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妃》一两越时鱼

45、笑容

　　没几天便是二月十二花朝节，贵妃在昭王府摆下宴席，拉着元熙去赏花。
　　昭王府有极大的花园，为满足主子调香的需要，内中奇花异草无数，不过这时节天气还冷着，元熙心说有什么可赏的，及至踏进府中，他终于明白了。
　　府里莺声燕语一片，大概全城能排得上号的贵女都被请来了。
　　元熙按住脑门，转身就走，贵妃一把拉住他：“你的心事，我大概明白了。是我思虑不周，男人的心事，自然要女人来医。夜婵那丫头是个不中用的，居然说什么也不肯上你那儿去了，但是无妨，好姑娘多得是，去，喜欢哪个就告诉我，我替你作主。”说着，强拉着元熙进来。
　　元熙号称平京妇女之友，女人缘原本就好到爆，眼下瘦了些，更添三分沉郁落寞之气，竟是越发俊美动人，玉郎风姿，更胜往昔，贵女们顿时围了过来，问安的问安，叙旧的叙旧，讨香料的讨香料，玩笑的玩笑，把元熙围得密不透风。
　　元熙好半天才偷空逃了出来，躲进屋子歇口气，想不通当初的自己是如何能在这样的包围中如鱼得水怡然自得的。
　　正喘气间，忽然发现屋子里有人。
　　这屋子位于后院，堆了些用不大着的桌椅箱柜之类，并一些杂七杂八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工具，沐司徒就坐在那堆乱七八糟的工具间，双手抱膝，十分幽怨：“这里好可怕，我要搬家。”
　　元熙走过去，一脚把他踹开，在他腾出来的地方坐下，“不懂了吧？那些都是温柔贤淑的美女，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反正将来也要挑一个。”
　　沐司徒把头摇得像拔浪鼓，“我只要有小荪就好了。”
　　“蠢材，傅醒荪也要挑的。包括我，我也要挑的。”他们的天地就这么大，从出下来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女人会来自哪里，左右不过是那一群人，挑来选去没什么两样，家世，品貌，性情，才学……每一条都有人细细筛选，最后选出来的，就是最合适的。
　　光线从窗棱里穿进来，照出一道道光柱，那里面细尘飞舞，在这样一个幽静的所在，元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未来。认识明叶之前，他以为自己有一万种未来，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他的未来只有一种。
　　活着。活下去。活到死。仅此而已。
　　“熙儿……熙儿……”
　　“王爷……王爷……”
　　贵妃同着人在找他了，正一扇扇屋子打开来瞧，元熙站起来藏到堆堆叠叠的桌椅之后，沐司徒也想跟进来，被元熙用无情的眼神赶了出去。
　　于是门开处，贵女们就活捉了一只像受惊的兔子般的沐司徒，“好可爱啊！”贵女们欢呼着，娇笑着，渐渐去得远了。
　　元熙松了一口气，正要出来，一不小心，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太眼熟，是他的宝贝藤箱。
　　再一看，不对，他那只早就散架了，而这只完完整整，里面的泥人儿、小砚台、风铃们，一件件安安静静地躺着。
　　时光倒溯，光阴逆流。
　　四散的碎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一复原，重现出最初的模样。

