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千一夜（清穿）》米哈伊洛夫娜

53、酒醒长恨锦屏空（一）

　　和一个女孩子结婚/在琴箱中生活/听风吹出她心中的声音/看她从床边走到窗前/海水在轻轻移动/巨石还没有离去/你的名字叫约翰/你的道路叫安妮 ——顾城《提示》

　　西关。辽远的沙地与草原间或着土黄与草绿的传奇。眼前令人顿生寒意的巍峨的兵气，远得像是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据说，匈奴人的墓穴旁，草皆是白色的，唯有昭君墓旁的草，是青色的。
　　她终于承认，温子熙，你误了我的一生。可是亦在同时明白她是永远也不会去怨恨他的。从来爱情都是一场不对等的赌局，而她，只是不幸输了。
　　胡地干冷，她仿佛刚从一个漫长的冬天走过，又顿足于另一个冬。
　　设想过那么多次见到韩满的情形，也真的如她想象当中，远远地，她看到那将军猎鹰归来，骑一匹健硕无比的黑鬃大马，赤裸上身，英姿勃发地朝自己奔来，丝毫不加掩饰的得意笑容那么纯粹地倒映在她的眼帘，她不由得想要退后，退后，理智却逼迫她岿然不动，迎视上去。倏地缰绳拉紧，疾驰的骏马来不及停下，长嘶一声自她身旁擦过。下一秒，她几乎以为韩满要将她一把抱上马，那将军却跳下马，走至她面前——
　　如此近距离地看他，才发现韩满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粗野的男子，虽然髭须满面，潦草而率性地铺盖了整张脸，却掩盖不住五官的精细，如玉雕砌的眉、鼻、唇、下颌，线条流畅，每一处都很深很深，较中原男子立体许多，还有他的眼睛，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黑白分明，宛若棋子，这难道就是一生睥睨天下的韩满的眼睛吗？慕容颜在心里惊叹道，直感到这双眼睛里噙满了化不开的笑意，骄阳一般地照射得她睁不开眼。
　　“你终于来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只是握住她的手，指节粗糙，摩挲着那冰冷，嗔怪了一句，“怎么这么凉。”
　　听到这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她有些失神，怔忡地望着地面，继而抬头看着他慢慢抽回手：“我累了，想先休息会儿。”
　　韩满没有半点起疑，亲自招呼着领她。他的帐篷在中央，极为宽敞，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装饰，也没有想象中斑斓的虎皮做垫子，倒也显得朴素大方。匆匆打量了两眼，她和衣倒下，也不再理会那将军，舟车劳顿，刚阖眼困意即沉沉袭来。半个月马不停蹄，途中也没个停整，简直就是往十万火急里赶，再不补充些体力什么应对也都提不上。
　　一觉醒来也不知流光几何，梦也没有半个，只觉得睡了很久，精神也好了许多，眼皮仍有些疲累地试图掀开又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有一个刹那，她甚至希望这是一个永远也醒转不了的梦。轻轻地叹口气，她睁开眼无意识地看看四周，眼梢瞥见身旁一个人影，吓得立刻坐直了——
　　是韩满！
　　他不会是一直坐在旁边看自己睡觉吧！
　　慕容颜的口形微微地圈成一个“啊”字，终是没有叫出声，秀眉深深蹙起，一瞬不瞬地盯视住他。
　　韩满的眼睛里流淌着满满的柔情，见着她的反应也没有分毫收敛，反而似乎更增添了几分得色，嘴角亦弯成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弧形。虽然她不喜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认，那笑容确是极为蛊惑人心的。看到他笑，总比惹怒他要来得好，慕容颜走下床榻，信手掀开帷帐，极自然地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原来我才睡了几个时辰啊！” 外面已近暮色，余晖缭绕，地气已然侵袭，不想帐内帐外的温差竟是极大，慕容颜生生地打了几个寒噤。
