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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春风催折旧时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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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姐!”
“晚姐!”
……
屠狗帮那八个成员连忙奔至崔向晚的身旁,贺怜怜手忙脚乱地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干净的白布,金线儿从他的傀儡戏箱儿里翻出金疮药,给崔向晚包扎伤口。
崔向晚浑不在意,低头望了一眼地上的仇人。
她的目光,很冷。
“东陵六鬼”已被崔向晚杀了两个,余下这四个被追命踢伤了,点了穴道,纵然要反抗,也震慑于追命那可怖的轻功和腿法,不敢轻举妄动,脸上俱有些灰败之色。
崔向晚伸手撩了一下激斗中散乱得歪歪斜斜的发髻,凝眉不语。
追命瞧出她眼中的煞气,忙对崔向晚笑道:“崔姑娘,这人我须带回刑部去结案,你已杀了鬼断头和鬼一剑,够了吧。”
如不是万不得已,他并不喜欢杀人。
追命不爱杀人,他爱抓人。
至于什么罪责,如何赎罪,如何处置,应当交由律法去判断,他不愿意随心所欲地判断别人的生死——哪怕那是个恶人。
恶人,自有刑罚处置。
崔向晚喟然一叹,沉默不语。
她身边的伙伴脸上已经露出不满和愤懑的神色,但方才被追命那神鬼莫能敌的武功给吓到了,心中虽不甘,见崔向晚没有开口,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追命看得分明,假装没看到,只对着崔向晚,笑问道:“崔姑娘,你早知道我是谁?”
崔向晚瞧了瞧他的打扮,伸手一指追命腰间的酒葫芦:“我早知道小岳请动了四大名捕中的追命前来缉拿鬼玉蝶,我既能知道‘东陵七鬼’约定在此相会,没理由你查不到。既有了数,再看看崔兄弟你的打扮和气度,也就猜了个八九分。”
她声音沉郁沙哑,追命细端详,凝视着崔向晚汗湿的长发里夹杂的点点斑白星霜,在激斗过后,透着一种浓浓的疲倦。
不知是不是错觉,追命只觉得那青丝间的霜白色更浓稠了些。
那不完全是酣战后的疲惫,更像是江湖独行、落寞无寄的凄凄。
追命心中顿生怜意与敬意:“崔姑娘果真聪明过人。我奉命前来追捕鬼玉蝶,谁知他还没有来这里,其余六鬼先出现了,与你们斗了一场。”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譬如崔向晚那奇诡惊艳的武功,还有她们屠狗帮的仇杀真相——想必无情大师兄会对这个很感兴趣的——但他聪明地没有选择在此刻问。
追命知道,这个时候问起,对崔向晚而言,是一种折磨。
崔向晚正要答话,她和追命的脸色同时一变,蓦然望向酒肆门口——
风帘扬起又落下,先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身杏黄衫子,绿鬓朱颜。崔向晚脸色顿时大变,身子一个震颤。
她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唤出了少年的名字。
“小鼓……”
崔小鼓低声叫了一句“晚姑”,默默地被身后人推着走了进来——原来他是为人所制,背心被人顶着一把匕首。
“小鼓!”
“小提鼓!”
“小鼓!”
金线儿和贺怜怜等人也不禁纷纷叫喊起来。
崔小鼓身后那人侧出两步,露出一张生着鹰鼻隼目的面容来,嘿嘿一笑。地上躺倒的四鬼见了他,惊喜道:“老七!”
来人正是“东陵七鬼”中的老七,鬼玉蝶。
也就是追命此次需要缉捕的采花盗。
鬼玉蝶先对屠狗帮众人和追命阴测测一笑,然后见了地上躺倒的几个兄弟和鬼断头、鬼一剑的尸体,笑容就消失了。
他们虽十恶不赦,兄弟情谊却甚是深厚。
鬼玉蝶冷冷地望着追命:“解开我四位哥哥的穴道,先放了他们,否则我就杀了这小子。”他又森然一笑,“追命三爷,你不会不认识这个少年吧?”
追命也冷冷地望着他,眼眸倏然如春冰一样冻寒,深井一样幽邃,他道:“我认识,这少年名叫崔小鼓,是岳凭栏大人的义子。”
鬼玉蝶笑道:“追命果然神通,只怕你不知道吧,这少年还是崔帮主的亲侄儿呢。”
崔向晚轻轻推开给她裹伤的金线儿,那双美丽的凤目彻底睁开了,醉意与愁态消失无踪,淡淡幽幽,深不见底。
崔向晚:“你为何不猜猜,我能不能先杀了你四个哥哥?”