　　今天对沐司徒来说，绝对是最可怕的一天。
　　以后一定要去监天司请一张护身符！
　　被软玉温香包围着的沐司徒内心发出这样的嚎叫。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天而降，一把把他拖了出来。
　　“王爷！”沐司徒感动得想哭，王爷心里果然是有他的，王爷绝不会真的丢下他不管！然而王爷你的手能不能稍微松点儿劲？抓得好痛啊！
　　“这是哪儿来的？”
　　元熙的眸子黑得迫人，几乎是逼到沐司徒脸上。语气之狠厉，让沐司徒几乎怀疑自己犯了叛国罪。除了兵器机械，沐司徒对其它任何事情的关注都少得可怜，此时不得不动用自己可怜的注意力，拼了老命盯着王爷手里的东西。
　　藤箱……不起眼的藤箱……有人抱着它……红色的衣裳……
　　“王妃！”沐司徒想起来了，“王妃带来的！”至于怎么到仓库里去的他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那天始终没有等到王爷的烤兔肉，并且打扮得很奇怪的王府被管家带着人慌慌张张地收拾回了原来的样子，说是怕王爷伤心。沐司徒激灵一下，看着眼前王爷极不寻常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你这是……在伤心吗？”
　　元熙脑子里嗡嗡响，压根儿没听到他后面的话，忽然手上一松，有人把沐司徒拉了开去。这是沐司徒第二次得到解救，“小荪，你来了！”
　　傅醒荪是听夜婵听到这次赏花宴，想到沐司徒最怕热闹才来的，本意是把沐司徒拎走，现在却发现更需要帮忙好像不是沐司徒而是元熙。
　　元熙呆呆地站着，手里死死抱着一只藤箱。傅醒荪一怔：“这不是王妃那些天买的——”未完，猛地顿住。
　　元熙抬起头，怔住了。彻底的。
　　他陪她逛过街，她买起东西来是这样的：“这个，这个，这个，这几个不要，其它的全给我包起来。”然后再以“你看我买了这多么”为由，一刀子砍下去一半的价钱。不管是衣裳鞋袜还是小巧玩意儿，往往一眼就可以决定要不要买，根本不用挑。
　　而这些东西啊……这些东西和他原来的那些一模一样，即使最微小的地方都看不出差别，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筛选，他仿佛可以看得到她蹲在摊子前面皱着眉毛一遍又一遍精挑细选，早春的寒风吹动她的发丝，鼻尖冻得微红。
　　他想起来了，那几天，他从昭王府忙完回宫，有时会撞见她偷偷摸摸从他寝宫出来，还装得一脸镇定自若，目不斜视地端庄走开。
　　又是在翻他的古董了……他当时这样想，心里还好笑，没见过这么贪心的人，东西明明全在密室了。可连这贪心好像都是可爱的，就像看到一只贪吃的猫，除了多给它一点吃的外，再也没有多的想法。
　　她确实是来翻东西的啊，只不过，不是那些值钱的宝贝，而是她看不上眼的破烂。

　　“呐，宝贝赔给你，老子不欠你了哦！”
　　如果她还在，一定会这样说吧？高高地仰着头万分了不起的样子，也许还会低低地憋出一句“对不起”。
　　说完一定会马上跑开。
　　他都不一定听得清那三个字，但一定可以从后面看到她发红的耳朵尖。
　　如果她还在……

　　蓝天一定悠远明亮，花园一定草木葱笼，每一天都热热闹闹，充满一万种可能。

　　如果她还在啊……
　　只是这样想，心里面就觉得满满胀胀，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溢出胸膛。

　　“熙儿！熙儿！”贵妃找了来，“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来，柳尚书的女儿，德文公的孙女，昌郡王的女儿，还有忠安侯的妹子，都在里面——”贵妃一面说，一面拉了儿子就走，却没拉动，回过头，只见元熙看着她，一动不动，眼睛里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神情。
　　不是倔强，不是赌气，不是逞强，不是别扭。那神情明明亮亮，端端正正，眸子就和明辰一般。
　　“我知道她们，她们一个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温柔，我很喜欢她们。”元熙声音清朗，脸上再也没有这段日子阴郁沉闷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温暖柔和的神色，抬手为贵妃扶了因走来微有些歪斜的钗子，“本来，等到若素嫁进东宫，母妃要是高兴，叫我一口气全娶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是贵妃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光亮温暖不带一丝机心，像一团春日的阳光，他说：“我要去找她。”

　　又是杜家那个狐媚子……听到“若素”两个字，贵妃就来气，待反应过来后面的话，元熙已经转身走了。
　　他走得昂首阔步，大步流星，肩上扛着只藤箱，衣摆随风飘扬。
　　他走向门外。
　　门外，是瓦蓝瓦蓝的天，是正准备吐出嫩芽的小树，几只小鸟扑啦啦飞过，发出清脆宛转的啼鸣。

　　贵妃忽然想起，他刚才那种笑容，她是见过的，那是……那是飞凤山那个丫头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