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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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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将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仿佛昏睡了很久,而后在一个陌生的角落醒来,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醒来。睁开双眼时,千万脚步声如雷鸣贯穿我的耳朵,鼓膜刺痛难当,嗡嗡的噪音、化妆品商店的高音喇叭、汽车内的汽缸,所发出的声响,像一盘令人厌烦的时蔬杂锦。我面对世界,茫然无措,雨停了,我浑身湿透,像条跳出鱼缸的湿漉漉的狮头金鱼,面对鱼缸之外的干燥感到惊讶与恐惧。惧怕渗透了我,令我不停发抖,我跌坐在水坑里像一条红色的鱼。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象少爷的样子,我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自己已然是个杀人犯的事实,这真相如此清晰,像是鼻中的香、口中的甜,那么真实可现。
有人注意到了我,有人想帮助我,有人在咒骂我。有人对我伸出了手。
我被无数双手拖拽到一条砧板似得木头长椅上躺倒。我眼中的天空像冷冰冰的被子覆盖在我身上。使我朦朦胧胧的思考起来,我应该知道的一些永远被我像是忽略呼吸一样忽略的、极为重要的讯息——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如云似雾,我朦朦胧胧的思考起来。我是莲太,一头红发覆盖我像狮头金鱼。我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我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些哥哥姐姐,他们的样貌像是被手指在水中绘的,用冰在雪上写的,用叶在土里生的一样永远不会留下印记,我理所当然的忘却了他们所有人,忘却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温柔,与午睡时孩提时代的窃窃私语。它们被我关进了上了锁的黑匣子,而我永远也不会再打开它们。我撒了谎,我留了一把钥匙,现在我要将少爷放进去了,半是引诱半是强迫的,我推搡着少爷进入这个永恒的牢狱。我感觉很快活,从内而外、由衷的快乐,无端的笑容在我面上浮现。直到我又想起来我是个杀人犯这个念头。
我要回家去。我要回我的走廊去。我要回我的充满着香气的走廊。这气味就是我的灵魂,我赖以生存的“鱼缸”。我的手握住了车钥匙,我走向停放在长椅旁边的车子。我得回去了,这辆车子是我变得一个戏法,我驾驶着我的一个钢铁制造的幻梦,循着气味——狗那样灵敏——回到我的家族去。那里是我的巢穴,是雄蜂的巢穴,是兵蚁的巢穴,是我真正的家族所在的地方。在这里我也是蜂或者蚁,日复一日重复辛劳。这房子被无数极其类似以至于无从区分的房间所充填,它的蜂巢的样子是四角形的,刷着脸那样惨白的涂漆。从前那地方令我感觉安全,而眼下所有的事都变了,假如其他人知道了我对少爷所释放的暴行,是否能够像是蜂蛰了蜂,蚂蚁吞食了蚂蚁那样付之一笑,噢,我等不及了,好奇心与恐惧握住了住在我胸膛里的心。禁锢的不断挣动的心脏,我真想将你挂在我脱落的睫毛上,挂在我枫树一样的红发上,让你顺着我的倔强弯曲的发丝划出一道完美的刀锋似的弧线。我的思维飞得比车子更快,现实不断的切换着画面,幻灯片又开始动来动去,路被像蝴蝶骨一样扭曲,我沿着雪白骨头的指引来到一处低矮山谷,我停了车。车子发出一声尖叫,冒出白烟。
两个人跑到我的车前,我摇下车窗。
莲太,少爷被杀了。
这是第一句。
你身为少爷的护卫,后知后觉。
这是第二句。
我的腿被电路板所引发的振动所惊醒,手机唱起一首老歌。
——“首领”在等你。
首领。我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少爷的保护者,蜂后,蚁后,舵手,绘图工匠,我的主人。将少爷与我捆绑、被迫捆绑在一起的人。手机被制止,而震颤如同最后一张幻灯片被遗留在我腿上。我感觉禁锢着心的笼子被放松,对牢狱之灾、怪力乱神,或者就是对黑洞洞的枪口的纯粹恐惧,从折断的大动脉中喷涌而出。我的——我的少爷被杀了。我摸出了手机。手机的舌头舔过我的指纹。无数消息出现在屏幕上。无数信息像指路牌,向我传递了关于凶案的所有细枝末节。首领希望在第一时间见一见我,也许他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意想不到的“礼物”。用针或者刀,将我切碎,从指甲开始切碎,将我的骨头塞进安装着铣刀的车床,刀片转动起来,吱嘎作响着将骨头刨成富有食欲的薄片,摆在青草地上,摆在花朵儿瓣构成的碟子里,有一股烤鱼籽的香气。你已经两天未进食了。我的头脑对我说。我走进房子,喘息着靠上玄关的墙壁,玄关那么柔软,像是通向餐厅的肠胃那么饥饿,与柔软同在。
首领在等我。
他年轻俊美,做着倒卖器官的比黑夜还令人作呕的生意,浑身上下唯余长发清白。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了治愈他的妻子,一个我们称其为“许”的女人似的男人。许得了怪病,我们从未听说过他曾有雪片那么轻微的希望可以被治愈,他轻薄得好似纸片,我们看他一眼都会被刺伤。首领宠爱许,也宠爱着少爷,他雇用了我,来作为他宝贝身旁的恶犬。我做的不错,我把他的宝贝儿子引逗上了同他一样的不归路,这也许是我唯一认同的现实:少爷对我无任何抵抗力,从他看见我的那刻起,他抵抗不了我,违背不了我,像是挥不走的□□片所带来的深重睡意。然而盛怒是最好的清醒剂,他越是陷落,越是烦躁,他被我惯坏了,要求越来越多,比山上的树木还多,比树上的果子还多,比果核里的种子还多。他被种籽杀死,种籽永无止境的膨胀,最终使得石榴爆裂。我的刀子顺着果实划过,却是打开了闸门,撕开了窗纸,种籽带着喧嚣的声响溢出,散发了令我兴奋不已的鲜红的汁水。
这两天里,你去了哪。
首领附着尖下巴的嘴开合。
我跌跌撞撞,因为饥饿与惧怕无法维持形象,一件湿漉漉的外套被我挂在臂弯里,像是少爷还占领这一方领地。我想逃回我的走廊。我想吃,想睡,想逃离。这时我发现首领背后有一个人。
他带着疏离的陌生感觉,头发是可怕的灿金色。我把脑浆搅动得像团粘稠的蜜,再也无法找出其他东西来形容这人带给我的异样感觉。他是这个房间当中唯一没有与首领保持一致的外星人——他在看电视。电视播放着美女选秀节目,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看起来如食苍蝇般的棕色胸脯与颤动的大腿。首领对他置若罔闻,在我出现的时候,他转过头瞪了我一眼。
又出了什么事,莲太。
我看清了他的样子,那张脸我仿佛在哪见过,我敢肯定他不是我们的人。他的气质透着古怪,与我们这些总在散发铜臭或血气的活死人大不相同。也许是他的眼睛尚未死透,但已是一步之遥。我盯着他的面容,用少爷称赞过的这双岩石当中挖出的双眼,结核的双眼,事无巨细的使用目光碾压着他硬挺的五官。我很满意,对于他行将就木的内里与尚未燃尽的余晖,他的海蓝蓝的双眸,胡茬稀疏僵硬。
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第一百零一次。
他向我袒露嘲讽的笑意,略抬起下巴,将香烟喷向电子屏幕上摆动的双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