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梦》不归墟

6、王府

　　这天早上，李恕一直睡到日晒三竿，才从床上起来。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着轻拍脸颊，好让自己尽量清醒一点。然后他手脚麻利地穿衣、束发、整理床铺，把仙草缝制的蒲团放回原位，把一切布置得跟闭关前不差分毫。
　　再三确认无误后，他才轻念口诀，收回那口宝贝大钟，同时撤掉了笼罩整座大殿的阵法。
　　李恕缓缓拉开门。
　　“王爷！您出关了？！恭喜！”殿前两名武将满脸堆笑，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李恕装作打了个哈欠，眼角的余光掠过他们，心想：真有默契哈，跟八哥养的那些狗一样，一吠就全都吠起来了。
　　皇帝为了看住他，特意请来这些昆仑弟子，不惜奉上厚重的酬劳。那些款项如果公布出来，定会令世人震惊不已：怎么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王爷，竟能教圣上如此看重？
　　李恕自忖身价并不值那许多。说到底，他骨子里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偏爱游山玩水罢了。京畿那么死气沉沉的地方，若不是母妃在那儿，就算用十六抬大轿来请，他也不愿去的。
　　很多时候，他会笑皇兄孩子气，狭隘得不似人君。皇太后与母妃的恩怨，终究不过是上一辈的矛盾，他本该大度些才是。
　　李恕自幼长在蓬莱，餐风饮露，读仙书，习仙术，访仙窟，凡人热衷的事，他不懂，也从不放心上。他哪里晓得，母妃在受宠的那段日子，是如何触忤东宫母子的。新帝李宏恨之入骨，奈何她修为甚高，又与蓬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在杀不得，这才把她幽禁在皇城阵枢里。李宏盘算，至少也要夺她百年自由，才能稍稍解气。
　　对于修仙之人来说，一百年并不算太长的时间。可李恕就是不满意。皇兄越是要关，他就越要想法子溜，想法子救。他和母亲感情不深，但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可不愿意袖手旁观。
　　李恕以前常想，什么时候能像父皇那般厉害就好了。如此皇城大阵也奈何不了自己。
　　后来他又转念想：不，要比父皇更强才行，这样才不会化作尘埃，归于星河。
　　自己终究太年轻、太弱了啊，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路，需要跋涉。
　　雷州，常王府。巨钟与阵法一撤，府中顿时宽敞、清亮了不少。分散在四处的武将——也就是看守——纷纷聚拢过来。总共九人，一个也没少。
　　他们中领头的叫做李坦，家族属于皇室旁支。他走上前来，向李恕行臣子礼，其他武将纷纷仿效。
　　李恕浑当没看见，也不让他们起身，只吩咐道：“让家丁备轿，我去趟太白坊，接一位朋友。”
　　“是。”李坦兀自收礼，招呼手下去办。接着他微笑着问道：“没听王爷说有朋友要来啊，不然我们早些将客人接来，也不烦劳王爷如此费神。”
　　李恕清楚这家伙的用意，真想白他一眼，却也笑了笑，说道：“在蓬莱就约好的。是个小姑娘，你们去，容易把人吓着。”
　　听他这么讲，几位武将都忍不住笑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都没再说。
　　雷州南部，一条大河蜿蜒穿过。河的北岸就是雷州首府常洛，通过一座阔大的双层拱桥与南岸的湖泽、水田相连。拱桥西侧不远处，由于河道弯折，河床在流水作用下不断加宽，相较其他河段，足足多出一倍不止。作为雷州十景之首的太白坊，就坐落在这一河段中央的小洲上。
　　穆柔斜倚于窗边的木榻，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的景色。楼下的萋萋芳草、河面的浩荡波光、对岸的连排垂柳与古老城墙、远处缥缈变幻的唱晚渔歌……落霞如绮，群鸟徘徊，一切都那么美。她由不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像是怕稍一用力，就破坏了这一瞬的永恒。
　　然而就在房间外，仅仅一门之隔的地方，人声已经喧腾到了顶点。太白坊从不是文人骚客幽居的秘境，恰恰相反，它自建成时起，便是风流浪子们寻欢作乐的好去处。李恕来雷州之前，包括此处在内的声色场所全都毫无规矩。但在短短数年之间，人们心里便都住进了一位常王。难怪京城那位，会如此忌惮这个远在南方的弟弟。
　　随着暮色渐深，万物归于沉寂，穆柔的注意力终于被坊内的欢笑吸引回来。她悄悄把门拉开了些，偷眼向外张望，却被楼上楼下初绽的华灯惊得瞪大了眼睛。跟白天相比，此时此地俨然已是另一方世界。