鬼玉蝶:“我不猜,崔帮主大可以试试。”
崔向晚沉默不语。
鬼玉蝶又道:“追命三爷在这儿,他们名捕不是最讲究按朝廷规矩办事么?按刑部的规律,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崔向晚杀人?”
追命冷笑道:“怎不可以?我乃御赐的天下四大名捕之一,手握平乱玦。对付你们这等穷凶极恶之徒,先斩后奏也无不可。”
崔向晚不由看了追命一眼。
鬼玉蝶和追命都没注意这一眼,他把匕首往崔小鼓后背又顶进去一寸,刺出了一点儿血来,那少年却一声不吭。
崔向晚看见了,眉头皱得更紧,心中更急。
这时候地上的鬼儿伞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他的铁伞被追命一脚给踢破了,受的伤也最重,故而此刻胸口疼痛,已有些支撑不住,脸色白如金纸。
鬼玉蝶着急,推着崔小鼓往前又走了一步,不耐烦地催促一声:“快!少磨蹭!”
这一场酣战过去,暮色才微微合拢。
屋子里头打得激烈,外头不远处的瓦肆棚席还未撤去。窗外忽然传来铿锵清朗的小提鼓声,一声一声,那节奏温和敦厚,催动心肠。其他人都无心留意这等细节,唯有追命侧耳去细听,不厌其烦的模样。
他的脸上甚而有一丝惯常戏谑又懒散的笑意。
鬼玉蝶瞧见追命笑,心里头就是打了个突,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追命解下腰间系着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咕噜咕噜饮了好几口。鬼玉蝶看得不由紧张了几分——他久经江湖,自然知道,这位追命三爷,酒喝得越多,武功便发挥得越好。
故而他一看到追命喝酒,就惧怕追命会突然动手。
以他的功力,对追命不能不忌惮。
鬼玉蝶情不自禁把匕首又挨近了崔小鼓后背几分,心中暗暗戒备起来。
“哎,别紧张,你有人质在手上,我不敢对你动手呀。”追命眯着眼睛笑,酒葫芦里的酒有一些撒到了他的衣襟上,他的身上就慢慢有一种松叶混合着蜂蜜和酒液的味道,淡淡的,流散开去。
追命又道:“要我解开他们的穴道,也可以,你们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叫我把整件事情弄清楚,我也好回去复命不是。”
鬼玉蝶有所忌惮,倒也不敢催逼追命什么,只好道:“你想知道什么?”
追命眨眼:“有没有人先给我讲一讲,你们‘东陵七鬼’和屠狗帮的恩怨。”
说完他望向崔向晚,笑容变得温暖真诚许多:“崔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家无情大师兄是很喜欢搜集这些资料的。你们今日说给我听,我回家好说给他。”
他对崔向晚道:“崔帮主,你们前任帮主若死得冤屈,也该告诉我们,或许我们能帮你。”
崔向晚沉默片刻,方道:“十五年前,他们‘东陵七鬼’在大名府郊外万岁山脚下,伏击了卷哥,致使我卷哥以寡敌众,不幸坠崖身亡。”
追命看鬼玉蝶道:“崔姑娘说的可是实情?”
鬼玉蝶不明白追命为何纠缠这个问题,但他不能轻举妄动,只好答道:“是。”
追命道:“原因呢?屠狗帮的乔万卷一向与人为善,名声甚好,与你们‘东陵七鬼’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
贺怜怜忽然幽幽艳艳地冷笑一声:“现在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他们这些艺人,各个身世孤苦,从小在瓦肆坊间学些谋生手艺,无论是自己,还是亲朋,都广受乔万卷恩惠,对他自然感情深厚。这些人苦学武功,都是为了给他们卷哥报仇!
崔向晚轻轻拍了拍贺怜怜的肩膀,冲她轻轻摇头。
贺怜怜眼圈一红,搂着崔向晚胳膊,露出十分伤心的表情——并非因为崔向晚阻止了她说话,而是因为追命的问话让她想起了死去的卷哥。
崔向晚道:“因为我四哥和四嫂。”
追命疑道:“哎?崔姑娘可否详细说说?”
