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梦》不归墟

8、刺驾

　　南荷注视着远处那对年轻男女，眉头拧得更紧了。
　　她已经悄悄跟踪了好几个时辰，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一定存在什么问题。只是以她的道行，还不能一眼看清。
　　过去几年里，她以渝州城主宠姬的身份为人所熟知，但是真正见过她的人，可以说屈指可数。
　　南荷不见外客，这是城主府奉行的铁律。同样有名的，还有另一条规矩，就是僧道修士谢绝入内。
　　南荷很感激那个名叫沈万的老头，多亏他的古怪脾气，才让自己在这繁华闹市过得无忧无虑。
　　南荷是半妖，出生在兰城，在一个唤作蕉兰汀的地方长大。几百年过去了，兰城如今已归属玉州，被一群跟她一样，体内流着人类和妖族血脉的半妖统治着。
　　从往来商贾口中，她偶尔能听到关于兰城的消息。在南荷心目中，那里并不是故乡，顶多算是她的来处。蕉兰汀更不是她的家，而是她生命最初的一段梦魇。
　　她的母亲是狐妖。这个种族很奇怪，妖族最高贵的某些大物，比如青丘一脉，便是狐族出身，可另一方面，在众妖眼中，最最低贱的存在往往也是它们。南荷的母亲属于后者。她为了吸取人类精元，为了一口饭食，很久以前就蜗居在蕉兰汀里，极尽魅惑之能事。一直到死，她也舍不得离开那座腌臜的建筑半步。
　　南荷之所以离开，正是因为母亲的死亡。谁能想到，区区一个人类，竟会那般凶残？时至今日，南荷依然常从同一个噩梦里惊醒。在那个梦里，母亲表情狰狞，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称得上完整的皮肤，她躺在一片早已凝结发黑的血泊里，与周遭没有生命的物体浑然不分。年少的南荷注视着这一切，幼小的心灵在恐怖、惊慌、无助的同时，也第一次感受到无尽的悲凉。
　　她背着母亲的尸骨离开了蕉兰汀，离开了兰城，走了一天一夜的路，才来到一处幽静的所在。重山层林深处，一汪湖水宛如翡翠，没有丝毫涟漪。看到那片水面，南荷终于不想走了。她将母亲葬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下，那棵树的叶子边缘长满锋利的尖刺，她希望这些叶子能代替自己保护好母亲。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直向南走，途中遇到了很多人类，也遇到了妖族。后来，她加入了某个组织，所以得到了“南荷”这个名字。在收获了另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后，她再次离开了那里。
　　南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了这些。毕竟过去的岁月，对她来说已经非常遥远了。她是为报仇来到中原的，最后确实也做到了。那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在熬过百般折磨之后，被她撕成了碎片。
　　可是为了生存，南荷不得不学着伪装，以便和人类和谐相处。她做到了。这一百多年的时光，她大多是在安宁幸福中度过的。渐渐地，她已经习惯作为一个人类存在。直到遇见了穆柔。
　　只是不经意地一瞥，那些熟悉的味道、那些尘封的往事就止不住地涌现出来。南荷蓦然想起那个承诺。那是她重获自由必须支付的代价。

　　李恕感觉到了背后那双眼睛。这能力还有一段由来。在蓬莱的时候，他不幸遇到过一个古怪的老头，大概两三年时间吧，他始终阴魂不散地缠着自己，设陷阱、使阴招、下绊子，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李恕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罪他的。托那老头的福，他防范风险的能力达到了一流水准，就是下毒、解毒的本事，在蓬莱也能算数一数二。
　　见穆柔玩得正开心，李恕不忍破坏她的兴致。可接连一两个时辰被盯梢，实在教他如芒在背。更让他不爽的是，这只该死的半妖竟像牛皮糖一般，任凭他用尽各种手段，愣是无法摆脱。
　　李恕想，这家伙到底什么来路？是针对自己呢，还是针对穆柔？虽然表面上看，人类皇室与妖族势同水火，但依皇兄的作风，私底下养一批妖邪为自己所用，也并非多么稀奇的事。如果真是京畿那边派来的，那么在没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自己就不能做得太过，否则岂不是授人以柄？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这半妖来自玉山，甚至独山。其实他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如果真是这样，除非穆柔出言阻止，否则他是不介意下手狠一点的。
　　“阿树。”这时穆柔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嗯？怎么了？”李恕缓过神来，望着穆柔问道。
　　“嗯……”穆柔犹豫了一下，这才下定决心似地说，“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小家伙们在提醒我什么。”
　　她还没学会利用蛊虫进行大范围侦查，就像一个积攒了雄厚法力的术士却不会施放一样。尽管如此，她体内的虫子还是足够敏锐，居然能主动捕捉敌情，并及时反馈给她。
　　李恕明白继续隐瞒已经没有必要，于是点头承认道：“没错，我们是遇上了点麻烦。”
　　也不知道那半妖用了什么手段，就在她跟踪的这段时间里，不断有其他妖物聚集过来，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李恕领着穆柔，始终往对方力量松散的方向走，以防落入什么难缠的阵法或者陷阱。他都有把握带领穆柔及时抽身。
　　在他的指点之下，穆柔终于懂得将蛊虫们铺撒开去，借助这些细小的眼睛，她很快看清了周遭形势——此刻大概有百来只妖物在逐渐靠近。他们的妖气是深色的，融入水乡清净的空气中，就像许多氲散的墨滴，格外显眼。唯一那条没受污染的路径，便在他们脚下。
　　而就在这时，两个人同时发现，前方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天幕，忽然飘来了一朵乌云。

