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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俯仰流年二十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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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一生/来思索一个问题/……可笑啊 不幸的我/终要用一生/来思索一个问题
——席慕蓉《疑问》
亲手掩埋了装有子醇头颅的锦盒,原封不动地放置进刨好的坑里,再不愿看一眼,葱葱玉指推开那土——便是今生再无相逢。她的指甲深嵌其中,新铲的土,梅雨季节潮湿而新鲜的土质黏在手上,仿佛他俩生生错开的情缘。
忽然想起唐伯虎《桃花庵歌》里的一句: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子醇,我终究是没能兑现上我的诺言。
在南疆的你,想必一直都是如此地思念着我,而我,却毁了你的一生。
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正是人生的开端。
不想去怪睿帝,也不想去怪韩满,能怪的其实应是自己,是她忽略了他的安危,扔下他一人孤零零地守在南疆,没有任何防备地作为韩满的人质直至莫名的死亡。
是我亲手毁了你啊!
你会不会怨恨我,像怨恨每一个人一样地怨恨我?
我却是无从知晓了。
胸中仿佛千斤压顶般沉重不堪,积压在心头难以排遣,最后竟然吐出一口血来。夏殊音见势不妙,忙叫唤道:“来人,快传御医。”
慕容颜颓然地摆摆手,脸色苍白地捂紧了胸口,什么时候她的身子也脆弱成这般了。自嘲地笑笑,她往冢上撒下一片残樱。花瓣粘到血迹上,斑驳成血色,是为血樱,隐喻不祥。
“娘娘——”夏殊音十分担忧地看着她,想了想决定开口,“朝堂上情势有愈渐不妙之势,昨日谢舫也已倒戈……”
“算了,本来也没指望过他们。谢舫这头老狐狸滑溜着呢,君子不近危,如今我大势已去,岂有再留在我身边的道理?”她说得轻松,仿若此事与她毫不相干。
“娘娘,臣——”夏殊音极欲辩解,却被她拦下,慕容颜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无尽的辛酸与无奈,苍白成一个影子,自她清丽的容颜上遁去:“我知道你忠心不贰。可是殊音,你似乎跟错了主子了呢!原来盛极必衰的道理,是爬得越高,跌得也就越痛,你看我,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厉风吹过,夹杂着无数花瓣,扫尽了尘世的浮华。
“臣从未后悔。”夏殊音笃定地说,瞳色深黑,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状。慕容颜淡扫一眼,宽慰地微笑起来,不知缘何,对于此人,她总是深信不疑。其实人与人之间信任的纽带,也植根于此吧。那么,对睿帝,她是不是也应该多一点信任呢?
正想着,殊音又开口,比起之前更加犹豫了几分,手中的拳握了几次,这才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事……”
慕容颜定定地看他,直觉他下面的话是极为重要的,于是凝神倾听下去。
殊音的喉咙咯了咯,剑眉微蹙:“南疆开出了条件,愿弃地换人。”
弃地换人。这四个字如锥般刺入她的心间。她何德何能,竟能让韩满为自己牺牲如此,舍弃耕耘半生的南疆,他不要天下了吗?祸水红颜做到她这种地步,真不知道是该悲叹还是该骄傲。
这个条件太优厚了,恐怕会是真正的变数。
以睿帝的作风,他又会如何取舍?
当年范蠡劝文种时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睿帝比起一方吴越的勾践,又不知雄才大略多少?所谓君王,必定须是无情人。
蓦然发现,自己对他真的没有信心。
不——
她的心底绝望地喉着,轰鸣在耳畔。
“臣府上有一处别苑,十分隐秘,娘娘若不嫌简陋,可暂避之。”为你,即便是与韩满为敌,与天下人为敌,我也甘之如饴。他在心底轻声诉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一次的失神都会令自己心痛不已。即便之前心动于秦桑,又何尝不是缘于她身上也有着这个女子的几分气度。没有痴想,从第一天起便知道她的心里不可能有自己,然而还是想要待在她身边,为她所用,只要能够看到她的笑脸便已足够。
然而慕容颜没有听得进他的话,站起身心神不宁地来回走了两遭,突然吩咐备轿。
又要去求见皇上吗?殊音怜惜地看着女子单薄的背影,心中深恨起睿帝来,他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凭什么得到她的爱,贵为天子又如何,他甚至没有能力去保护她!
“去东曦宫。”慕容颜淡淡吩咐道。
他蓦地一震,忙上前拦住:“娘娘去东曦宫做甚?”
