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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晚妆初了明肌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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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证明谁是对的——是这个世界,还是我。” ——左拉《娜拉》
现世里,人们总是说西藏是一块圣地。
然而我,却是不信的。同样世俗,那里也有着人世间的纷争、杀戮、零乱、暗淡,甚至比人们想象中更加惨烈。
她所知的,起源于千年前一个女人的预言,泼洒了漫世的血腥,直至今日也无法弥散。
她的名字叫Tes Pongza,将军队一直开到唐王朝首都城下的在历史上地位仅次于松赞干布的藏王赤松德赞的夫人,王储的母亲。当那个时代最最了不起的佛学大师莲花生来到西藏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坚决的反对者,她就是Tes Pongza。赤松德赞将这位印度法师请来西藏,不仅仅是为了弘扬佛法,更重要的目的是削弱当时苯教和贵族的强大势力。通过莲花生的帮助苯教势力被打散了,苯教信仰者一部分被迫转信喇嘛教,一部分逃跑了,还有一些被砍了头,尸体被扔进河里。在此大迫害苯教的期间,Tes Pongza始终是莲花生的反对者。按照喇嘛教的描绘,Tes Pongza之所以反对莲花生是因为她暗恋莲花生而被他拒绝。然而事实上,Tes Pongza做出了这样的预言:
结束这种无休止的巫术吧!
如果这样的东西散布开来,
人将不再为人。
这不是什么宗教,
这是黑暗的东西!
叫做Kapala的东西是放在架子上的人头;
叫做Basuta的,是铺在地上的人内脏。
叫做骨号的,是人的腿骨。
叫做“田地的祝福”的,是撑开的人皮。
叫做Rakta的,是洒在骷髅堆成的金字塔上的人血。
叫做Mandala的,是五彩缤纷的颜色。
叫做舞者的,是带着人骨做成的项练的人。
这不是宗教,
这是印度教给西藏的邪恶。
如果我们接受这个新教,
王朝将不复存在。
……
谶言不伪。
838年,雅隆王朝的最后一个藏王朗达尔玛被刺杀,西藏陷入了长达数百年的混乱之中。
可笑的是,如今人们所信奉的,仍然是那个曾经拆筋扒骨的宗教,凭身朝拜的神龛上仍然描绘着嗜血的骷髅。
所以我,不信佛。
悲寂的乐声响起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个女人,而今天,我也要成为这样的女人。
在我还是邹郦的时候,貌似和平的世界上也免不了有些角落中存在着哭泣,然而平凡如我,既无力改变,也无心祈祷;可是如今的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心有力,也必须肩负起高位的职责。
细水涓涓,古老的编钟空鸣,八行八列,六十四个舞者磅礴的阵势排开,她在中间跳着,震碎了世人荒芜的梦。
月光皎皎,樱花徐徐地飘落,缤纷成一个个缺憾的梦,慕容颜的身影变得有些虚幻,找不到词来形容目之所及的景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已屏住了呼吸,仿佛像是生怕打碎了这样的梦境。
温子熙的眉目没有丝毫一刻的停转,生生地盯住女子婀娜的舞姿,如冰的脸上辨不出一丝情绪。
同样转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还有韩满。
这本是上柱国大将军收复南疆的庆功宴,三宫六院,眼盲的华贵人来了,形势危若累卵的皇后拖着病体亦来了,还有不计其数的达官贵人,战功赫赫的武将,传闻中的军师朱瑾……唯独静妃缺席,却不料她竟亲自献舞,世人皆知她极为善歌,多少曲目一时流传出宫成就教坊的翘楚,却不想她的舞蹈也是极佳的,虽说比不上素有舞痴之称的华涟,但相比之下,华涟的舞似乎太过清冽了些,静妃的舞则让人觉得处处赏心悦目。
只是静妃,为什么要选八佾文舞?
佾,舞行列也。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
即便是不懂舞的人,也瞧得出这舞的悲壮意境,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并不合时宜。
这根本不是八佾。
两百万。这是南疆七年战争的伤亡数字,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比这更加离谱的数字,比之现世里一战、二战的天文数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然而这是她的数字,而这个数字本来是可以减免的——完全取决于韩满一人的抉择。
佾生戎装,她在当中舞着,全身缟素,也掩盖不了身上的灼灼之华。
一曲毕了。
然而睿帝似乎没有起掌的意思,众人也不敢迎合,四下寂静得有些反常。
晦暗不明中,皇后的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朱瑾则是一脸玩味地拍合上手中折扇,甚至连华涟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你跳的是什么曲?”韩满突然站起身,问。
声音宏亮,仿佛撕裂了暗黑的天空。
虽未报明身份,但语气如此不敬已属大罪,但是慕容颜却没有回避的意思,正视他的目光凛凛,报出了四个字:
“悲、情、城、市。”
是的,SENS为台湾电影《悲情华人》所作的配乐,无论多少次,都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亦是她选择此曲的初衷,想要让眼前的这个人正视自己亲手造成的悲剧。
韩满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停顿了片刻,转向睿帝:
“皇上,请将此女赐给臣下。”
寂静、还是寂静,一片死灰般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人敢提醒这个眼下权势滔天的男子这个女人的身份是皇上最宠爱的静妃娘娘,无论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情。
