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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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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五年的上元节很热闹,天还没有全黑,就不停地有烟花升起爆开来。
夜婵用银刀剥开橙子,一瓣一瓣掏出来,整整齐齐摆了一盘子,递过去:“熙哥哥,尝尝看。江州新来的贡橙,甜得很。”
元熙就拿了一瓣扔进嘴里,“嗯。”眼睛还是瞪着房顶。
夜婵又去推他,“熙哥哥,你不是说要给我调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来嘛来嘛!”
元熙便来调香。
一点沉香,一点速香,一点术香,一点怀香……指甲大小的香勺,每次勺不到一星半点,多一星少一星,味道都有天壤之别。
数以百计的香篆储在柜子里,有莲花形,有梅花形,有万字形,有回云形……元熙随手取了一个,将香粉一点一点刮平填实,再提起香篆,一朵五瓣盛开花在香炉里。夜婵紧张地把特制的小火年子点着,递给元熙。元熙接过来,把香点燃,盖上炉盖。
一缕烟气就此袅袅上升,似微风,似流云,这是夜婵最喜欢的时刻。
从很小很小起,给熙哥哥调香时打下手,就是夜婵最大的荣耀。找一个香篆,递一下折子,都能激动半天。
也许是因为,那是熙哥哥最得意的时刻,前所未有的香气诞生,像是从神手中撷取了一个秘密,有了神的道行。是的,当烟气袅袅上升,烟气背后熙哥哥的脸如神明般俊美。
可此时熙哥哥的脸就在烟气后,鼻梁还是那样挺直,低垂的眼睫还是那样长,脸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丝淡淡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寂寞。
是寂寞吧?夜婵从来没有寂寞过,不能确定。
“熙哥哥,”夜婵在他面前蹲下来,“你是不是很难过?”
元熙抬了一下眼,难过吗?有什么好难过?
“他们说王妃是因为孩子没了才走的,没了孩子,你也很难过对不对?”女孩子抚着他的手,眼睛里全是真真切切的关心,“没关系,等我们成亲了,我给你生一个,不,生很多个。”
这话换到以前可以把元熙吓到屁滚尿流,现在却只是微微一笑,心好像已经经历过好多个轮回,像老僧一样看淡了世事,“小丫头。”
“王妃笨,守不住自己的孩子,我会好好守住的……”
“小婵儿,你记着,王妃的孩子是被我气掉的,错全在我,懂吗?所以你看,她不理我了,父皇也罚我了,是我活该。”元熙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我啊,最讨厌小孩子了,谁生的我都不喜欢……如果你真要给我生,生一个,我就掐死一个,一下,就掐死。”
夜婵瑟缩一下:“你骗人……”
“有什么好骗人的?你看王妃那样厉害,我照样能把她的孩子弄没。”
夜婵彻底怔住了,陷入了巨大的困扰。
禁足之后,傅家兄妹常进宫来陪他,夜婵是贵妃唤来的,傅醒荪则是不请自来,常常在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说话。
元熙道:“大哥,你天天杵我这儿干嘛?我这儿不缺门神。”
傅醒荪看了他半晌,慎重地开口:“怕你想不开。”
“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傅醒荪没有说话,眼神却越发深沉。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他在望楼里声嘶力竭呼唤她。
元熙被他看得打了个寒噤,干脆躲进了密室。
床榻犹在,被子叠在一边,明珠的光芒柔和地照着,他在枕上发现了一根长发,真长,一圈一圈在指上绕,能绕好多圈。
被她丢弃的宝贝们如数回来了,安安静静地沉睡在空气里,不发一言。
真静。
真静。
从她来后,景华宫,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还真舍得啊,这么多东西都不要,你扔了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元熙对着指上的头发说,“你不是来发财的吗?全扔下了,不是白跑一趟吗?笨,真笨……”静了静,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还是我最聪明,不费一文,就甩掉了你,我真是太聪明了,哈哈哈……”
傅醒荪盯了一阵,见他对失而复得的宝贝们如此珍惜,睡觉都要在密室里,而一个对身外之物如此上心的人,是不可能轻生的。
傅醒荪得出结论,便不再来了。
夜婵也有好些天没露面,隔了一段时间入宫陪贵妃说话,只到景华宫坐了坐,起身告辞时,脸色苍白地道:“熙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可是,我也喜欢小孩子。”
“我以后不能没有小孩子。”
“所以,我不能嫁给你了。”
元熙笑了:“傻丫头。”
夜婵扑在他怀里难过地哭了。
元熙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他想他是真的很会骗人,对不对?你看,又骗了一个。
他还想,土匪婆虽然打算把那莫须有的孩子送人,但偶尔静下来也会对着自己的肚子出神,脸上有时还会浮现恍惚的笑,她也是喜欢孩子的吧?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缓缓刺进心脏,刹那间,痛不可当。
“熙哥哥?”
他听见夜婵叫,耳边却是嗡嗡响,好半晌才缓过来,笑了笑:“快找个人嫁了吧,和他生一堆孩子去。”
他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因为贵妃不一时就扶着个宫女过来看他,还带了三四名太医。
他领会得,这是要虚张声势,装得越惨,父皇就越容易可怜他,禁令没准就取消了。于是十分配合,躺在帐子里安安稳稳让太医听脉。不愧是母妃调教出来的太医,众口一辞说昭王因为伤心过度,不思饮食,以至于五内亏虚,再不好生将养就要成大症候了。
管事太监也一五一十带着哭腔回禀贵妃,“王爷今儿只吃了一顿,才小半碗饭,昨儿干脆没吃,酒倒喝了不少……”
胡说,他什么时候不吃饭了?那明明是厨子的手艺太差。酒确实是比平时多一点,那时因为……因为酒酿得比较好。
“唉,一天也难得笑一回,就是笑,也跟哭似的……”
元熙真要怒了,谁笑得跟哭似的?他明明笑得很开心好吗?那个大祸害走了,这一天他盼了多久?他高兴都来不及!他很高兴,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气息渐渐弱下去,那种钝钝的刺痛又来了。
太医的指尖还搭在他的脉门上,劝道:“王爷,忧能伤身呐,还请节哀。”
节你个大头鬼!
总之,阖宫都知道昭王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儿子,以及皇帝的宠爱,一心绝食寻死,不想活了。
元熙完全不想绝食,他只是……他只是每次拿起筷子,就想起明叶。
“鸡翅膀这种东西,淑女们是没办法在宴席上吃的,吃得一嘴油怎么办?蹭掉了口脂怎么办?”
“作为一名淑女,怎么能把筷子伸过手臂那么远呢?淑女最多只能吃面前三道菜。”
“京城的淑女是不吃肉的。谁要让她们吃肉,就像要她们的命一样,王妃,你要多学着点呐。”
怎么会呢?多么快乐的回忆,她抓狂的样子明明每次一回忆就要笑出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想落泪?
他没有答案。这事真是稀奇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