崔向晚一双凤目冷冷地望着鬼玉蝶,后者被那淬了毒般的目光一望,再想到这女人杀了鬼断头和鬼一剑,难免有几分烦躁惧怕。
他道:“我们‘东陵七鬼’是买卖人,谁出的起银子,我们自然杀谁。当年乔万卷不自量力,杀了蔡相爷的女婿梁大人。我大哥收了蔡相爷的银子,就杀了他。”
追命仔细想了想,依稀记得是蔡京是有个女婿叫梁世杰,十五年前在大名府做官。
他望了望崔向晚。
崔向晚伸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小提鼓,惨笑道:“我出生山城渔村,幼年时父母相继过世后,家中七个兄弟姐弟无奈各自分散谋生。我与四哥崔庭树一道飘零,流落江湖,在瓦肆坊间学些技艺。我学叫卖歌吟,四哥学龙笛小鼓,我们兄妹辗转来到大名府,投靠戏班,就此定居。”
她说得凄切,屠狗帮剩下的几个帮众都忍不住替她难过起来。
追命听得这一段话,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也不忍再问。
崔向晚苦笑了一下,语气转淡:“我兄妹二人在大名府谋生,渐渐识得卷哥,我四哥与卷哥结为好友。在大名府,我们还认识了我四嫂张秀秀。”
她语气变得柔和了几分,继续道:“我四嫂是坊间有名的绣娘,绣工精湛。她与我四哥在夜市瓦肆间相识,情投意合。我四嫂家中贫寒,她父母便将她卖进了梁府。”
追命饱经世事沧桑,听到这里,心中已有喟然之意。
崔向晚道:“我与四哥十分着急,商量后,便偷偷留意梁府。每逢梁府有意招揽戏班取乐,四哥便主动自荐,求班主带我四哥前往梁府表演。”
崔庭树与张秀秀见了几次面,更难忍相思别离之苦。崔向晚与崔庭树当时只想抓紧挣钱,将秀秀从梁府赎出来。因此日夜劳苦,十分勤奋。
崔向晚本是渔家女,自小随娘亲学得一手料理鱼儿的手艺,最擅做鱼脍。坊间吃喝素来讲究,崔向晚鱼料理得好,更兼一口叫卖声如歌吟婉转,名声渐起;崔庭树龙笛清音,小鼓慨然,技艺高绝,在行当里也颇有名气。
兄妹俩那时心中还充满期盼。
“只是命不由己……”
崔向晚低回怅然一叹。
追命忽然想到年少时的自己和小透,不禁触动情肠,也低声说了一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观崔向晚神色,想来那时候的崔庭树和张秀秀,必没有如愿。
追命声音虽低,崔向晚离得却近,听了追命那一叹,脸上露出动容之色,不由得侧头看了追命一眼,点了点头。
崔向晚道:“后来梁世杰看上了我四嫂,要强纳她过门。四嫂本是贫家女,卖身梁府,哪能反抗?我与四哥十分心急,便与四嫂约定,要趁夜带她私奔。”
那日梁世杰夫人生辰,府中大宴宾客。
崔向晚被请去做了厨娘,崔庭树随戏班前去表演。崔向晚趁便悄悄放火,引起骚乱,崔庭树与张秀秀府中丫鬟小厮四处奔走、宾客慌乱之际,携手从梁府侧门奔逃而出。
“你们成功了?”
虽知后事也许不如意,但听到此处,追命仍忍不住为那两人感到欣喜。
崔向晚点头:“对,四哥四嫂私奔成啦,我们怕梁府事后知道要拿人,一家人便四处躲藏。梁世杰知道四嫂奔走出逃之后,十分震怒,在大名府四处搜查,我们没有藏身之地,最后只好求助卷哥……”
追命道:“乔万卷向来仗义,他收留了你们?”
崔向晚道:“是。卷哥收留我们一家,过了一年,四哥四嫂感觉风头过去,就松了口气。渐渐地,我四嫂补贴家用,绣了东西拿出去卖,恰巧被人认出来。梁世杰犹不肯放过我们,梁府差役要将我四哥四嫂抓走,我们拼命抵抗。当时四嫂有了身孕,四哥为了叫我们逃走,自己给梁府的人抓走……”
她年纪老大,眉目平淡,双眼却如少女多情,说起兄嫂,眸中隐约带着泪光,凄凄动人。那后面的事,已不想再说。
贺怜怜接道:“崔四哥和崔四嫂性子都好,当时我年纪还小,曾跟着崔四哥学过乐器。四嫂和晚姐躲到屠狗帮,才免了被抓走。等卷哥办完事回来知道这件事时,梁府的人……已经活生生将崔四哥杖死……”
说到此处,贺怜怜忍不住放声大哭。
金线儿他们也俱是眼眶红了,想来对当年的惨事,犹有印象。
崔小鼓本一直沉默,不敢扰乱崔向晚思绪,怕害了他晚姑。此刻听了生父惨死之景,虽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仍不禁泪落满襟,小声哽咽。
崔向晚凄然道:“我们不过是坊间手艺人,命如草芥,无依无靠。梁府的人打死了我四哥,四嫂伤心,动了胎气,生下小鼓的当夜就撒手人寰。”
追命听到这里,不由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道:“你不想为你四哥讨回公道么?”