华涟的脸色唰得死白了一片,皇后的唇边则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而朱瑾渐渐敛了刚才怡然自得的神色,不无担忧地仰视闯祸的将军,却惊异地发现韩满的眼中除却激赏,还有着坚毅的光。
慕容颜完全地愣住了,想要开口,却发现暂时失了语言的能力,怎么也咬不出一个字。
不、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呢……
不——
然后她听到睿帝的声音,坚定地、坚决地、果毅地说出:“不。”
她的泪水无可抑制地溢出。
“臣再问一遍,皇上赐还是不赐?”针锋相对般,韩满再次开口,口气已经生硬了许多,仿佛面对的不再是皇上,他的气势流淌着无懈可击的王者霸气。
“不可能。”
她听到睿帝回道。
她几乎要瘫倒在地,可是定下心神却发现自己仍旧维持着刚才的站姿,脚已经有些酸麻,但仍旧是迎风而立着的。
“好,很好。”韩满冷哼一声拂袖退席,率领走一众的将士,如此公然的挑衅令在场的文官都不禁噤了一噤。不多时华贵人亦径自离席,皇后镇定自若地旁观着,却是一语不发。
然而这样的响动却丝毫未入慕容颜的耳,她看着眼前的君王,顾不上他人,所有心情所承受的失落、无助、害怕全部写在脸上,身子亦是微微地颤抖着。
月影在澄净的玉杯中摇晃了一晃,睿帝饮尽此杯,也站起身。
没有多加言语,然而清清楚楚地,她看到他朝自己投下一记骇人的目光,转瞬背影即消融在浓浓的夜色中。模糊的,不知是她已被水气湿润的眼睛,还是他步伐太过匆匆。
还没有结束,她想着,颓然无力地自众人异样的注视下走过。
另一方面,离席而去的人群中气氛亦是沉重的。
朱瑾看着韩满,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端倪。他所深知的韩满并不是一个心机很重的人,这一次,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直击了他的心扉,而自己,却无从知晓。
是因为刚才的舞吗?
很好的舞,但也不至于会紊乱了韩满的思维。
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很美的女人,但韩满也不是重色之人。
碧枝啊碧枝,你身上具有魔性的力量。
不过有我朱瑾在,便绝不会、绝不会让你毁了他含辛茹苦建立起来的霸业。
“将军——”朱瑾笃定了心意,小心试探道,“那个女人是静妃娘娘。”
沉默着,韩满的手不经意间握成了拳状:
“那又如何?这个女人我要定了!”
涔涔的冷汗自朱瑾的额上滑落,倏然发觉他的手上也已潮湿,却是寒意深沉。
韩满这个名字,令人望而生畏。
数月后,京师风闻韩满大军业已包围城下,箭在弦上,多少巨商富贾、达官显贵拖儿带口仓皇而逃。
早朝过后的承乾殿,冷冷清清,俨然一副末世倾亡的状态。
寒鸦鸣响,抑或者是喜鹊报晓,从来都分不清。这个时候依旧盘亘在此,坚持不懈地等待接见的,也唯有静妃了。
然而睿帝早已下旨独不见她。
有时议事,看着人群络绎不绝地进出,她的心一寸寸地焚烧成灰。事态有多么严重,她不是不知道。但也没有等闲济事之才,匡扶社稷之力,终不过是一个女子,然而她只是想要去告诉他,要与他患难与共,共渡难关。
夫妻只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她从来是不信的,因为他没有舍弃自己,那么她必将倾尽全身心地来证实自己的诺言。
然而那道坎,横在眼前。
提醒着自己,他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她的丈夫。
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他了,那一夜的舞都已渐渐被冲淡了,仿佛那个跳着玉树□□花式的亡国之音的并不是自己。醒过来时已是南柯一梦。其实想来她也并不多么后悔,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料到了一切,没有料到的是韩满的心。
全天下都可以误解自己,唯独温子熙不能。
慕容颜低下头,横了心,硬闯进去。她走得很快,德佑拦得措手不及,很快便到了朝思暮想的男子的眼前。
龙椅上安坐的睿帝,清减了那么多,本来就瘦的身形显得更加颀长,双眼亦疲累地凹陷了进去。心中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好像被蜇了一下,虽不是很痛,她的眉却不自觉地揪成了一个结。
见到她,睿帝微蹙了眉,摆摆手示意德佑等人退下。
“子熙——”这一声轻呼,如同往日韶华里曾有过的无数的呼唤,一点一点地萦绕在他的心头。
然而很快地,睿帝的神色又晦暗不清了,甚至还有着一点解释不清的厌恶横亘在深锁的眉间。
慕容颜有些慌神,那是她所从未见过的睿帝,这么些年都未曾领教过的睿帝。
“为什么……不肯见我?”她问。
睿帝并没有答她。眼梢几不可见地又撇过了刚才的神色,轻哼了声,突然毫不相联地说了一句:“这是刚刚收到的韩满送来的六百里加急文书。”
慕容颜眼锋一扫,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放着一个四方的锦盒,玄黑的稠色,质朴无华。
没有预感,没有来由,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置放的是——
温子醇的头颅。
孤零零的头颅,五官宛如生前,比起上次见面时又俊美了不少,眼睛还是睁着的,洞见人世的残酷。
她惊叫出声,她是认得的,这是子醇,相伴自己四年的小鬼。
“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妃子,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慕容颜,我会保护你的!”
“这就是你要我感恩的吗?”
“我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再过五年,我就要离宫去做番王,也许用不着五年,温子熙就会先杀了我……”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也陪我过生日吧。三十年,五十年,或者更长,只要我们能活到那么久……”
她訇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