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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尾声 ...

  •   追命从山上回到房间的时候,他自信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铁手还是知道了。

      因为铁手就坐在他的房间里,等他。房间里没有点灯,被点了穴道的小鼓在追命的床上睡得很安详,他父亲的小提鼓就放在他的枕边,陪着他入梦。

      追命立刻就察觉到了铁手的气息。他推开了窗,月亮泠泠的,照在房间里,一地凄寒。

      铁手叹道:“你回来了。”

      追命“嗯”了一声,声音低得不同寻常,嗓子有些沙哑。他就坐在窗台上,腰间系着已经空了的酒葫芦。

      这个时候,没有酒,怎么能没有酒呢?

      追命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然后他动了动鼻子。

      “哎……”

      铁手将酒坛子递给了追命,走到了窗前,陪在追命的身旁,也不坐在椅子上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瞧着追命一掌拍开泥封,酒意散了出来,未饮先醉。

      追命一口气饮了大半坛。

      铁手终于忍不住说他:“你刚刚跑了那么久,不要喝得这么急,这样不好。”

      追命也不像往常那样开玩笑,倒是听话了些,剩下小半坛酒晃荡,他没有再喝。这大半坛酒灌了下去,追命没有露出醉态,微醉也没有,一双眼睛沧桑更甚、落拓更浓,亮得好像是有眼泪藏在里面。

      铁手有些看不下去,真想凑上去吻一吻那双眼睛。

      可他很怕这会让追命的心情更不好,烦恼更多,只好辛苦地忍着。

      兄弟俩一起沉默着,追命的呼吸间带着酒香。好半天之后,他低声开了口,对铁手道:“她不知道我的追踪术无人能躲。”

      铁手笨拙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叫他:“三师弟……”

      追命苦笑道:“我没有偷听你们说话,只是小鼓这孩子性子跟你似的,太敦厚了些,被我一套话,就藏不住心事。”

      他坐在湿淋淋的月光里头,比酒更醉人,也比酒更使人愁。

      追命伤心得就像是一把凄惶凌乱的月光。

      铁手不由得拍了拍追命的肩膀:“三师弟,你都知道了?”

      追命单手拎着酒坛,一手搁在膝盖上,喟然道:“该我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他突然笑了笑,很萧索,又很温和。

      他对铁手低声道:“二师兄,我悄悄跟着她上了山,她始终没有发现我跟着她。”

      以追命的轻功,他想跟着谁,天底下能发现他的人不超过五个。

      很显然,濒死的崔向晚不在那五个人里头。

      追命跟着崔向晚一路到了山上,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为何崔向晚临死前还要来这里——这里埋着三个人,她的亲人和她的爱人。

      崔庭树、张秀秀、乔万卷,俱是埋在这座孤冷的山上。

      乔万卷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没有家人,死后由崔向晚收殓。崔向晚为着自己的私心,悄悄把他与四哥四嫂葬在一座山上。

      只因来日,她若有幸留得病骨残躯,还可回到这里,与他们同归尘土。

      下元的月亮,很冷很冷,凄凄动人。

      崔向晚终于在坟前停下,她很累,眉梢眼角都是倦意。她在崔庭树和张秀秀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算是祭拜,口中道:“四哥,四嫂,这十五年来,未曾前来祭拜你们,是我对不住你们,还望你们泉下有知,莫要怪我。”

      藏身疏影间的追命目力极好,一眼就望见了“崔庭树”三个字,心里头猛地疼了起来。

      那也是他的四哥。

      崔向晚抬起头,对着墓碑上崔庭树的名字笑:“四哥,我今日见着咱们家老七了。你还记得他么?小时候娘忙着杀鱼卖鱼,爹忙着喝酒捞鱼,老六老七就归咱俩带。他小小的一个,就坐在你的背篓里,也不爱笑,我牵着老六,老七可比老六乖多了。老七现在很出息,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有个很好的兄弟。老六呢,我是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她已经四十岁了,却笑得依旧纯真娇憨,在哥哥的坟头前低声诉说着青春年少时在海边捡海螺、拾贝壳的往事,琐琐碎碎,零零乱乱。

      追命其实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小时候了。

      但当他躲在疏影里,听着他的五姐说起那些事,胸腔中情不自禁涌起一种熟悉而酸涩的凄凉和伤心,脑海中也回荡起海边潮汐翻涌的声音来。

      崔向晚的长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似月色孤凄无着,悲辛又湿凉。她说了许久,全身的骨头都叫嚣着疼了起来,崔向晚却浑不在意,只站起身,往乔万卷的坟前走去。

