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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垂杨紫陌洛城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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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垂杨紫陌洛城东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题记
若有人问起,洛阳最美的风景是什么?
或许有人会说,是伊洛河边,风霜染尽的蒹葭苍苍;或许有人会说,是御道天街,如酥小雨中的脉脉垂杨;或许还有人会说,是灿烂春光里,天下闻名的牡丹沉香。
可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这所有美景加起来,都抵不过风情苑紫夫人的浅笑轻颦。
没有见过的,无不遐想着,那是何等天香国色。
看过了的人,都神魂颠倒,不惜千金也要博得美人一笑。
这个世道,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看得高。昔年漫天的硝烟散尽,一切都又回到了繁华奢靡的起点。人呢,总是喜欢记得美好的东西,忘却痛苦的回忆。何况,那等风华绝代的女子,还是名满两京,人人趋之若鹜的花国魁首。
风情苑,是整个洛阳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整个洛阳最繁华潋滟的所在。就像暗夜里的萤火,破晓时的晨光。人们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的向这里汇聚。
尤其是男人的目光。
×××××
今夜风雪甚急。
可灯火辉煌的风情苑里,却软玉生香,仿若春回大地。混杂着脂粉浓香的温暖气流,在交错的楼阁间缓缓涌动。而那高悬于上的楼阁,却沉静地仿佛湮灭了所有香尘。
“笃笃。笃笃。”
短促而清脆的叩门声,在一片寂静的繁华中响起。
重重软红中,却没有一丝回应。
“笃笃。笃笃。”
苍白修长的手指,叩击在雕花填金的木门上,不紧不慢,气定神闲,一如漫天飞舞的雪花,清脆地敲击着这场浮华凌乱的梦幻。
依然没有回应。高楼上风雪急骤,散开隐隐的咳嗽。
廊上的人没有再度叩门,更没有出声唤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负手望天。
深沉的苍穹下,是一片片凋零的雪。浩大的雪花从九天降落,却消散在滚滚红尘之中,转瞬难寻。天宇低沉,九州浩瀚,身后红灯千万,身前落雪苍茫,那个清瘦的男子负手独立高楼,却有一种难言的气度,仿佛行走在尘世之外。
窗内灯花一闪,他缓缓转身,只听“吱呀”一声,雕窗轻启,屋内的华服女子压低声音地惊呼:“楼主!属下……”
白衣公子轻轻抬起手,制止了眼前女子的话。
“川西急报,进去再说。”
拂袖而入的刹那,扑面是温暖的气息,缓解了胸臆间的隐隐不适。可温暖之中,却意外地没有脂粉浓香——那样清甜甘冽的桂花香气,是可以缓解咳嗽的么?
那位名满两京的花魁,背过身去,掩住门外寒气,垂下数道重帘,这才缓缓走到灯下,恭声跪地:“属下参见楼主。”
繁复的裙裾铺开满地,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早已过了午夜,可她却并未卸妆,想是一直在等候,却不慎伏案睡着。
“起来坐吧。”白衣人敛衣坐下,从袖中抽出一份薄绢。
半透明的丝绢上,用极细的笔写下密密麻麻的小楷,字迹小如粟米,却横竖相连毫无顺序。显然,这位面色凝重的绝色女子,已经看懂。
半晌,没有声音,只余灯火寂寂燃烧,一室橙光暖人,暖得了心么?
“神水宫宫主暴毙,四殿十二坛挟持少宫主相互攻讦……鹬蚌相争,唐门得利。”幽幽的声音,在暗夜的烛火中响起,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蜀道艰难,又有唐门竭力封锁……神水宫主已经死了三天了。此时此刻,想必蜀中大局已定,消息才能传递出来。”白衣公子淡淡冷笑。摇曳的灯火,飞扬起一片暖红,在他子夜般的眸中熠熠生辉。
“神水宫远在川西,子弟大多不是汉人。中原武林,一向对其知之甚少。”紫衣女子微微垂眸,掩住眼底的抱愧,“最近,江湖传闻,神水宫少宫主亲至青枫林,委托‘胭脂刺’刺杀江楚歌,最后不了了之。其中颇有蹊跷。”
“‘胭脂刺’……”萧忆情略一沉吟,道:“一年前,江梅鹤与其妻洛雁姬双双离世,这么说来,她还留下一个徒弟?”
“岚雪阁的人最近才从江南传来确切消息,姑苏江氏故宅中,有一位洛姓女子。”紫陌轻轻抬眼,精致的妆容上带着几分疑虑:“那位少宫主容貌丑陋,武功粗疏,却见不得别的女子生的美丽,数年来害死五十多条人命。论脾气,不像是甘心收手的人。”
“那‘洛姑娘’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如果不想动手杀人,何必再开青枫林?”萧忆情轻笑,“至于神水宫那位少宫主,明知‘胭脂刺’与江楚歌的渊源,却还要挑衅。未必是冲着江楚歌去的。如果反被截杀,倒可以处理地神不知鬼不觉。”
“神水宫少宫主现在还活着……”紫陌俏丽的柳眉,微微颦起,突然轻轻抽一口气,道:“易容……”
她迅速展开手中素绢,旋即眼角一冷:“能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迄今未被杀死,确实大异平常……她一人之力,自然无法降服整个神水宫,便将唐门拖下水。江湖皆知,唐门与神水宫不睦,又精通暗杀,此番受益最大的也是唐门。神水宫主之死,若说不是唐门所为,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何况唐门认了反比不认好。”
萧忆情微微颔首,道:“只要唐门默认,再选好时机,让神水宫几位掌权者死于唐门之手,蜀中之乱,就不是区区唐门能弹压住的了。”
紫衣女子妙目微诧:“这样一来,神水宫临死反扑,唐门也腾不出手来顾及江南。”想到此处,不由眸光一冷,便连温暖的烛火也冷了几分。
就算数年之后,唐门能安定蜀中,那“洛姑娘”也能凭借数年时机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那时候,鹿死谁手,谁能料定?
