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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年年月午玉镜台 ...

  •   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心是仇敌 ——北岛《无题》

      寂静深宫,新辟的文澜阁内却是喧哗声声,扰清梦。阁的对面,正是凤璃湖,遥遥望去,湖上美景醉人,连那水都澄净得呈现出淡淡的蓝色,清幽见底,也稍稍解了一点暑气。只是这景虽美,却似乎入不了阁内人的眼。对弈的二人仍是毫不相让地互相辩驳着,另一个少年则懒懒地半卧在榻上,清风徐来,他的眼睛幽深得有些目眩神迷。
      这文澜阁也建得有些日子了,睿帝只让他们三人闲置着,每日定时来报到,却从来也没有个照面。而随意步入深宫,此举于礼制有多么不符,即使是不谙宫规的他们,心里面也是有数的。
      西陆已近,蝉鸣却没有半点收敛之势,舒雅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变换了姿势,继续养神。
      另外两个人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苏陈趁着收棋子的空隙,问道:“咦?舒雅,你今天怎么还没走啊?”
      舒雅朝身后摆摆手,并不答他,苏陈笑笑,戏谑道:“怎么,京师的美人这么快就看腻了?”
      闻言,舒雅竟一跃而起,冲到他面前,表情夸张:“苏陈,你真是我的知己啊!那些庸脂俗粉委实无趣,就连万紫楼的姑娘现在不用开口,我也能猜到她们下一句会说什么!唉——”
      “是你舒大人太挑了吧!”苏陈摇头,“万紫楼的姑娘也可谓是色艺双绝了。”
      舒雅年少风流,多少高官显贵正相巴结他,欲与之攀亲,他却是万绿丛中过,
      魏南拘谨,听得皱了眉:“食色性也,你们竟然连花街都去,也太饥不择食了吧!依我之见,妇德第一,相貌其次,需得清闲贞静,动静有法。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苏陈翻了翻白眼,正欲辩解,舒雅忽然开口道:“听说这三省六部制乃是前静妃所创——”
      二人一惊,舒雅浅笑,翩然转身:“我还听闻这文澜阁的提点亦是出自于她,只是原名不叫这个,而叫作军、机、处……”
      言尽于此,他淡笑着走过,留下二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街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一脚踏入朱雀宫,远远望见一个女童拍打花球的身影,清脆的童声道出的是一首清新脱俗的小诗。舒雅勾唇浅笑着,走上前去:
      “臣参见长公主。”
      温婉停下拍球的动作,惊奇地看他一眼,平常宫里从无生人探访,而眼前之人模样比起熟悉的夏殊音来更添俊秀,不由得脸红了:“你是谁?怎么知道本公主的身份?”
      “在下舒雅。”他微微一笑,亲昵地抚上女童红扑扑的粉颊,“这首诗是静妃娘娘教的吗?”
      他的眼睛很美,这么近距离的对视竟让她一时忘记了闪避,仿佛一瞬间星辰的光辉都为之失色,分辨不清白昼与黑夜,温婉看得痴了,微微地点点头:“你也认识母妃吗?你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她们都说她已经死了,可是我不相信,燕草也说不是,可是她不告诉我母妃的去向……”
      舒雅的笑意更深,伸出食指在她眼前轻轻摇晃了两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哦!”见她微微失望的表情,又似是补充道,“不过,她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真的吗?”温婉甜甜地笑了,不知不觉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又衷心赞道,“舒雅,你很美,真的很美。”
      “你是什么人——”蓦然,一个少年奔跑过来,伸臂拦在他俩中间,“竟敢擅自闯入内宫,你可知罪?”
      少年并不比女童年长,面色极为苍白,看来必是常年体弱多病,果不其然,仅仅几个连贯的动作就诱发得他咳嗽连连。然而,虽是如此,少年还是异常坚定地横亘在他和女童之间,寸步不让。
      舒雅见状哂笑不已。
      温婉忙拉了拉少年的衣袖:“昭南,他不是坏人啦。”
      “你叫什么名字?”即是这样,少年犹不松口。
      “他叫舒雅。”温婉焦急地替他答道。
      “舒雅?”昭南狐疑地看他一眼,“你就是新任尚书令舒雅?”
      “别无他人。”
      少年态度稍缓,但语气冰冷:“既是朝廷命官,那就更应该严守宫规。今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舒雅怔了怔,打量着少年不肯松弛半分的严整表情,心中窃笑不已,目光移至温婉身上,薄唇却是淡撇:“长公主,今晚的事,莫失莫忘哦!”
      温婉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空洞而木然地看向他远去的身影。昭南则是紧抿了唇,不言不语。