　　在穆柔的记忆中，每当太阳落下山头，人们一天的生活便走到了终点。除了少数几个传统节日，夜间的寨子几乎看不到火光，更别提此间的觥筹交错、燕舞莺歌了。在一刹那的错愕后，一股喜悦之情倏忽涌遍了她的身心。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喜欢这样的情景，人们自由自在地唱歌、跳舞、饮酒、吃肉、追逐嬉戏，做一切快乐的事，做红尘男女应该做的事情。
　　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害羞，她的双颊不觉间飘起了两朵绯色的云。
　　李恕一踏进太白坊，就看到了二楼栏杆边的那个女孩。只见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脸上还挂着痴痴的微笑。顺着她的目光，李恕看到一位富家公子正给怀中的女伶喂一颗樱桃，那女子一边唱着胡地歌曲，一边含情脉脉地，用薄薄朱唇含住了那红得滴血的果子。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郎才女貌、美眷如花吧。李恕想。他虽然见多识广，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少年，耳根已不由地有些发热。为免尴尬，他匆匆别过头，往楼上走去。他边爬楼梯边想：这蛮族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呀！你来啦！”穆柔发现他的身影，蓦然惊觉，又是慌乱又是欣喜。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李恕佯装不知，故意逗她。
　　“没……没什么……”穆柔想起方才所见，害羞地转过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李恕没再惹她，也跟着走了进去。
　　轻轻掩上门后，李恕走到穆柔面前，环抱双臂，问道：“怎么样，这里有意思吗？”
　　“有趣有趣！”穆柔笑着说，语气中难掩兴奋。尽管她始终站在楼上，离得远远地看着，从来不曾融入欢乐的人群。
　　长久的生活方式会形成习惯，塑造一个人的性格。她喜欢这份热闹，但也只想做个看客。
　　不知为什么，李恕竟看出了她神情中暗藏的寂寞，心头不由一涩。也许是因为他能真正理解这女孩吧。即便在海外那么多年，李恕也并不曾与世人疏离。蓬莱上上下下，多的是很好、很有意思的人。而穆柔的成长环境，则完全是另一种境况。
　　李恕暗想，既然把她带了出来，自己就尽最大努力，让她回归寻常、温情的生活吧。
　　太白坊虽然热闹，却不是久留之地。李恕牵起穆柔的手，带她走下楼，钻进了轿子。穆柔选了靠窗的位置，掀起帘幕，热切注视着沿途的一切。来往穿戴各异的男女老少，不停吆喝的商贩，偶尔出现的耍把戏的班子，她无不看得津津有味。李恕觉得她的眼神，简直像头一次走出家门的幼童。不，确切地说，更像一位初入人世的山野精灵。她的每一次欣喜和欢呼，都让他也感到由衷的快乐。
　　轿子很快进了常王府。穆柔在李恕的搀扶下下了轿，一抬头，就看到巍峨富丽的王家宫殿，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真美啊。”穆柔喃喃地说。这真是她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为精巧的一片建筑了。
　　李恕没有作声，脸上也没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在他眼中，不论是皇宫还是各处的王府，都没有太大区别，全都一样乏味无趣。就算是海滨简陋的渔村，或者群山脚下草草搭成的木屋，也要比这些死气沉沉的宫殿有趣许多。
　　不过此处终究是他的府邸，见穆柔如此欣喜、震撼，李恕还是不由地感到一丝得意。
　　凭借旧友的身份，穆柔暂时在常王府住了下来。李恕也不算诓她，接连数日，他都在研究针对那座阵法的破解之道。甫一回来，他就传书给了蓬莱那位师兄，可不知师兄是有别的事要忙，还是也被这座阵法难住了，竟一直没有回音。
　　闲暇的时候，李恕总爱和穆柔待在一起。实际上，他这位被幽禁的小王爷，闲暇的时间总是很多的。李恕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了，因为她真的像清晨的露珠一样，不沾染丝毫俗世的污秽，又像一头诞生不久的幼兽，对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和真挚的感情。若非穆柔偶尔于不经意间施展自己的能力，李恕都快忘了她体内蛰伏着多么阴邪可怖的力量。
　　在衣食起居方面，李恕对穆柔照顾得无微不至。穆柔喜欢美食，他便命人将天南海北的美食都搜罗给她吃。穆柔喜欢研究法术，李恕便亲自上阵，从最简单的法术开始，一样一样地陪她练。穆柔喜欢好看的衣服，李恕便将雷州最好的制衣师傅都请进王府，变着花样地给她做新衣。
　　这本是少男少女之间珍贵的友情，但在外人眼中，难免会被赋予一些特殊的含义。很快，整个常洛乃至雷州都在传，常王殿下情窦已开，就要娶亲了。
　　可惜对于这事儿，当事人双方都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