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梦》不归墟

5、离山

　　听了穆柔的描述,李恕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不过他天性热爱冒险，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刚才送出去的两仪梭立刻派上了用场，穆柔一只手虚握着它，另一只手轻轻牵住李恕，扭过头来望了他一眼，意思是问这样行不行。
　　李恕心中微微一动，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李恕自有记忆以来，第三次牵女人的手。前两回都发生在刚进皇宫那天。第一次，是母妃见到多年未见的孩儿，百感交集。第二次，则是去见皇后。为了彰显母仪天下的胸怀，皇后以握手寒暄表达虚伪的慈和。
　　不过比较起来，那些都是中年女人的手，终究太丰腴了些。而穆柔的手却不一样，它是那样小，那样细嫩，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李恕生怕用力稍重些，便会不慎将之捏碎。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两仪梭已被启用，二人的身形同时一虚，瞬间便已来到未知的黑暗深处。穆柔能在夜间视物，李恕却不能，她便为他点亮了无数冷火。刹那间，方圆数里内的夜色，都被淡绿的光芒驱散。这一幕在李恕看来，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在淡绿光海之中，女孩的身影娇小而清瘦，她穿着独山族的传统服饰，面料是黑底绘着蓝花，颈项间，银器闪闪发亮，宛如山林中走出来的神秘精灵。
　　与此同时，绿光也照亮了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峦。穆柔指着最前方那座馒头状的低矮丘陵，沉声说：“就是这里了。”
　　李恕仔细看了看这座不起眼的山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如果穆柔没骗自己的话，这里很可能隐藏着一处十分高妙的阵法。李恕记得某位擅长布阵的师兄说过，真正厉害的阵法，往往并不显露其强大，反而需要竭力隐藏，乃至达到融于自然、同于万物的境界。李恕不曾亲眼目睹师兄的手段，但他觉得此时遇到的情况，很可能正是师兄描述的那种高阶阵法。
　　李恕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这支蛮族的实力。来越州之前，他并未把独山族放在眼里。虽然他确实好奇过，这样一支喜欢玩弄虫豸的部族，到底是凭什么与强悍的妖族抗衡。直到遇见蛊女穆柔，以及眼前的这座阵法，他才算窥见了这支古老蛮族的真正底蕴。
　　李恕首先仿效穆柔的做法，将一丝灵力输送到了前方，果然，一旦越过某个边界，那点灵力便消散于无形，就像倏忽间被夜风吹散了一般。事情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自己的灵力即便遇到仙阶法阵，也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
　　一时间，李恕又惊又疑。他想，这不只是座阵法而已，它更像一只张着大口，随时准备吞噬灵力的巨兽。究竟是什么人，在如此不起眼的所在，留下了这幅连他也参不透的手笔呢？
　　他很想亲自进去，看看里头到底潜藏着什么玄机。但是冥冥之中，他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意味。李恕想起师父说过的，沧溟之南过往的种种故事。此间是第一次灭世时那位恐怖魔神的家，也是这一世代那位可怕蛮神崛起和长眠的地方。对于这里的一切未知，他都应当保有绝对的敬畏。
　　徘徊不定之际，李恕问穆柔道：“你问过你阿爹吗？他怎么说？”
　　听到这话，穆柔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低声回答：“没有。阿爹本就不准我多管闲事，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很可能还要责罚我一顿。”
　　李恕望着她微垂的眸子，若有所思。
　　关于炼制蛊女的方法，他略有耳闻，简直不能用“残忍”二字来简单形容。他猜想穆柔一定承受过自己无法想象的折磨，任何人被那样对待过，都不可能毫无怨言。
　　所以穆柔心底一定非常痛恨她的父亲，可是她为什么不离开呢？以她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
　　“她必须走。”
　　忽然有个声音传入李恕的耳朵，很轻很轻。