      渌水泱泱,她款款而来,略施脂粉,淡扫娥眉,长长的坠子悬于耳际,在阳光下映照出点点的光,而手执玉笛,腰间系鼓,更像是参赴一场远古的祭奠。
      韩满不可思议地看她迎面走来,冲自己嫣然一笑:“韩满,你知道庄子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小鸡啄米一般地直点头。
      “你听过庄子鼓盆的故事吗?庄子的妻子死了以后,他的好朋友惠子来吊唁。而庄子竟然盘腿坐地,鼓盆而歌,惠子责问他‘与人居,为你生子、养老、持家。如今去世了,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是太过分了吗!’庄子却说:‘故人之生死变化,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她虽死了,人仍安然睡在天地巨室之中,而我竟还悲哀地随而哭之,自以为是不通达命运的安排,故止哀而歌了。’你看,庄子是不是很可爱?
      “我新得了一曲,讲的就是这个故事,你来陪我练练。”说着,将腰鼓开扔给他。
      韩满“哦”了一声,摸索着敲打了两下,便要来抢笛。
      慕容颜瞪他:“你一个男人,不干敲鼓的重活,跟我抢什么!”
      “庄子鼓盆是为其妻,你又没死,我要吹笛!”他像个孩子一样撒起娇来,拗不过他,韩满别扭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慕容颜只得乖乖地把笛交了出来。
      她挥槌而鼓,感应着天与地的欢快,鼓音铿锵,先声夺人,跳跃成一簇簇鲜活的火苗。然而,继而的笛音,完完全全地盖过了鼓声,抑扬顿挫地铺陈开来。原来韩满不仅擅埙,驾驭丝竹的能力亦让人刮目相看。她这才心悦诚服,配合着他的笛声的起伏,鼓乐稳健,在连绵的乐章中连贯成一幅遥远的图画。从来不曾知道,鼓与笛,也可以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原来世间的天籁,配合得好了,那便是一首诗。
      无名,淡漠,沉实。
      她甚至忘却了故事的悲伤,韩满的笑容,那么纯粹地,进了她的心里。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里无尽悲伤的男子,在伤悼完亡妻之后,在所有的哀恸都时过境迁之后,也定然会再另娶一个女子吧。
      即便没有庄子式的大彻大悟,人生,总还是要走下去的。
      而人性,本来即是如此脆弱。
      所以亘古不变的爱情会慢慢衍变成了传奇。
      每个人都在改变,也都会改变,唯有她自己,一直近乎于固执地裹足不前。
      其实这里也很好,水草鲜美,牛羊成群,也有好的知音……
      只除却了——
      “韩满,你的手放哪里呢!”她柳眉倒竖,叱道。
      “不要那么小气嘛!”他吐吐舌头,眼神淡澈得像个少不更事的孩童。
      “韩满——”

      走回营帐的路上,她开始沉色构想,已经适应了紧随身后的目光,甚至能将其过滤为透明。自射鹰那日以后,韩满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严加控制,并派冷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生怕她有任何逃脱的侥幸。执念如此,她却不甚以为意,唯有扮演好乱世的妖姬这样的角色才是当务之急。想着一切都照她的计划慢慢步入了轨道,现在唯一所欠缺的,也许便是现世理所当然的沟通了。在古代,这无疑是最大的问题,有的时候甚至可以左右一桩策划的成败。譬如春秋时犒军的商人弦高,便因一次偶然的相遇为郑国退却了秦军。
      而眼下,信,是写好了,信使却还没有着落,周围又都是朱瑾的耳目,此人的精明远胜过自己,她不免有些心急。
      不过没有关系,这场局无论如何她是赢定了。因为她拥有最强大的赌注,即是韩满的爱。
      想着,迎面看见朱瑾不紧不慢走来,她礼貌性地微笑,正待擦肩而过,朱瑾的声音清冷而生硬地自耳畔传来:
      “靡靡之音。”
      只这四个字,他的恶意显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她只是目光闪了闪,隐忍住走过。
      反倒朱瑾先沉不住气地回头望她,目送着女子的背影没有半点停顿,紧握折扇的指节渐渐发白。
      慕容颜在心底低声咒骂了无数次,正要进帐,眼梢不经意地瞥见马依娜隔着营帐,形容却是鬼祟。心中好奇,她悄无声息地走近,拍打下婢女的肩膀:
      “嘿,在干什么呢?”
      马依娜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有意无意地遮挡住她的视线:“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妮子虽说反应很快,但毕竟年纪尚幼,慕容颜的身量在汉人女子里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还是在仓促之间摄下一抹胡人装束的男子匆匆离去的身影,对照上马依娜脸上极不自然的神色,心下已然明了,她冷哼一句:
      “好哇,你竟敢私通敌寇,看将军怎么治你的罪!”
      婢女慌不迭地跪下了,当下叩首不止:“夫人明鉴,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慕容颜蹲下身,冷冷地支起她的下颌,目见她一脸极欲辩白的样子,知她是最为崇敬韩满为人的,如此无异于对她最大的折磨,终于忍不住破功,“哈哈……跟你开玩笑的啦!刚才那个,是你的小情人吧。”
      马依娜连连点头,很快反应过来,却也不过于羞赧,只是面上添了几分红晕,更显精神。
      到底是胡人女子,比起汉家女的矫揉造作让人感到干脆明朗许多,只是她才不过十三岁,现世里也才上初一,这么早恋是不是有点……
      正歪想着,马依娜悠悠地开口道:“夫人放心,下次他来,我定然和他自此了断,不相往来。奴婢保证以后绝不会给夫人添麻烦了。”
      “断了?”慕容颜几乎以为听错,忙拉她进帐,“好好的,干吗断了啊!你告诉我,你是真心爱他的吗?”
      马依娜微怔,看她一脸笃定,最后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既然是真心相爱,何必在乎世人的眼光。再者,你本非汉人,嫁于胡人也是很自然的事啊。将军那边,我自会去与他协商。”说着,她往杯中倒入几朵菊花花蕾,犹自说着,没有注意到婢女的异状,“我看他为你擅闯汉营,单凭这一点,也算是勇气可嘉,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
      “夫人,请您收回成命。”马依娜又跪下了,眼神坚决,甚而带着肉眼即可洞见的恨意,“我和北宫伯玉是没有将来的,他是、他是羌王的儿子……”
      慕容颜提壶的手抖了抖,花骨朵在杯中绽开,温暖而潮湿地渗进心田。心念所及,面上没有半分的流露。
      北宫伯玉么?真是个好名字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年年月午玉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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