。

      崔向晚一双多情眼睛慢慢泛起水光,含着笑意点了头:“哎……”她的声音原本沉郁沙哑,此刻欢喜起来,就变得低柔醇厚,像封存多年的烈酒。

      与追命的气质,很像。

      崔向晚的眼泪终究没落下来,她很久没哭过,早已忘了怎么哭。她撩了撩散乱的长发,柔声道:“铁兄弟,多谢你啦,来日老七若知道真相,还望你这个师兄,多加相劝。我与小鼓早已道过别,这便走了,你和老七也多珍重。”

      铁手忍不住道:“五姐,你当真不去见我三师弟最后一眼?”

      崔向晚摇头道:“见了恐他怀疑,到时候要伤心的,莫害他伤心。我这个姐姐,没出息得很,不要叫他为我伤心。”

      她说完这句话,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出了府衙大门。

      一抬头就望见亮得很煞的月亮,崔向晚笑了笑,施展起提纵术,朝一座山上飞掠而去。她如今内力在体内流窜,冲撞得经脉疼痛不已,寒毒也沁入皮肉骨血,冷得牙齿都微微打颤,这会儿用起内力,无疑会加速她的死亡。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她快要死啦,如今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该见的人都已经见了,小鼓也有了可以真正托付的亲人,日后追命若知道她的死讯,可能会有些伤心,但没关系,他有铁手这样的好兄弟相伴劝慰,早晚会释怀的。

      崔向晚再无牵挂。

      她甚至有些期待死亡的到来。因为对崔向晚而言,死亡,意味着重逢。而现在她的身子轻得就像是一片落叶,她疾速地向前飞奔,赶着与死去的故人相会。

      崔向晚的长发在夜风和霜露中更白,更萧索。

      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并没有留意到,风里流散着一种淡淡的气息,温柔地跟随着她,那气息就像是松叶夹杂着蜂蜜的味道,和着一点点酒意,很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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