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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病 ...

  •   太子来探病。
      少年时的融洽早就消失,他们隔着一张茶几,沉默地喝着茶,周身的空气仿佛凝冻。
      “其实,根本没什么孩子,对不对?”
      太子终于开口。
      元熙喝茶的动作一气呵成,顿都没有顿一下,“你放一百个心,反正现在是没有了。”
      “没有很好,对你对她,都好。”
      元熙忍不住皱眉:“什么意思?”
      “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太子慢慢喝完一杯茶,“她不适合这里。”
      适合适合,又是适合!元熙听到这两个字就来气。可就连生气,也是死气沉沉,仿佛隔着一层蛛网,没有什么能真正触怒,也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心,连同快乐也一样。
      他怔住了,出神了,神魂离了躯壳,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太子忽然夺了他的茶杯,塞给他一只酒杯。
      几上放着太子探病的礼物,是一只方形的锦匣,元熙以为多半不过人参肉蓉之类,结果里面居然是一坛酒。
      “心里难过,就不要喝茶了。”太子给两只酒杯斟满,一杯敬他,“醉一场,就当死了一场,酒醉之后,从头再来。”
      谁要死?
      可醉,真好啊。
      他终于明白明叶怎么那么爱喝酒,喝醉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太子却后悔了。
      他真是想陪这倒霉皇弟喝杯酒,并不想陪他上房顶。
      偏偏元熙喝醉了,拉着他的袖子,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得太子全没了脾气,没奈何跟他一起上了梯子。
      上了之后,元熙又不满意了,“这里不对,这里不高,这里看不到月亮。”
      “那就去我那里吧。”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太子道。
      这一句话惹出了祸事。
      景华宫在皇城西边,东宫在皇城东边,要去东宫,必然要经过乾正殿。
      元熙一看到乾正殿就不走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太子喝喝不住,哄哄不住,拉也拉不住,元熙像脱缰的野马般狂奔,脸上全是欢喜,眼里全是光亮。
      这是,太久没有在元熙脸上出现的表情。
      元熙找不到梯子,就顺着柱子爬,喝醉了手脚酸软,爬一阵就滑下来,他咕哝:“怎么回事?土匪婆,你这梯子也太长了……”
      太子忽然有些心酸。但这里是乾正殿,由不得他胡来,太子叹了口气,正要命人把元熙押回去,一架梯子忽然出现了。
      元熙得了梯子,大喜过望,一溜烟上去了。
      太子呆呆地看着扶梯子的人:“褚将军……”
      褚青崖解释:“这是上次王爷和王妃留下的。”
      重点不是这个好吗?!太子无语。
      “陛下今日歇在合琼宫,太子再派人将四周看紧些。末将今日没有在这边巡逻,什么也没看见。”褚青崖说着,走开了,背对着月光的肃穆脸庞,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柔和之意。
      太子和昭王,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上一次这样勾肩搭背走在一起,是多久以前呢?

      谨言慎行、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在朝臣眼里出过一丝小差池的的太子,今天爬上了乾正殿的房顶。
      也许明天就要面临有生以来第一次无可辩驳的弹劾。
      但那是明天的事。
      今天,有个傻小子在房顶上摇摇晃晃,对酒当歌;今天,他也喝了点酒,那是多年陈酿,他也有几分薰然了。
      酒是样奇妙的东西,某些平日里被风干深藏的心事,在酒里就会幽幽地泡发开。
      他想起了书房里那支发簪,发簪旁边,还有一份尚未开封、也永远不会开封的生辰礼物。

      他喝酒喝得很慢,元熙却喝得很快,头脑也麻得很快。
      又麻,又酥。像有温热的水在身体里一波一波地荡漾,轻盈的、饱满的喜悦,仿佛要随着水波一起漫出来。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看到明叶坐在屋脊上,背靠着镇脊蟠螭,发髻被风吹散了,发丝和衣袖一起飞扬,仿佛随时都要凌空而去。他看到她仰头喝酒,有点滴洒出来,像飞溅的宝石,或者陨落的星辰。月亮就在她背后升起,好大,好圆,好亮。
      “明叶……明叶……”他醉眼朦胧,向着那处虚空伸出手,“你说话不算数……明明,说要带我飞一次的……”