　　韩满嗤笑一声，不觉走近，伸手搂住她的纤腰，他的掌很宽厚，一路熟稔地摩挲至她平坦的小腹、胸口……胃里无可抑制地泛着恶心，面上却仍是纹丝不动，待得他开口：“傻丫头，这里可是日不落的地方啊，现在已经近子时了。”
　　慕容颜称奇回首，瞳仁放大了：“你是说这里没有夜晚吗？”
　　韩满再次笑出声，他真的是很喜欢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就这么爱笑的。不过他笑的时候，总会一改有些严肃的面孔，不仅是变得可亲近，甚至凭空呈现出一种与这张脸不相称的美感。他的眼睛里，黑的是瞳孔，白的是眼白，颜色分明得像是国与国之间的界限，笑起来的时候就会弯成星月状，长长的睫毛舒展开，像是雏鸟卷曲的绒毛，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
　　“小慕容这是在抱怨良宵苦短么？”
　　注意到他话里的暧昧，她电击似的回过神来，握紧差点惹祸的手，定睛看去，依然是那个粗犷的将军，不知是失望还是希望地叹了口气，她不悦地撇嘴：“为什么这么称呼我？”
　　“你父亲慕容勃勃是老慕容，你当然就是小慕容喽！”韩满玩世不恭地笑答她。
　　慕容颜抽身出来，面若冰霜：
　　“还有东西吃吗？我饿了。”口气郑重得像是偶尔拜访的贵客。
　　韩满愣了下，继而又爽朗地笑了，慕容颜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忽听到韩满击掌两声，一个约摸十三上下的胡人女孩走进帐中，笑意盈盈地朝她福了福，道：“夫人，奴婢马依娜，以后就服侍您了，您想吃点什么？”
　　“清粥即可。”看她汉语说得这么溜，举止也很得宜，自然是韩满精挑细选过的了。但也顾念不上什么，不多时，饭菜已端了上来。胡地的小菜初尝起来有些辛辣，却又不似川味的那种重呛，倒也爽口，吃得七八成饱，她擦了擦嘴，深深呼出一口气。
　　自始至终，韩满都是一语不发，微笑着看她的一举一动。看她静坐下来闭目养神，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粥，看着她静淡的眉形一弯，然后看向自己，感受到胸膛间剧烈而又坚定的跳动——原来他竟然这么想要得到她，眉不觉皱紧了。
　　“韩满——”
　　“小慕容——”
　　二人同时出声，有些尴尬地相视一笑。
　　“你先说吧。”没有丝毫显露的，慕容颜望他道。
　　“我想……”他的脸永远得朝气蓬勃，此刻更是平添了几分期盼的神色，毫无预见地说出下一句话，洞穿了她那颗久失血色的心，“明日，我们成亲吧！”
　　“不行！”慕容颜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穿越以来，最最想要的，就是做那个人命正言顺的妻。亦是造化弄人，眼前第一个向自己求婚的，竟然是毁她幸福的仇人。
　　“为什么？！”韩满不解地叫出声。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反应太过激了，仰面对上他的目光，愕然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溢的怒火几乎可以烧死目之所及的一切，哪里还有刚才眼底的无邪的光芒。这就是天之怒吗？统率万军的上柱国大将军韩满的怒火吗？她不由得心生畏惧，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便胡诌道：“因为、因为明天不是吉日！”
　　“只是这样吗？”韩满狐疑地看她一眼，然而不可思议地，韩满的怒气随着她嗫嚅在唇的微笑平息了下去。
　　不行，以睿帝目前的实力，还不是他的对手。虽然现在看来，韩满舍弃南疆，选择退却西陲是处于下风。但是，只消一条民心的优势，韩满还没有完全失去一逞天下的可能。
　　慕容颜暗思着，突然腰上一紧，她惊惶地瞪大眼睛，对上韩满的一双沉眸。依然是黑白分明，却已不复再有之前的闲适与不羁，情欲的困兽呼之欲出，她惊恐地想要逃离，像是意识到她的念想，腰上的钳制倏然收紧了，慕容颜倒抽一口气，阴暗中的眼神却更加笃定了几分。
　　“小慕容，不准再想他，我不准你再去想他……”韩满喃喃道，低首磨蹭得她的脸生疼。真不了解韩满是什么逻辑，怎么说她也已经二十四岁了，早过了妙龄年华，虽说在皇宫里保养得不错，但这个年纪又嫁过人的在古代也可说是残花败柳了。“小慕容”这样的称呼她委实受之有愧。