　　说话的是个女人，应该已至中年。李恕朝四下里望去，却根本没看到什么人影。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了？”穆柔见他举止异常，疑惑地问。
　　李恕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孩子，你没听错，我在跟你说话。”
　　李恕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有人以灵力为媒，试图与自己进行神识上的交流。这种法术他很早就掌握了，却并不常用，所以一时竟没想起。
　　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听说有些妖兽、精灵之流，的确常用意识进行沟通。可是听对方说话的语气，李恕总觉得，那应该也是个人类。
　　那么，或许是想避开某个人？李恕转头看了眼穆柔，猜测她与说话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瓜葛。
　　“请问阁下是？”他试探性地用灵力传话过去，可还是一样被无形之物吞噬，瞬间消失了踪迹。
　　李恕只得耐心等待。穆柔见他忽然不接话了，抬头疑惑地望向他。
　　“我在想办法。”李恕只好这么说。即便对方的态度比较友善，可现在贸然进去，绝非明智之举。也许这根本就是个圈套呢？
　　所幸那边终于传来了回音。李恕没想到，这次自己听到的，竟是一段长而又长的故事。
　　对李恕说话的，的确是个中年蛮族女人。十几年来，她都被困在这玄妙阵法之中，无法脱身。外界的传音她能收到，但女人每次回复，都要说很久，所以慢了很多。
　　听她讲话的时候，李恕没法不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们的声音都那么温柔。皇兄甫一继位，立刻便将李恕的母妃软禁在冲虚殿中。那里是皇城大阵的阵枢所在，而皇城大阵又是历代皇族联合众仙门之力铸造而成，李恕当然无可奈何。
　　在半炷香的时间里，两人通过神识聊了很多。听完女人的叙述与恳求，李恕便已做了决定：必需带这个名叫穆柔的小姑娘离开。
　　李恕有些恼恨，这世上自己无力解除的阵法又多了一座。不过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回来，还这个女人以自由。
　　——就像他一定要将母妃救出来一样。
　　了解到他的心意后，对面的女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李恕不知道，此时她正朝自己磕着长头，脸上早已是涕泗横流。
　　接着女人缓缓起身，几乎耗尽了全部灵力，才逼得一条暗红的细线显形。李恕看到红线的一端通往未知的黑暗，另一端却扎进了穆柔的心脏。如果不是事先知情，他恐怕会误以为那是穆柔的一线心血。
　　赶在穆柔看破之前，李恕举起早已凝满灵力的右手。
　　手刀挥落，红线悄然而断。

　　“你在做什么？”穆柔看到他古怪的动作，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习惯而已。每次遇到难题我都这样。”李恕一笑而过。
　　想了想，他又故作难色，接着说：“这阵法当真有点儿名堂，没一两个月时间我可琢磨不明白。你要是真想解啊，就陪我回趟雷州，等我找到法子就教给你。”
　　“什么？”穆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让我跟你回中原？！不行不行，阿爹会杀了我的！他会气疯的！”
　　“他现在可不是你的对手了。”李恕直摇脑袋。他觉得好笑，这小丫头对自己的实力似乎一无所知。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单你阿爹打不过你，就算再加上那群不人不鬼的家伙……好像是叫影刹对吧？让他们一起上，也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对于这番话，穆柔将信将疑。她对自己现在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甚至可以说知道得非常有限。不过想想也对，光是驾驭这区区几种蛊虫，绝不会让阿爹对炼制蛊女这事儿魂牵梦萦这么多年。
　　从小到大，阿爹跟他手下的那些黑衣人，都是她眼中比鬼神更可怖、更威严的存在。她完全没想到，如今在这些人心里，自己才是那位初生的真神。
　　如果阿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自己当然有能力离开。可问题是，自己真有那么强吗？
　　穆柔开始有些信了。因为打从鬼谷出来的那刻，她就发觉自己体内时时涌动着一股力量。她总是竭力抑制它，因为它会让自己感到心慌和惧怕。冥冥之中，她感应到那股力量试图侵袭自己的心神。是的，它想控制自己，彻底改造自己，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李恕大概知道蛊女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也能隐约感应到那股力量正在觉醒。或许只需要适度引导，就能让它为穆柔所用。当然，也不能排除穆柔最终难以抵挡和驾驭，最终彻底迷失的可能。
　　但在李恕看来，离开这里，对于穆柔而言，是绝对必要而且正确的。像穆夜那种冷酷、自私的男人，只会将穆柔投进更深层的炼狱中去。
　　面对阿树的苦苦劝说，穆柔一边犹豫、思考，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她愿意相信这个油嘴滑舌的中原男孩。阿树好像拥有很多宝贝，却从未展现过他宣称的那种实力，但穆柔就是单纯地相信，他一定没骗自己。因为他的担忧，他的真诚，她都能看到。
　　很久很久以后，穆柔才明白，这也是蛊虫给予她的另一项馈赠。或多或少地，她能看清楚人心。
　　离开山寨，离开独山，这个念头她一直都有，甚至一度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这里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可除此之外呢？族人视她为怪物，阿爹与影刹把她当做工具。九叔和阿姐是唯一一抹暖色，可他们也给不了自己救赎。
　　这十几年的人生，真如数千年那么漫长。她没疯，没残，没死，可真是个奇迹。
　　隐隐地，她知道有什么在帮助自己。可那是什么呢？是什么让自己不断变强，最终得到阿爹梦寐已久的那种能力呢？
　　“也许你是对的，阿树。我应该走。”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穆柔终于开口说道。
　　等了那么久，终于有机会离开了，那为什么不走？我会变强的！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像奴隶、像牲畜那样生存！
　　穆柔想，也许来年春天，她会回来看着阿姐出嫁。
　　或者，她暗想，就永远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