      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月亮等着勾魂。

      崔向晚艰难地靠着乔万卷的墓碑,缓缓滑着身子坐了下去。远处的追命瞧见了这一幕,恨不能飞身下来,扶她一把。

      他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崔向晚——

      五姐。

      崔向晚自然听不到追命心里的呼唤,她此刻恍如一只孤魂野鬼,在等着谁来接她。崔向晚疲倦地阖上眼睛,仿佛挣出了一点力气,她口中开始低声哼着旧日的歌吟。

      追命侧耳去听。

      他五姐唱得断断续续,声音低回沙哑,没了力气就没有伶俐活泼的音韵神气,但她自小学唱,哪怕是濒死的歌声,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凄动人。

      头两句是酒宴小曲儿——

      “金玉满堂好开宴,恰是这中秋天凉时节,只合该低唱浅斟,莫辜负,摇落了寒宫丹桂,等闲了花残月缺……”

      曲子热闹欢喜,清婉端庄。

      追命静静地听。

      这一曲未唱到尽头,崔向晚忽然不唱了,也不知她是没力气了,还是不想再唱这与她一生无关的富贵曲子。

      追命凝视着崔向晚白如刀上霜的脸颊。

      他初见她时,不过是青丝中夹杂了星星点点的霜白色,此刻却已经是一把凄惶了。

      崔向晚顿了顿,歌声又起,这次她唱的却并非甚么宴席曲子,追命再听——

      那几句词依稀是“一江好鱼,在那处潮浪嬉戏,一尾翻花儿寻食。渔家娘子,驾了一叶孤舟,两手撒开网儿去,捞起了三尺锦鲤,活泼泼巧跳,喏,这好鲜鱼也”……

      追命眼眶一热。

      这歌少年时他曾听过,这是味螺镇的渔歌,渔家娘子人人会唱。

      崔向晚临死前,便是唱着这样一支歌儿。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歌声微弱,徐徐将断绝。崔向晚的嘴唇嗫嚅了一下,追命忙运功去听,终于听得崔向晚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却是——

      “卷哥,我二十岁时,你嫌我太年轻,不愿要我……你死时四十岁,如今我也四十岁啦,咱们两个一般年纪,黄泉下相见,还盼你莫再嫌我……”

      月色已寒。

      崔向晚安详阖目,一头白发披散,温柔地迤逦散落在乔万卷的墓碑前。

      过了好一会儿,追命才从疏影间如轻烟般飞出来,落到了崔向晚的尸体旁边。他落地时脚下恰好踩了一朵凋落的金花茶,追命骤然想起——

      初见时,他的五姐鬓边也是簪着这样一朵茶花,不由得屏息,放轻了脚步。

      追命抬起脚。

      花瓣上沾了一些他鞋子底下的泥土,然而那朵花依然完好无损。

      追命蹲在了崔向晚的尸体旁边。

      他为他刚刚死去的五姐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沉默地凝望了崔向晚许久,方站起身,在乔万卷的坟墓旁边,为崔向晚刨了个坟坑,然后轻轻地抱起了他的姐姐,将崔向晚葬在了乔万卷的身旁。

      等追命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月亮依旧挂在天上,冷冷地闪烁着。

      秋风萧瑟,长歌已绝。

      直到这个时候,追命才落下了泪水。

      他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地唤了一声——

      “五姐。”

      希望她英魂未远,还能听到。

      追命说得平淡,铁手听得却难过。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追命一口气饮尽了那坛剩下的酒,忽然轻声道:“二师兄,我知道五姐不想让我伤心,我也不想叫她走了还牵挂我。可我心里头,真是难过得很,她走的时候,竟没来得及听我叫她一声‘五姐’……”

      追命自嘲地笑了一下:“嘿,不得我命。”

      铁手瞧见追命那一种黯然神伤的神色,忍耐了片刻,实在忍不得了。他面对着追命,做了一件很早就想做,而且也已经在梦里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他抱住了追命。

      一双铁臂绕到追命的身后,将追命整个人都藏到了自己的怀抱里。

      铁手低声叫道:“崔大哥,你莫伤心,五姐走时找我说话,我替你叫了她一声‘五姐’,她听了很欢喜,说就当是听了你叫的。”

      追命听到那个旧日初见的称呼,倏然浑身一震,慢慢闭上眼,干燥的唇无声翕动。

      “游夏。”

      月亮无声地冷笑。

      湿淋淋的月光摇曳在窗台边,融化在那两个男人密密实实贴合的唇齿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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