崔向晚苦笑道:“如何能不想?可是能向哪里去讨回公道……”
鬼玉蝶听了,只阴测测一笑:“报仇?真可笑,梁世杰是蔡相的女婿,位高权重,你们区区手艺人,功夫又粗浅,报的什么仇?留的一条命在,就该庆幸了。”
大小关索性烈如火,听了这话怒火腾腾,齐声喝道:“你闭嘴!”
他们愤愤不平,正要再骂,崔向晚却将手一挥。
大小关索立时闭嘴,乖巧地站在她的身侧。
崔向晚平淡道:“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不管对方是谁,此仇不报,我崔向晚誓不为人。”她闭了闭眼,良久后才微睁双目,低声道:“梁府的人打死我四哥,我把小鼓交给卷哥,自己悄悄打听,才知道他们把我四哥的尸体扔到了郊外的乱葬岗。”
她一双多情目死死地盯着“东陵七鬼”,笑容萧索凄厉,白发如愁,好似一只艳丽可怖的女鬼,也阴测测地道:“你们号称‘鬼’,可知道地狱是何样?哼,那日我在郊外三个乱葬岗翻了整整一日一夜,昏鸦哭啼,残月照坟头。乱葬岗里到处都是可怜人的尸体,残肢断腿无数,完整的没一个。乱葬岗上狼狗遍地,这些畜生们吃的就是尸体,各个凶悍。”
崔向晚声音本就沉郁沙哑,她说得慢,话又引人惊怖,听得人浑身发冷,胳膊上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还在笑,笑容中充满悲愤和凄怆。
“我一个一个翻看,找我的四哥,想带他回家与四嫂团聚……那些畜生们吃着尸体,我那时武功不好,只带了一把菜刀,与狼狗们争抢尸体,生怕四哥入了它们的肚腹。我四哥一生善良温和,死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戏文里都说‘老天有眼’、‘善恶有报’……呵,老天哪里长眼睛了,俱是瞎眼的。”
追命听了心中大为不忍,望着崔向晚,一双眼与她何其相似。
多情又萧索。
崔小鼓哭声越来越大,听得人心中凄恻不已。
屠狗帮八人中年纪最长的老九涩声道:“晚姐,你别说了……”他朝前走了几步,对追命道:“晚姐说的都是实话。当年我知晚姐去了乱葬岗,急忙去找卷哥。最后我与卷哥在最偏僻的那个乱葬岗上找到了晚姐和崔四哥……当时正是下元夜,嘿,月亮又凄又冷,亮得像是要吃人一样。”
他和乔万卷好不容易找到崔向晚——那时候她还叫做崔繁花,人生却已如繁花凋敝,正是向晚之景,而她的四哥庭树,已成枯萎之枝。
月亮凄凄冷冷地照着乱葬岗。
枝影婆娑,风声萧飒,恍如地狱鬼哭,百鬼夜行。
乔万卷正看到还剩三两只狼包围着崔繁花,心中大急,一甩手扔出三张铁书页——那是他的成名兵器,状如书页的书刀。
薄而锋利的霜刃准确地割断了狼的咽喉,它们惨嚎一声,纷纷倒下,热血喷了崔繁花一身,这使得年轻的崔繁花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血淋淋的惨死新鬼一样。
“繁花……”
“崔五姐……”
崔繁花慢慢抬起了头。
乔万卷见了她的模样,心头大骇,十一岁的阿九更是难过得直接哭了出来——崔繁花一身是血,腿、胳膊、腰腹都给狼咬了好几口,血肉模糊,身上简直没一块完整的皮肉。幸而脸还是完好的。
也对,若是脸给狼咬了,想必崔繁花早已没命了。
她手上还死死地抓着血淋淋的菜刀,脸上带着厉鬼般凄惨艳丽的笑容。
崔繁花见了是乔万卷,她的目光先落到阿九哭泣的眼睛上,便有几分惊惶之色,举起袖子就要擦去脸上的血迹。
“阿九,五姐吓到你了?对不住,我…我擦擦脸…你莫哭。”
她说得手足无措。
崔繁花一只手牢牢地抱着崔庭树完整的尸体,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菜刀。这会儿她只能举起抓着菜刀的手,艰难地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迹。可是她身上的血更多,脸上越擦越脏,湿冷的月光下一张血淋淋的容颜,最后瞧着简直是可怖。
又很可怜。
阿九哭得更大声了,手背一擦,湿淋淋都是泪水。
不是怕。
是难过。
为崔繁花难过。
乔万卷再也忍不住,飞身疾掠上前,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抱住双十年纪的崔繁花,在她耳畔低柔道:“繁花,是我们。狼都杀干净了,把菜刀放下,听话……”
“都杀干净了……?”
