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梦》不归墟

4、阿树

　　微小到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蛊虫，不断蠹蚀精钢打造的栅栏，发出风吹稻田般的“沙沙”细响。地上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粉末。
　　男孩一边探头朝走廊里打量，以防看守不识好歹地过来查看，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一点点变细的钢柱。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真的蛮有意思。明明一派天真，各种手段却耍得手到擒来。
　　穆柔望着正在工作的虫子们，心里其实也很纳闷。方才男孩让她帮忙破开牢门，并提出了几种方案，其中之一就是弄断栏杆。她听到这个点子，还没来得及考虑，就有一群虫子飞了出去。
　　这是她学会操控的第三种虫子，事先她并不清楚它们的存在。她也完全不知道，还有多少种虫子活在自己体内。
　　一转眼的工夫，钢柱就被侵蚀掉了三分之二，也许现在称之为钢条更合适一些。男孩难掩激动与喜悦，忍不住赞叹道：“没看出来啊，你可真有两下子！”
　　“啊？谢……谢谢……”穆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心想，自己并不厉害啊，明明都是这些小东西的功劳。
　　蛊虫虽然智慧有限，但是借着穆柔的一丝意志，便能将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每根钢柱的每一个部分，都被同样均匀地啃噬殆尽。最后完工之际，所有的栏杆同时消失，竟没发出一丝钢片坠地的噪声。
　　接着男孩往前走了一步，踩在厚厚的钢粉之上。
　　“接下来呢？你自己出去？还需要我帮忙吗？”穆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哈哈，不用！”男孩笑着摇摇头。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展开，只见他的手心躺着一枚桃核般的物事，不时发出淡淡的微光，忽而浅白，忽而水蓝，忽而又是淡紫。
　　“这是什么？”穆柔好奇地问。
　　“一样法器。”男孩说道。
　　他蓦地将手攥紧，那物事随即便发出碎裂的脆响。
　　刹那间，男孩的身影竟从场间消失了。
　　“咦？”穆柔大奇。她左看右看，皆不见男孩的行踪。
　　“唉！这儿呢！”
　　穆柔感觉自己的肩头忽然被谁拍了一下。她一扭头，就看到了男孩怪笑的脸。

　　“唔……”穆柔刚想惊叫，便被捂住了嘴巴。
　　“嘘……”男孩竖起食指贴在唇间，示意她不要吵。等穆柔冷静下来，他才终于抽回了手。
　　“你你……你吓死我了！”穆柔又惊又气，皱着眉埋怨道。
　　“哈哈哈！”男孩大笑，“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哼！”穆柔依然气鼓鼓地，“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问：“你是怎么一下到这儿来的？”
　　“啊？哦，是因为这个。”男孩说着又伸出手，手心里还躺着枚同样的桃核般的东西。
　　“这叫‘两仪梭’,”男孩解释道，“如果你想着某个地方，只要捏碎它，不论相隔多远，都能立刻到达。”
　　“哇！这么神奇么？！”穆柔震撼了。世上竟有这么神奇的宝贝。
　　“不过有一个条件，”男孩补充道，“你必须清楚那里的方位，以及到达那里的路线。比如说，你先找到了我，我又沿着虫子和你的神识找到了你，清楚了你所在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行。”
　　“嗯嗯。”穆柔连连点头。她围着两仪梭左瞅瞅右看看，越发惊叹于这宝贝的精致、漂亮。只见它通体透明，表面雕刻的花纹繁复而典雅，最妙的是那一阵一阵的微光，比她见过的任何色彩都要绚丽。
　　看到她目不转睛的样子，男孩微微一笑，另一只手化出一只锦囊，顺手便将两仪梭装了进去，然后递给了穆柔。
　　“诺！送给你。”他慷慨地说。
　　穆柔望向他，简直不敢相信，问道：“真的吗？”
　　男孩点点头：“嗯，感谢你救我出来。本来准备满足你三个愿望的，这就算一个吧，现在我还欠你两个愿望。”这其实是中原男孩们常玩的一种游戏。
　　穆柔仍是将信将疑的样子，直到男孩催促她接着，她才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穆柔揭开锦囊，忍不住又瞅了好几眼，这才收好系在腰间，笑着说了声“谢谢”。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细节。
　　“不对啊。”她满腹狐疑，“你有这‘量衣梭’，明明可以随时逃走的，为什么还要我帮忙？”
　　她确定水牢的栏杆虽然是精钢所制，却并未附着法力，应该挡不住他才对。
　　“啊？这个嘛，呵呵……”男孩干笑了几声，心说这才对嘛，看来你也不是真傻。
　　“快说，你为什么不逃？为什么非要我救？”穆柔见他不答，心里更加起疑，同时也多了分戒备。她发现阿爹说得没错，这家伙确实透着古怪。
　　见穆柔认了真，男孩意识到不能再唬她了，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待。
　　“你说得没错，我随时都可以逃掉。”男孩坦白，“但是我并不想逃。因为不论在水牢里，还是回家去，感觉都是一样的，还不如静观其变。”
　　什么？穆柔怀疑自己听错了。
　　坐牢跟回家，这怎么能一样呢？