　　紫魇从一场近千年的酣梦里惊醒，内心的第一缕情绪便是恼怒。尽管它睡着的时候，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在它的潜意识里，被吵醒和发怒构成必然的因果联系。如果被人吵醒了还不知道生气，那么它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进而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你不能用人类理智的头脑，去想当然地模拟妖兽的逻辑，哪怕它已经是只活了几千年的、拥有相当智识的大妖兽。
　　李恕始终不理解，同样是妖力积聚到一定程度的产物，为什么会出现妖族和妖兽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前者阴险狡诈，超乎人而近于神，而后者即便历尽岁月，也还是像寻常野兽一样，掀不起多大浪花。
　　上古时期，常有妖兽为害一方，可后来就罕有听闻了。它们不是被妖邪、修士炼化、利用，便是被除妖师或驱魔师斩杀。像紫魇这样的大妖兽，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当然，在紫魇看来，自己才不是什么人的猎物。恰恰相反，它始终把自己当作狩猎的一方。
　　看到这么多杂毛妖兽围着两个人类小孩，它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它浑身的血液迅速沸腾起来，潜藏的某种本能瞬间觉醒。
　　通过观察那两个目标，它看出了其中的门道。那男孩灵力充沛、根骨不凡，而那女孩虽然体内乱七八糟，却更是一团至纯至阴的邪气，不论吃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对它来说都是好处多多。
　　这下紫魇可坐不住了，他圆张巨口，仰天怒吼了一声，只见一阵黑紫色的狂风铺天盖地。沿途那些妖物避之唯恐不及，有那么三两只不识相的，或者动作不够快的小妖，登时就在这浩荡的妖风里化作了齑粉。
　　李恕一见苗头不对，便立刻召出了护身法器，这才教自己、穆柔以及他们身后的市镇安然无碍。只是那透明如水晶的法器遇到过强的灵力冲击，此时已隐约可见裂纹。李恕不等第二波攻击到来，便匆忙收了法器，带着穆柔掠至三十里外。此处已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地貌，依然保存着亘古以来的原始景观，除了极少数隐士或采药人，几乎没有人类胆敢涉足。
　　紫魇当然不会让嘴边的猎物飞走。他虽然长得臃肿如山，行动起来却是风驰电掣，甚至比李恕还要快许多。后者的反抗进一步激发了它的兽性。它那对山洞般的鼻孔不住喷着青烟，浑身剧烈地起伏、抖动，青黑表皮上的无数隆起全部张开，不断喷出深紫的浓烟与粘稠毒液。凡是被污染的树木和生灵，都迅速枯萎发黑，变成一堆一堆粉末。
　　那些深紫色的分泌物拥有极强的毒性。事实上，那正是它称号的由来——恐怖的、紫色的梦魇。
　　南荷躲在离得稍远的安全地带，得意地欣赏着二人一妖对峙的画面。没错，之前那些妖物都是她召唤来的。虽然与李恕、穆柔过招，她未必那么容易败下阵来，但只要有现成的资源可用，她就绝不会亲自动手。
　　南荷有唤醒和召集妖物的能力，过去每次出任务，她都是借刀杀人，然后把召唤来的东西炼化掉，这样不但省时省力，而且能捡不少便宜。只有那么一次，她险些失手变成猎物，若不是为人所救，只怕十死无生。
　　从那以后，她便不敢轻易再用这招。当然也不绝对，除非能确保万无一失。
　　南荷一眼就能看出李恕和穆柔的不凡，那些大妖兽自然也可以。有他们在场，她便不担心自己会成为靶子。
　　可惜这一次，她到底还是失算了。原来暗地里有那么一双眼睛，从始至终，就只盯着她一个人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