崔繁花茫然地凝睇着乔万卷,她的眼神凄惶又凄厉,像一只惊惧到了极点的幼嫩野兽,连狠戾都是虚张声势的苍白颜色。
乔万卷心中大痛。
她是相信他的,永远相信她的卷哥不会骗她。
她的眼泪忽然流下来。
崔繁花虚弱地笑着说:“卷哥,你看,这些畜生要吃了我四哥,我不准……它们一齐扑过来,我就把它们都杀啦,可是杀也不杀不干净……怎么办啊?”
不能叫四哥被畜生吃掉。
除非她死了。
乔万卷温柔而强势地取了她平常用来料理鱼儿的菜刀,猛地用力抱住她,低声安慰道:“不会,我们把狼杀干净。走,我们带庭树回家见秀秀去。”
“好。”
说完这句话,崔繁花彻底昏了过去。
而醒来后,她便就是崔向晚了。繁花向晚——是夜,冷月,吹了风,一切都是凄凄动人的。
……
沉默。
空堂清寂的沉默。
追命忍不住拿起他的酒葫芦,一口气将酒饮尽——此时此刻,若不饮酒,如何将这些人间惨事都吞进去?
他突然有点后悔用这种问话来转移鬼玉蝶的注意力。
这对崔向晚来说,太残酷。
崔小鼓的哭声好可怜。
崔向晚望着自己的崔小鼓,柔声道:“小鼓,你不要怕,也不要难过。”她的笑容渐渐变得平淡,像是艳丽的花开到了凋敝时,萧索也没有了,只有平淡。
花开了,花谢了。
窗外的鼓声高亢起来,随即声音又落下去。
崔向晚笑了:“我伤好了之后,我去告官。结果不但没能为我四哥四嫂讨回公道,还被打成重伤,官府说我诬告。诬陷朝廷命官,要杖打三十棍。若非卷哥去找了小岳——哦,崔兄弟你认识的,就是现在办这桩案子的岳大人。”
她的眼眸很温暖:“他是我多年的朋友。”
追命点头:“他是个好官。”
崔向晚也点头:“对,他从一开始做官,就是个好官。他们救了我,我便知告官这条路走不通了,只要他一日是官,我就一日报不了仇。所以我去学武,我求卷哥教我武功。他平日也会指点我一些粗浅功夫,但我要真正地去学武。”
追命懂她的心情。
他无论在怎样艰难的境地下,都能坦然地笑出来,唯独此刻,他再也笑不出来,掩饰般的笑容也做不到。
崔向晚没注意他的变化,只道:“卷哥怕我报仇心切,冲动去杀梁世杰,便总是不肯认真教我。可这样不行啊……学不好武功,我就永远报不了仇啦。”
追命道:“可你现在的功夫很好,而且也不像是乔万卷的武功。”
崔向晚像少女一样地笑:“对,不是他的武功。我为了学武功,开始去各个武学世家和门派偷师。”
追命吃了一惊:“偷师?”
崔向晚淡淡地道:“对,偷师。我本来是个厨娘,厨艺也还算不错,鱼做得尤其不错。五年后,我学了一身剑法,去梁世杰府上刺杀他。”
这时候,鬼玉蝶嘲笑道:“原来是偷师学来的功夫,难怪这么差劲。嘿,梁世杰府中多少江湖高手,你一个三流功夫的厨娘,还想杀他?难怪最后反被人杀。”
崔向晚沉默了一会儿,方点头道:“对,那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没报得了仇,反而被梁府的高手追赶,又是卷哥救的我。”
鬼玉蝶忽然极恶毒地笑了起来,他仿佛突然拿捏住了崔向晚的软肋,简直比抓住崔小鼓更加痛快。
他柔声笑道:“可是你一心要报仇,非要杀梁世杰,最后乔万卷怕你出事,只好帮了杀了梁世杰,惹来了蔡相爷的震怒,才跟我们兄弟七个买了乔万卷的命。崔向晚,你可知道,是你啊……”
鬼玉蝶一句话没说完,追命已有些变色。
屠狗帮众人竟齐声抢着道:“晚姐!你别听他的!”