“我要去求她……”轿中的慕容颜已是泪眼涟涟,丝毫不在意这样的窘态落入旁人的眼中,她像个孩子一样孤立无助地看着他,目光却是坚决而倔强的,“我不死心啊,没有试过最后一种方法,我不会死心的。”
见他仍不妥协,她又半哄半劝道:“韩信还能忍胯下之辱呢,我一个女子,有什么不能忍的。”说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而那样的笑容生涩无比,一览无遗地泄漏了她的心事。
殊音慢慢地松开了手,顾不了她口中的韩信是谁,只是再拦下去,也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轿子慢慢前行,慢慢走出了他的视线。
不是飞蛾,怎么会理解火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他想他是懂的,身后,血樱纷飞。
承乾殿。
冷冷的清寂的足音越走越近,踩踏得满殿回音缭绕。
“不必说了,朕意已决,你回宫安心待嫁吧。”睿帝的声音没有分毫的起伏,也不转身,只任深沉的夜色包围着他。
慕容颜越来越无措地搅动着手指,捻得关节生疼却是浑然不知。一纸圣旨,昭告了她的归属,亦证实了她的推断。她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却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德佑悲悯地看她一眼,知她心里难受,也不上前劝阻。
月亮高高地悬于天际,看过多少次月晴圆缺,总存了希望,人生也才能够走到今天。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僵持着,最后睿帝终于徐徐回转过身,看她,眼睛里一如地看不出情绪。突然伸手像是要抚上她的脸颊,倏地又缩了回去。
“脸上怎么回事?”他淡淡地问。
慕容颜惊喜地对上他的眼,转瞬间便泪如泉涌,赶紧擦拭掉脸上的泪水,微笑着摇头:“没什么,不碍事的。”怎么会没事呢?皇后连番言语羞辱之后下的毒手,两个回合下来脸就肿了,敷了多少金疮药,又施了多少脂粉才勉强遮住。以为她逞了口舌之快,泄了郁愤,会有个说辞,然而最后,罗葭疯了一般地狂笑着说:“你以为哀家会救你,太天真了!”她的脸放大在眼前,狰狞可怖,“我恨不得亲手将你碎尸万段,你以为可以取我而代之吗?不,我会活着看你怎么死。哈哈哈……”
也罢,灭绝了最后的奢望,全部的全部,也只凭他的一句话。
睿帝只嗯了声,不再说什么。
慕容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子熙,求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还可以补救的,不是吗?我们、并非没有胜算啊——”
“笑话!”睿帝冷哼道,寒光略过她跪着的身影,“朕有什么可后悔的!不用说了,回去吧。”说罢,示意德佑上前搀扶。
德佑轻轻拍她的肩膀,慕容颜恍然间从惊愕中醒转过来,孤坐在地。
“你这又何必?”睿帝叹口气,想要说什么又紧抿了唇。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他,那目光穿透了当晚的月夜,睿帝看得一惊:
“温子熙,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真的要把我送给韩满吗?”
在她的目光的注视下,他沉吟着,道:“是。”
“好、好……”慕容颜忽地大笑起来。
记起这里,是她当日从私逃中折回,马不停蹄地来到他的面前,说要守护他的地方。然而他,竟然辜负了这一片真心。
原来一直错的都是她,错把宠爱当成了爱。
三千宠爱集一身,三千宠爱又如何?
他从来都不曾说过他爱她,即便是两个人的心最为贴近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帮他分忧国事,帮他剪除异己,甚至为此身败名裂,招致杀身之祸也再所不惜。只因为她要守护他。
然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守护下去的理由。
晏玑啊晏玑,我果然赢不了你了呢!也许连你的下场都不如呢!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笑。
明明深谙君王无情的道理,却依然眼睁睁地看自己一步步地步入深渊,最终遍体鳞伤。
“温子熙,你听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她说,每一个字都在敲进对方心扉的同时,烙入自己的灵魂。
空气肃杀成一首悲壮的诗,她抬起头,微笑着与他诀别,这样的微笑里隐含着太多残酷的纹路:“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静妃,我会回慕容府,慕容家嫁女,应该抹不了天家的颜面。”
然后转身,不等他回答,没入沉夜当中。
不必回头,亦知他正注视着自己,而她,仍是从容不迫地走过。
以前听说过在一个女人的一生,若是有男人愿意看着你的背影走过是件很幸福的事。可是为什么她的眼中有泪,轻溅到草丛中便消逝不见。
宛如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