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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苦杏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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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鄂是个典型的古人,思想古板执拗,我很同情他遭受背弃,但也难理解他的固执。这道二选一的选择题里没有正确答案,甚至连我所给出的答案也偏激地不像话,我没有跟薛鄂谈谈条件,更没有劝他修改命题,只是一味直白地给结果,丝毫不解决问题。
薛鄂很快便着人送来了苦杏仁,不同药店里的包装裹了好几包,我随口嘀咕了一句:“哟,刑部大官也怕翻案。”
没料到那送东西的婆子很是机敏,已经折返出几步,却停了下来,转身斥道:“将死的人了,该闭嘴时便闭上你的嘴!”
我嘀咕那一句,哪知一个平日里做粗活的婆子竟然听得懂。
在咱们未来世界,个体很难从同一家药店买到副作用足够致死的剂量,一些自寻死路的人,会辗转各大医药商,千辛万苦搜集足够量的药品。
而薛鄂从多家药铺买苦杏仁,每一小包都只是治病的正常量,但汇集起来,让我一次性吃下去,我在这里死的不明不白,也赖不到薛鄂头上去。
这便是他的精明之处,但我好奇的是,这个婆子如何懂得。
受了顶大一个白眼,我心里有些怯,面对这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我竟然能将自己扮演地如此胆小,突然间佩服起自己来。
看着那一包包的苦杏仁,我的心不自主地发凉。薛鄂这个男人恐怕是天底下最虚伪的那一类,口口声声说着爱我,要将我夺取回薛家,可如今这苦杏仁送的分量之足,倒是一副巴不得我快些丢了性命才好的模样。
拆了一包包装纸最质感、最赏心悦目的,牛皮纸底面上绘着些许飘落的梨花。这一包里面事实上没几颗杏仁,但实在是苦力全开,一颗顶俩。
我扒了一包吃干抹净,发觉这东西越嚼越香,苦涩之外酿着回甜,若这苦杏仁并非能够致死的药,只是普通的小零食,保不齐我会吃上瘾。
“想不到你这般好兴致,赶死也不忘了享受。”送杏仁的婆子不知何时起站在门口,悄没声看我许久,冷不丁地开口,吓得我一哆嗦。
“你这人怪得很,我吃我的杏仁,与你何干?”一股子邪火从后脑勺蹿出。
那婆子冷笑一声:“邵敏,你果真是认不出我来了!”
我警觉地抬眼瞧她,皮肤被岁月催地有些干枯皱巴,但五官却算是玲珑,年轻时是个美人。可邵敏为何要与一个婆子打交道呢?
“我听说邵家大小姐落了次水,给人捞起来之后变了性子,没想到,你这并非变了个性子,看起来倒像是把以前的什么都忘记了。”见我十分努力地盯着她瞧,这婆子有些无奈。
“算你猜对了。”我对这种对话没有任何兴趣。
“你个没心肝的,我是薛彬啊!”那婆子一句话没说完,热泪倒是先淌了下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已经感伤起来了,我还没记起她是谁。
薛彬冲过来掐着我的脖子,使了狠劲地摇晃,嚷道:“我是你的发小薛彬啊!”
今日吃苦杏仁没准死不了,却险些被薛彬给摇死。在她的强力灌输下,我了解了一点点邵敏与薛彬、薛鄂的过往。
薛彬是薛鄂表姑姑家的小女儿,也就是薛鄂的远方表妹,自幼不比她姐姐教养得好,喜欢在田里疯跑,斗蛐蛐捉天牛,上山下河样样都行。她也忘了最初是怎么和邵敏认识的,总之两个调皮的小姑娘很容易玩儿到一起去。
自从认识了薛彬,邵敏回家就没少挨训,但从来都是义无反顾地溜出家门与薛彬厮混。
慢慢的,邵敏也就认识了薛鄂,直到前几年,薛彬才得知邵敏与她哥哥私下里萌生情愫,甚至到了定终身的地步。
“等一等,”我见她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却没有几句是我想要听的,便打断道:“你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十七岁的女孩子呀。”
这个问题没礼貌极了,她却只是横我一眼,朝我努了努嘴:“你懂什么,这是丰功伟绩!”
薛鄂去南蛮打仗的那年,薛彬也偷偷跟去了。家里人都以为薛彬走失,急的急哭的哭,不料这姑娘一纸家书送回,人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南蛮战场厮杀了。
一场战役里,我军兵败,薛家兄妹被俘,薛鄂身中数箭,命悬一线。薛彬被哥哥护着,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她哭着求看守的蛮子军,叫他们帮哥哥疗伤。
也不知那蛮子是长了什么脑子,发现薛彬是个女子,便跟她谈起条件来。
只要她能舍下身上一件宝贝,换到蛮子媳妇儿身上,蛮子便找大夫替薛鄂疗伤。
薛彬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只要能救活哥哥,拆了身上的所有零件都可以啊!
可令我瞠目结舌的是,他们麻醉了薛彬之后,开膛破肚,取走了薛彬的卵巢。我不知道手术是怎样的先进发达,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移植技术,我只知道,薛彬一定是疼痛不已的。
可薛彬并不知晓他们取走的是什么。
她不仅仅痛在身上,这些年来,她逐年变成了不男不女的老姑娘,真正的老姑娘,从样貌到体态,加速衰老。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她搂在怀里,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
“你不后悔吗?”我轻声问。
薛彬摇摇头:“只要想到我这么做救活了哥哥,有什么好后悔呢?当年的哥哥可是负着建功立业、十里红妆的荷呢,他若死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我心中咯噔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这半日的晓我以情动我以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劝我“改邪归正”的道路上。
“彬彬,我知道你怨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哥哥。我这不是……”我实在是说不下去,举起一颗杏仁,对薛彬苦笑。
劳神费力了半日的薛彬终于沉不住了,叹一口气,像是自嘲:“我以为情缘总有一天会眷顾我,看来,终究是我想太多。你若铁了心,我又能拿你如何?”她离开我的肩膀,站起身来忧愁地望我一眼,随后眼睑低垂,一步步挪出屋子。
我于心不忍,一个为了我的一段情而牺牲终身的姑娘,不再疾步如风,不再欢笑柔肠。一切灾难是拜我所赐,一切伤心,也是因我而起。
薛鄂说了那么多话,我心中都了无一丝涟漪,可薛彬轻描淡写这几年来的经历,让我的不安翻江倒海,懊悔也波澜起伏开来。
一大把苦杏仁入口,我的小腹忽然间抽痛起来。
想必是苦杏仁中的毒素对孩子起了作用,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如期命亡。
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至劲项间,成股流下,我死咬着下嘴唇,忍住娇气的哼声,有如刀绞的痛感阵阵袭来,我最终没能逃过昏倒。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从梦里醒来,身上随处都持续着方才的疼痛折磨。芙蓉帐锦帐垂垂,稳婆焦急地将盛满血水的盆端出,另一人再及时递进干净的一盆来。
我恍惚间意识到,原本想要自杀的我,小产了。
无助地抱歉着,两年多以前,邵敏对不起薛鄂,现如今,我对不起谷雨。我们的孩子,最终在阴霾的天气里静静离开,魂魄越过云层,一路挥手道别,一路伸手相邀。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小手,想亲口跟他道歉,却感觉被一双冰凉的手禁锢着。薛鄂的声音缥缈在梦中:“敏敏,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苦杏仁竟有这样的用处。我着人去了大大小小不同的食坊才买到这些,竟然是你要的毒药。你当真,宁肯舍了性命,也不愿再回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