　　忍住面上的痛，慕容颜轻轻将他推拒开一定距离，想也知道他们的力量有多么悬殊，只有闷闷地凑在他的心口，希望藉由此传达到他的心里：“韩满，你究竟想要什么？你、不要江山了吗？”
　　话音刚落，韩满果然放开了她，慕容颜勾唇浅笑，又道：“你若要江山，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她竖起三根手指，自信之至，“只消三个月，我保你入主承乾殿！只要……”
　　倾覆了平生的繁华，温子熙，若你不再是皇帝，而我不再是妃子，也许你我之间，还有转机。
　　“只要我不碰你，是吧？”不知何时韩满已然薄寒拢面，不同于温子熙，甚至不同于大多数精明的汉人，他从来将喜怒形于色，不加掩饰，真不知道这样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生死相随的，“若我说要你呢？”他的眼睛里有光，无论何时都灿若白昼，而她则再次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直视这样的目光。
　　“没有用的，韩满”，慕容颜果决地摇摇头，不假思索地、坚定地说出了心内的话，“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你是男人，我等女流不是你的对手，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但你若想要我这身子，也只会是这么一次，我虽不是什么烈性女子，做不来寻死觅活的事，不过我的心却是我唯一可以持有的东西。你见过鲜美的草地荒芜成沙漠吧，草之所以不再生长，是因为天空再没有鸟儿肯飞翔。同样的，人心也可以荒芜成废铁。而且，我也不相信会为我你宁愿舍弃江山……韩满，你究竟想要的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
　　韩满看着她，直看到目眦欲裂，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他不说话，慕容颜也不好再说什么。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是猜不透他的心意，难道说之前的种种都是他在伪装自己吗？不对，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演技！
　　正想着，韩满的身影突然压下来，一个重重的吻不由分说地侵占了她的心神，霸道地撬开她的齿，韩满近乎贪婪地吸吮着她的香甜。
　　要来了吗？说时洒脱，然而真实论道，慕容颜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栗不止，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不——
　　“我想要你的心，小慕容。”那么温柔地，韩满突然停止了动作，在她耳边说。
　　慕容颜在心里冷哼一声，终不过也只是一个贪心的男人罢了。
　　韩满又意犹未尽地辗转着蹭了蹭她的两片已然丰泽的唇瓣，像是在勾勒一幅图画，她的心竟然难以名状地产生了片刻的悸动，多么羞耻！她蓦地推开他，朝外面扬声喝道：“马依娜，准备一下，我要沐浴更衣。”
　　小丫头手脚很是麻利，很快置备齐全。水气热腾腾地上涌，泛出氤氲的雾，迷蒙了她的眼。
　　看他还没有走的意思，慕容颜容忍再三，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还请将军自重。”
　　韩满瞪她，仿佛她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
　　两个人对峙着，谁也不肯松动半步。
　　看到慕容颜渐敛了眉目，韩满的唇又勾起那个不深不浅的弧形，挑战似的提醒道：“再磨矶下去，水要凉了。”
　　慕容颜深恨之，然而亦明白形势比人强，不得不认栽的道理。他虽然没有承诺不会碰她，倒似乎也并没有强逼之意，于是笑意重拾，正对着他，无比优雅地缓慢褪去外裳，再是广袖，抹胸……韩满的气息越来越沉重地回荡在帐间，像是林海，无限的回声袭来——
　　终于，在亵衣滑落在地的那一刹那，韩满几乎是落荒而逃了去。
　　慕容颜收起嘴角最后一抹恣意的笑容，没入水中，眼神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