“想不到,江湖上还能再出一个这样的女子。”白衣的公子温然一笑,带着微微的赞许。
紫陌心头一凛,他本是淡漠从容的人,那样云破月来皎洁如玉的赞许,他只在提起那个女子的时候,才会不经意间流露。
而就在一月之前,血魔之女舒靖容,只身击杀护卫森严的运河漕帮帮主后全身而退。历时三年,终于将血薇剑刺进最后一位宿敌的胸膛。那时紫陌刚刚被听雪楼主收留,恭敬而细心的她,刹那间诧异于那样融冰化雪般的神色。
或许,远胜今日。
紫陌微一沉吟,柔声道:“岚雪阁地字暗探回报,‘红蝎’现身芜城。”她凝视着银花烛台上,飘忽的烛焰,声音里含了几分不确定:“‘红蝎’出道已经一年多了,可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得到关于她出身学艺的任何消息。”
江湖杀手,无一不是小心谨慎,努力抹去关于己身的一切信息。就算是倾天下之力寻上十年都寻不到的,也大有人在。
像“胭脂刺”那般,但凡刺杀一人,便昭告天下,使万人皆知的,也算得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了。一则,昔年洛雁姬名满江湖,也算是一流高手,少有人敢只身挑衅。二则,她不为金银,只论情债,苦主都是逼不得已,才以命易命。每每昭告天下时,那欲杀之人还没等被杀死,便已经身败名裂,遭人唾骂。说到底,不过是巧妙利用了整个江湖的规则,买凶杀人者该死,仗义出手者无罪罢了。
萧忆情也不以为意,只是淡淡道:“岚雪阁虽然有十几年的根基,可江左一带的人手,确实要筹谋妥当。”
紫衣华服的女子却垂目一笑,若说眼前这位病弱的年轻人,没有远瞻江南的雄心,那才奇怪吧?
“是,这几日,便可以把章程计划呈给楼主。”
年轻的听雪楼主,微微颔首,墨色的眼眸中,依稀有深沉的笑意。
“留意我们的老邻居。紫陌。”
转身拂开重帘,远掠而去,不惊轻尘。
沉寂的暗夜里,依旧是飞舞的雪花,东方微微一点舒白,也掩在了铅云之下。冷风直灌,重帘飘摇,满口满鼻是逼人的寒气,可紫陌却一直站在门前。
那一句“我们”,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可落在紫陌耳中,却像二月里款款绽开的陌上繁花。如斯温暖,如斯遥远。
其实,她还能求什么呢?环顾是奢靡颓败的风情苑,她还能追求什么呢?低头是繁复妖娆的华裳,她还有什么,胆敢奢望?
只一句“我们”,就足以填满她心中无底的归墟了吧?
那个命运转折的大雪天,也像如今这般风雪漫天吧?可当年洁白晶莹的雪,都在滚滚红尘中,染得灰败肮脏。那样饱满的心,那样莹润的脸,那样鲜活的年纪,都被烟火人间磨灭殆尽了。
铜镜生尘,一指拂去,明镜中是一张容色绝艳的脸,名冠两京。
经历过两年前那尸骸遍野的三月围城。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镜中的女子兀自笑了,眼角眉梢,都是哀凉。
或许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那不过是一串死亡数据;可在升斗小民眼中,不啻于人间地狱吧?一年前,几乎一闭眼就能看见剐肉机上支离破碎的尸体,草绳扣着标价的木牌。机前是一群群饿极了的疯子,迫不及待将到手的生肉塞进嘴里。富商巨贾尚且终日惶惶,何况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那个时节,人人自危,她还能卖到三担谷子,是不是也该知足了?
她自嘲般地凉凉一笑。如果不是她生得美,可能早就被送上剐肉机了。可美丽,却也是这场乱世中最大的悲哀。有时她不免恍惚,真是怎么活下来的……
只是两年而已,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已恍然如梦了。
如今,连这些梦也不大做了。
雪花飘落在她鼻尖,一片透心的凉。她微微一怔,北风中有零星的管弦笑闹,却夹杂着女子隐隐的哀哭。一扬一歇,像是声嘶力竭后,挣扎着,不甘着,吐出喉中的最后一丝悲鸣。
已经过了五更天了么……
紫陌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哭声,两年来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她转身回屋,薰笼上盖着一盒点心——川贝雪梨糕——正对了那人的咳嗽。轻轻抚上,指间是一丝不变的温软。仿佛不曾受到大雪的影响。
摇铃唤来侍女,紫陌有些倦怠地指着薰笼上的磁碟道:“等絮儿的客人走了,把这个端给她吧……”
侍女一惊,似乎有些不情愿。只听紫陌一声叹息:“你只管和她说,嗓子是自己的,如果自己不在意,就算哭哑了,别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屏退侍女,拢紧门帘,挑亮灯烛。薄薄的照纱上,镂着精致的合欢。一室明明暗暗,只剩下簪花小楷勾勒在素笺上的细碎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