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妃》一两越时鱼

51、扯平

　　天黑如墨，风晚舟房中的灯还没有熄。
　　他在抚琴。
　　抚琴、练字、品画、听曲、观月……都已经是前尘往事，和高轩华丽的深宅大院一起埋葬，是瑟瑟，唤醒了他的旧梦。
　　很久不弹了，指法有些生涩，一声一声，皆是《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瑟瑟为他弹的曲子，也是当年，母亲常为父亲弹的曲子。
　　一别经年，恍然如梦。
　　也许瑟瑟同样只是一场梦吧？她陡然而来，又悄然而去……
　　“铮”然一声，弦断。风晚舟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良久，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攸”地一下，极轻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箭声！
　　“来人！”风晚舟高声喝，“发生什么事？”
　　门外当值的阿高走进来，揉揉眼睛，“没什么——”
　　一个“事”字还在喉咙里，阿高迷濛的眼睛猛地睁到极大，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
　　但只回到一半，他就缓缓倒了下去。一支箭插在他的后背，尾翎是一种特别娇艳的桃红色。
　　门外的人影冉冉走来，黑衣短打，手挽长弓，意态闲适，好像贵介公子郊外踏春，“嘿，大哥。”
　　“凤、元、熙！”风晚舟不敢置信，怒不可遏，“你干什么？！”
　　“不敢不敢。”元熙一挥手，兵士们冲进来，制住风晚舟。元熙闲闲地走进来，搁下弓，给自己倒了杯茶，像回自己家一般自在，“唉，想找大哥聊聊天可真不容易啊，我说……”视线猛然碰到榻上的琴，顿时声音一顿，脸上掠过一阵微妙的不自在，“咳”了一声，“大哥别担心。这箭尖抹的是麻药，一时三刻就醒了，绝对无碍性命，顶多伤点皮肉而已。”
　　“你以为我会信你？！”
　　“哎呀，大哥不要这么大火气嘛，就是因为你火气老是这么大，我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啊！”元熙说着拿茶往阿高脸上一泼，阿高迷糊一下醒了过来，待要跳起来，兵士忙把他按住 。
　　风晚舟压住一口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真的只是找大哥喝茶，真的，真的。”元熙一脸诚恳，还给风晚舟也倒了一杯。
　　风晚舟冷眼看兵士们将屋子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每一层都布置了随行高手，冷冷道：“你以为这些人挡得住小叶儿？”
　　元熙想了想：“说得是。”说着取来绳子，将自己和风晚舟绑在一起，打了好几个死结。又掏出一把匕首，在风晚舟脖子上比了比，想了想，还是收了，“算了算了，只怕她更要生气。”
　　风晚舟气得七窍生烟，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喝：“都给我滚开！”
　　元熙的动作顿住，明叶，是明叶！
　　飞凤山第一战斗力到来，门外的惨叫声立即大作，劲风所至，大门都被扫飞，于是元熙看到了她，她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打扮，布衣，短打，头上结着男子的发髻，枪光如水，如电，如羿射九日落，如群帝参龙翔。
　　“王爷……”领头的高手苦苦支撑，“王爷，快……”
　　“哦哦！”元熙猛然回神，高声道，“明叶，是我——”
　　明叶骤然顿住，视线狠狠和他撞在一起，掉转枪尖就往里冲。高手们论单打独斗不是对手，但联起手来，配合得当，进退有据，如绵密有力的浪潮，好几次都把将将要冲进来的明叶拦在门槛外。
　　“土匪婆，别生气！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当时不骗他们你有身孕，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你又不要命，所以才出此下策——”
　　一语未了，一名高手发出一声闷呼，后退数步，首领大叫：“变阵！”刀光闪闪，斩向明叶。
　　“后来一直没说，一是父皇都知道了，很难改口，二是……”元熙说着，挣扎了一下，“好吧，二是看你怪好骗，所以就接着骗了——”
　　风晚舟诧异地看他一眼，这是找死吗？
　　“我本来打算弄出点意外把孩子变没，可后来——”他说着，只见就在明叶压住双刀的当口，一把剑刺向她的背心，他猛然变色，“住手！”
　　剑停了。严密的阵势显出短暂的漏洞。短不过眨眼，对明叶来说却足够了。
　　几乎是“住手”两个字刚落地，明叶就到了眼前。
　　依然是乱蓬蓬的头发，依然是随随便便的衣服，只是瘦了，脸庞小，长眉便斜飞的越厉害，一直扫进了鬓角，一双眼睛，真亮，无人能比的亮。
　　时间仿佛凝固，元熙极慢极慢地低下头，胸前有截枪尖，血从胸膛里涌出，一滴一滴，滴到把红缨染是更红。
　　屋子晃动了一下，视野里大部分东西变得模糊，只有她的脸，好清晰。
　　“你……”他开口，然后血直涌上喉咙，溢出嘴角，“你还真捅啊……”
　　十数把刀剑全架在了明叶脖颈上，明叶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眼眶绽出血丝，如神，如魔，“凤元熙，我说了我会杀了你！”
　　“真狠……”元熙下意识想捂一下伤口，可太痛了，身体只剩下痛，每一个字，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酷刑，“其实那天……你生日那天，我原本打算……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闭嘴！”明叶大喝，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的，胸膛里像是被塞进一块燃烧的火碳，眼眶火辣辣地刺痛，“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距离这样近，元熙清晰地看到，大颗的泪珠滚出她的眼眶。
　　他的土匪婆，连哭都哭得这么凶狠。
　　他伸出手，全身痛而迟钝，好像抬了一万年才抬起手臂，又过了好几百年他才握住枪杆。
　　枪杆是温暖的。因为她一直贴身带着。
　　“喂……我骗你一次……你捅我一枪……”他用尽全力，微微一笑，“扯平了……”
　　他的手一松，头一低，同时垂了下去。明叶死死地握着枪，不允许自己退，也不允许自己松。可他的面容委顿，鲜血溢出嘴角，滴到她的手上，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涌出，深深的伤口像怪物张开的嘴，触目惊心。
　　“啊！”长枪落地，她爆发出一声尖叫，一把捉住元熙的衣襟，“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你起来！你给我听清楚，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一个字都不信！你给我起来！起来！”
　　她的声音在颤抖，瞳仁深处有一股奇异的血色晕开，风晚舟大惊失色，“小叶儿！”
　　明叶听不见，整个世界都远去，所有的声音像是浸泡在水里，浑沌又模糊。她抓着他，像抓着猎物，手指仿佛变出了利爪，碰到血肉就要撕碎，血会给她带来无比的温柔。心跳进入一种奇异的宁静，血，血，啊，血……只要血就好了，有血，就不会难过，不会痛苦……
　　“拦住她！”
　　遥遥地，模糊地，她仿佛听到大哥这样喊。
　　拦谁呢？谁拦呢？大脑无法思考。刀来了，剑来了，那稀里古怪的阵法裹挟着阵法向她涌上来，她拾起枪抵挡，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夺走了她手里的猎物。
　　“不！”
　　她嚎叫，发出的不似人声。

　　两仪浑元阵由十六名高手组成，在这一天天亮后，有五人丧命，十人因重伤退出江湖，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这个人，余生再也没有接近过明叶周身三丈范围内。
　　许多许多年后，他带着贵妃厚赐的金银珠宝，回到故乡当了一名富团团的乡绅，只有在酒喝多了的时候，才会口齿不清地向人们说起他一生中最恐怖的经历：“可怕啊……太可怕了……那不是人……是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