      这事到底还是叫皇帝知道了,把两人叫过去训了一顿。太子的酒醒了,十分汗颜,羞惭难当。元熙却是两只眼睛盯着皇帝的鞋尖,半天也不眨一下。
      皇帝见他一脸的浑浑噩噩,待要动气,忽然想起贵妃哭哭啼啼念着他的病症,看来真是病得重了,不然这最为灵敏的孩子何时这么呆滞过?
      当下不觉把气消了大半,一拂袖:“还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回你宫里去?太子也是,你是储君,又是兄长,怎么能带着他一起胡闹?”
      “不是的,是我要上去的,太子哥哥是被我带上去的——”元熙自动辩解,太自动了,完全没有经过脑子,话都出口了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都怪父皇训人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一句。从前的从前,太久的岁月,他听那句话听太多了,多到身体已经形成条件反射,连“太子哥哥”都喊了出来。
      这下换他很想滴汗。
      出来的时候,太子悠悠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毕竟,昨晚你都叫了一百几十声了……”
      元熙的脸爆红,转身就走。
      太子在后面道:“你还喜欢若素吗?”
      元熙停住。
      “虽然我不愿你和杜家扯上关系,但你若是喜欢,就娶她吧。”
      元熙慢慢回过头:“我要想娶若素,还用等你发话?凤元照,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若素等了你多少年!”
      太子想,果然还是不能提若素。只要提到若素,难得缓和的兄弟关系,又回到原点了。
      “也罢。”太子叹了口气,“我看父皇今日的模样,恐怕你的禁令不久就要解除了,宫外春花开,你好好去散散心吧。”

      果然,撤销禁足的旨意不久便下来了,贵妃千叮咛万嘱咐,让元熙切不可一开了锁就满世界蹦哒,叫皇帝看见疑心,最少要在宫里再窝几天,然后再出去。
      其实贵妃多虑了,禁令解除大半个月后,元熙也没有出门。
      贵妃忍不住道:“窝了这么久也该够了,你何不出去散荡散荡?省得整日没精打采?”
      元熙懒洋洋道:“不想去。”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玩,起床就等着日落,天黑就等着天亮,每一天都无比漫长,却又无比空虚,摆把椅子在树下就能坐上一天,银杏树已经抽出嫩芽了,碧绿碧绿的很可爱,不知道飞凤山上是不是有银杏树,是不是也发了芽?
      心里面又有钝钝的痛了,却已经习惯了,渐渐地,甘之如饴。想起时,甚至会微笑起来。
      这微笑太迷濛太飘渺,贵妃大惊:“太医,太医!”
      太医回禀:“左寸关细浮无力,右寸关如悬幽丝,这是忧思已深,邪气已入肝脏,汤药恐怕已不能平复,唯有施以针炙——”
      贵妃骂道:“禁令都撤了,谁要你在这儿背医书?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委屈:“臣等当日所说句句属实,王爷确实病得不轻,不是假装啊。”
      贵妃倒抽一口冷气,真病了!而她居然不知道!有一回看到他把药倒了,还提醒他不要当着人,万一传到陛下耳朵里——她是怎么当娘的?!
      “熙儿!”贵妃捏着儿子的手,是瘦了,她怎么就没发现了呢?原本丰神秀丽的脸庞瘦了下去,五官前所未有的深邃了起来,鼻梁就像刀雕出来一般,往常眼底那抹笑嘻嘻什么也不在乎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嘴上还是笑的,笑着叫她别大惊小怪,别被太医吓着了,可那笑意漫不进眼睛去,贵妃的眼泪掉了下来。
      “看看你们干得好事!”元熙冷脸向太医,“把我母妃吓成什么样了?”
      太医斟酌一下,犹犹豫豫道:“王爷这病,主要是忧心所致,只要把心放宽,也许、没准、大概……药都不用,就能好了……”
      “把心放宽?”贵妃咀嚼着这四个字,不知得了什么主意,立逼着元熙喝了一碗补药,然后风风火火地去了。
      她走了元熙就瘫在椅子里,好累啊……现在连说话都累得不行……
      椅子边上有只茶几,上面搁着好些点心,还有宫人们刚换上的热茶,以及一只锦盒。
      锦盒不大,里面收着一朵缺了瓣的绢花,一只耳环,一块麂皮方巾,半块玉玦,最上面是一根长发。
      绢花是牡丹样式,淡紫色,是她入宫之后,不知哪宫的主子为结交她而相赠,王妈替她梳了高髻,簪上这朵花,迎风而立,好看得不像话,可她本人却嫌花太大太碍事,一顿扯下来扔在一边。
      耳环忘了是哪天戴的了,只剩一只,另一只显然是掉了。她走路一向昂首阔步,跟在她后面准能发财——零碎东西能掉一路。比如这半块玉块,就是禁步上掉下来的,禁步禁步,禁止大步者也,可惜禁不住她,老远就听到环佩叮当作响,一刻也不得安静。
      麂皮方巾是擦枪用的,是他在床底下捡到的。每天晚上睡前擦枪,是她必做的功课。
      这就是她留下的全部痕迹了。
      她来过,又走了。景华宫变回原来的样子了……不,变回了吗?原来的景华宫,有这么大,这么静,这么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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