鬼玉蝶却不理,只盯着崔向晚继续阴测测地笑道:“是你啊,崔向晚,是你自己亲手害死了你的卷哥。算起来,你才是真正杀了乔万卷的凶手。”
“你放屁!”
贺怜怜和老九大怒,同时愤怒地冲鬼玉蝶呼喝一声!
金线儿他们更是握紧了兵器,就要动手,可是崔小鼓还在鬼玉蝶的手上,没有人真的敢轻举妄动。
他们知道,崔小鼓若是有事,崔向晚会伤心。
非常伤心。
何况崔小鼓还是他们的朋友。
崔向晚的脸色果然更白了些,像那晚下元的月亮照着冰霜白露,但她还是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那笑容非常和气。
又平淡得不像是面对仇人,更像面对一个十恶不赦的死人。
“鬼玉蝶,你真蠢。”
鬼玉蝶还没来得及愤怒,就在这时,追命忽然怒咤一声——
“看腿!”
——腿有什么好看的?
——追命一个大男人,腿那么粗壮,又不似年轻的姑娘,有啥好看的哩?
鬼玉蝶却被骇得脸色大变。
神腿追命的腿,他不想看!也不敢看!
但他难以置信,追命居然敢对他出腿!他不是名捕么?!难道就不怕鬼玉蝶先动手,把怀里的崔小鼓先杀了!
追命当然不怕。
因为——
就在崔向晚一声讥笑、追命一声怒咤把鬼玉蝶气得、唬得微微惊愕的时候,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动作,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雄浑的内力。
那内力非常醇厚、非常温和,又非常奇特。它的奇特之处在于,鬼玉蝶并没有感到这阵内力暗藏杀气,更像是一阵温柔的风。
温柔,但却十分有力。
很快轮到鬼玉蝶脸色大变了!
这阵风透他的身体继续向前,使得鬼玉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下手中的力气!这一松就要命了,那阵内力的风继续向前,就把崔小鼓往前推了一小步。
然而只要这一小步就够了!
够要鬼玉蝶的命!
够追命出腿!
追命快得可怖,比风更疾、更轻,鬼玉蝶还没来得及眨眼,怀里的崔小鼓已经不见了——崔小鼓到了追命的身侧。
与此同时,追命终于出脚!
依然是他那可怖的“静飞十一踢”!
鬼玉蝶当然躲不开,但他在漫天的腿影中最后阴测测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含着无尽的恶毒之意。
他的鬼玉蝶脱手而出!
快得追命都只看见了一道翩然美丽的疾影!
而崔向晚也动了!
她是朝着地上的“东陵七鬼”去的,就在追命救崔小鼓、杀鬼玉蝶的间隙,她倏然出手,一掌震起了杨一郎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身如闪电,一滑过。
“东陵七鬼”剩下的那四只鬼,就像是砧板上的鱼儿一样,他们的喉管,都给崔向晚切开了。
血往下流。
断气。
地狱里又多了四只鬼。
不,是五只。
崔向晚匕首上的血迹还没流下来,就听到有个敦厚温和的男人喊道:“小心!”
她眨眨眼,看到一只美丽的蝴蝶,那蝴蝶影子翩然飞进了崔向晚多情的眼眸里,像多情的春天飞来了一只多情的蝴蝶,朝艳丽多情的少女而去。
大概还不到一个弹指间吧……
崔向晚想。
她准备抽出自己切脍的刀,用以躲开那只美丽的玉蝴蝶。
然而“砰”的一声!
那只美丽的玉蝴蝶突然就在眼前炸开来,粉身碎骨的凄艳,一大蓬银针激射而出,幻如白雾、凝如寒霜的银针将崔向晚笼罩在其间!
这下所有人都禁不住变了脸色!
唯独崔向晚。
她没有,她只是笑。
那个温和敦厚的男人和追命同时抢步,一个内劲流泻,一个身如轻烟,追命一张口,漫天酒雨如急雨纷纷落下,点点滴滴,万万千千朝银针激射而去。
落地无声。
是飞灰,也是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