　　男孩本姓李，单名一个“恕”字。在被抓之前，已经在越州山林里转了三天。
　　他与当今皇帝同姓，贵为常王，圣上登基后便受封至雷州。
　　来到封地才两个月，这位小王爷就彻底厌倦了。在他看来，雷州的王府是比原常王府还要枯燥的地方。他想不通那几位大名鼎鼎的御前侍卫，为什么放着大好的年华不去享受，偏要跟癞皮狗一样把自己缠得那么紧。
　　政治上的事，李恕一窍不通。他不懂皇兄继位后一年，为什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裁换官员、重制税法、振兴海运……听起来用意都是好的，但如此雷厉风行，结果反弄得上上下下颇多怨言。
　　更为过分的，是他对手足兄弟的所作所为。二哥、三哥各怀鬼胎，五哥站错了队，被连根拔掉也是必然。可是四哥、六哥和七哥有什么错呢？他们不过是想为国为民做点儿事罢了。就因为这个，便受到长兄猜忌，赋闲的赋闲，流放的流放。到头来只有八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书、听曲子，反倒得以瓦全。
　　跟兄长们比起来，自己的下场其实也不算什么。母妃得宠，与太后——也就是曾经的皇后不睦，连带两人的孩子也素有嫌隙。李恕自幼被归墟看重，养在方丈，学在蓬莱，前岁先皇病重时才返京。因为他从不参与政事，皇帝实在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将他远远发配到雷州，名曰赐给封地，实则结结实实地软禁了起来。
　　皇帝每每来书，总让他不要随便走动，实际上他何曾擅离卫国一步？就是常王府的大门，他也没出过几次。
　　从兄长们的遭遇中，他总算看清了长兄的心，也逐渐生出逆反之情。何况他一个现年十七，自小徜徉在仙山瀚海间的男孩，怎么忍得了被幽囚终生的命运呢？
　　要出来其实也容易。他最得意的地方并不是法术高强，而是身怀法宝众多。几位御前侍卫都是高手，他们布下的阵法十分厉害，但也并不难解。非但不难，他还能解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日，李恕谎称要闭关一个月。只见他先拿出一物，化成了自己的模样；再拿出一物，在阵法上画了个出口，他一离开即恢复如初；紧接着，他又拿出第三件物事，隐匿了自己的气息行踪。
　　早在佯装闭关前，他便设过一道阵法，借口是为了防止偷袭。那是一口钟，是他最爱的法器，有了它谁也攻不进来。
　　事情便这样成了，他暂时离开了雷州，不费半点力气。
　　越过边界后，他先在宋国玩了四天，又在丰州玩了五天。此间他得到了一本古籍。然后依次是雷州、楚国、叶国，他慢慢转过去，最后才进入越州。
　　寻常人不敢在越州乱跑，他却毫不顾忌，在野山野水里随处乱逛，阴差阳错中，还收了不少奇兽异草。就在他觉得差不多了，可以回雷州那个活死人府的时候，钟山族的人却撞见了他。
　　对这些蛮族，他是很好奇的，于是干脆束手就擒，就这么被带回水牢。近几天时间，他一边像穆柔那样，用法术观察这支异族，一边认真研究那本偶得的古籍，倒也自得其乐。
　　李恕尽拣些有趣的内容说，对于帝王之家的同室操戈，以及在雷州时的种种不快，则是能不提就不提。穆柔听他天花乱坠说了半天，自己也听得云山雾罩，不解远远超过了新奇。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些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好了，我信你了。”穆柔说，“所以你并不是商人，你只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学了很多年法术，这段时间也去了很多地方。你的法术很强，根本不把我阿爹和水牢放在眼里，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李恕听得直乐，连连点头说：“对、对”。
　　“真好啊。”穆柔没头没脑地说道。
　　顿了顿，她又说：“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就叫我阿恕吧。”李恕道。
　　“阿树？”穆柔歪头看他。
　　“对，阿恕。”
　　“我喜欢这名字。”穆柔微笑道，“你好，我叫穆柔。”

　　“我准备走了。”李恕最后说，“穆柔，还欠你两个愿望，你要许吗？”
　　“愿望？”穆柔想了想，“我好像没有什么愿望……”
　　李恕问：“你就没什么想要的，想知道的，或者想去的地方吗？”
　　穆柔又想了想，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于是说：“想知道的么，确实有一个……”
　　“是什么？”李恕忙问。
　　穆柔却没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李恕望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有意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说道：“那当然。”
　　穆柔又问：“那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李恕不解地问：“这就是你的愿望吗？你想让我保护你？”
　　“不是的。”穆柔摇了摇头。
　　她转过身去，面向竹楼外无边的夜色。
　　她知道，在墨一般的黑暗中，有那么一处神秘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