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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我开口的时候,想要说出点什么。我想我是发疯了,又像是绞尽脑汁的向外倾倒。首先我要向你描述一种气味,一种香味,一种掩盖了其他世间万物所散发的粒子的气味——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香气,时常在我身体周围弥漫。它们无孔不入,从我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处太阳所照耀不到的衣服的褶皱中散发,我姑且称之为一种“香气”,它是令人愉悦的橘子味,是令人振奋的苏薄荷,是安宁的檀香木屑,然而它是浑然一体的,比世界上所有的气味加起来还要令我心醉。它让我觉得熟悉、安定、平神静气,它们寄生在我身体内部,像云雾在山河之间缭绕一样的循环不断,我的头脑为之蒸腾与沉淀,偶尔它们也电闪雷鸣的在我的眼球背面砸下雨点,让我在视觉的疼痛之中获得感受现实的力量。
      它是我的灵魂,它也许就是我的灵魂。我靠它行走,仿佛是瘸腿人拄着双拐。它为我带来了色彩、仿佛是画作旁静淌的丙烯画笔为我描绘了形体——比起一千种香水、一万种香水,一千个舞女,一万个舞女,都要来得具体。
      ——颜色。
      一棵红枫树。我忽然找回了呼吸,我现在才呼出了第一口空气,炽热的,为了带来了生命力的气息,充当我泵中的油一样的气息。我看清了面前的所有东西,这些东西在我眼前像彩色电视机一样瞬间出现,快得像切换画面,切换一张塑料幻灯片。我看清了,一棵红枫树。鼻中的气流冷得结了冰,我站在桥上,桥上下了雨。我站着的地方,有一棵火红的槭枫,它是一个默默的人,在枯萎的大河所背负的桥面旁看我,一棵槭树、产糖的槭树,身上被塞进了空管的槭树,不断流下甜蜜的糖来。我嗅到了糖果的香味,柠檬糖、西瓜软糖、腰果酥心糖,我口中的气流变得甜丝丝的,落下的雨变得甜丝丝的,我所站立的地方有一片红枫树流下的红色的蜜糖。我杀了人,我在红枫树的注视下杀了我一直以来的恋人。
      我回忆起来,我的手指和头脑一起回忆起来,我用我的琢磨不透的香味像颜料一般的描摹起来,在甜蜜的雨幕中我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抓住了他的头,向枫树的树干反复投掷,像个过气的篮球球星,握紧了手中的充了气的柿子似的既软又硬的头颅,投掷、撞击,他少年纤弱的身体全无反抗之力。因为我是坚强的,一意孤行的想要结束我们互相折磨的生活,没错,我们的生活,枯萎了,癌症病患一样半死不活,我们二人站在病床前争先恐后的去拔那根要命的空管。于是在这样一个与平时毫无二致的下雨的午后,在循规蹈矩无聊的第三千次散步的时候,他又来了,重复了无数次的争吵在我与他之间展开,我们对此熟悉得像是在演一出因获了奖而进行世界巡演的舞台剧。这个下午,灰雨做成的幕布之前,砖石铺就的舞台之上,我们再次停留并表演,声情并茂,给唯一的观众。
      一株红枫树。
      淌血的、淌蜜的红枫树。我在它面前杀了我的长久以来的恋人。时间含蓄又太暧昧绵长,我竟记不得何时何地与他初次相见。但我记得一些其他琐事。我记得他温和的头发穿过我的手指,熨帖像白色锯子在木材中穿行,我有十根细瘦苍白,丧失血色的手指,它们安插在我的手掌之上,显出富有计划性的错落有致。每一枝都有一副活动灵巧的球形关节。我爱我的手超过爱少爷。是的,“少爷”,这就是他的名字。一个十六岁的,在我面前弱小得像一株含羞草的少爷。他枯木一样颜色的头发向后梳理,是执拗倔强的一匹小鹿,从我接管他的心的那一刻起,允许了我来抚摸他生满细碎茸毛的鹿角。我爱他。哪怕得到的总是骄横的回报。与他相比,我总是木讷、乏味、乏善可陈的,虽然我还年轻,同他相比却苍老得厉害,我猜他是看上了我的绿眼睛,如他所述是两粒中空的
      粗矿,未经打磨饱含疯狂而原始的烟雾。
      我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少爷如是说。
      我要撕开你,把你的五脏六腑全都挖出来为我证明。
      少爷如是说。
      我无法面对他的质问,我一向缺乏自我剖析的能力,我在这个家族占领了一席之地,勉强以陪同的身份立足。少爷身后的一步之外,三步之内,于我已是安放骨灰之处,我爱他,所以停了流浪的脚步,我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来的,我坚信这一点,我与环绕着我的超越思维的香气一路,被牵拉吸引到了他的身旁。我爱他是天经地义。我愿意守护着他,充当他身后的影子,为博他一笑而做出不符合身份的傻事——我乐于看见他对我、只对我露出天真的笑脸,一头小鹿,我的小鹿。我的手指是苍白的锯子,收割他对我的沉香一样灰褐色的要求,收割麦子,收割他的既软又硬的头颅。
      我的手指可以做任何事,它们只忠于我,它们的忠诚不需要什么盲目的爱情与假意牢固的誓言,它们是我的真实可触的一部分。我用忠实的朋友去扼杀虚妄的爱人。从中我获得了比情欲还要高尚的乐趣。我是因为“恶”才加入了这个血淋淋的族群,但我从未想过要将此种“恶”加诸少爷其身。但我无法否认发泄暴躁是快乐的,是极乐,在我抓着少爷的头,不断的撞向红枫树干,听着他的咒骂同颅骨折断的声音一同变得渐渐微弱,如同石桥下的大河断流干枯,他伸出手,却没我迅速,我仿佛等待了许久就是为了这一天。我翻转他的身体,舔舐他额头镶嵌的红枫树皮,那么甜腻的口感,乳酪奶糖,花香饴糖,太妃牛轧,我的小鹿。我有一头骄横的小鹿,他曾在月下说过爱我,而我咀嚼了他甜香四溢的皮肉,口感堪称惊奇。我扼住他的脖颈,他还没死。我亲吻他的嘴唇,将口中的蜜糖度进他的嘴里,这么美味的东西,也许能填补你在我这里因未曾得到而造成的缺口。我不想杀他。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他说,莲太。
      你这个恶鬼。
      他的连带着嘴的头颅断裂,从我怀中滑落,他跌下去,像剪断的气球一样的跌下去,我则是慌张的猎人,追逐着林中逃走的猎物。他在桥与红枫树之间消失不见,在我面前跌落,于我矿石般粗粝的绿眼睛中垂直坠落。他落到干渴的河床上,河床坚硬得像一面破裂的镜子。一条蛇闻声而逃,被他流星一样滑下的肩膀从中碾碎。他的头蹦跳两下,滚入不远处的河水,河水尚浅,那颗要命的头、被我啃食的头四处滑动,在镜子一样的河床上弹跳奔跑。我的腿像被灌了铅,一动不能动,我眼睁睁看着它跑了,像是终于受够了我阴郁暴躁的坏脾气,他的头长了腿,迫不及待的舍弃了我,背叛了他的其他关节、其他肌腱,就这么逃也似的消失在大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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