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千一夜（清穿）》米哈伊洛夫娜

49、小楼西角断虹明

　　骤雨之后/就像云的出岫你一定要原谅/一定要原谅啊 一个女子的/无端的忧愁
　　——席慕蓉《出岫的忧伤》

　　“姐姐，教我跳《大殇》吧。”
　　话易出口，不料亲自实践来却比想象中还要困难百倍。本来自知绝无“楚腰纤细掌中轻”那样的天资，又不可能达到华涟那种浑然天成的驾驭能力，但是，也不至于……
　　唉——
　　慕容颜不禁在心中叹气连连，又一次联想到现世里的一个女子——芙蓉姐姐。看过芙蓉姐姐一次激情澎湃的舞蹈，身边的同学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唯独她自己看得同情不已。的确，这个女子绝非跳舞的材料，既无苗条的身段，又无绝佳的技艺，而且总是把一头过于稠密的秀发甩啊甩，甩啊甩的……不过，你不得不承认她拥有舞者所必备的永远饱满的热情，虽然总是处于亢奋状态。但是，从她毫无章法的舞蹈当中，也可以看得出她是想要表现什么的。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很像芙蓉姐姐。舞技上没有突破，朝堂上想要挤垮罗家的种种提案也都被一一否决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罗家的财力真是庞大的惊人啊！看来想要一口将其吞下未免太过于轻敌了。然而除却罗家这个弱点，想要除掉那个仪态、举止堪称得上是完美无暇的皇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这样想着她未免焦躁起来，眼前似乎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事情，连现下这华阳宫中盛开已极的楝花都让人觉得不甚疲累。
　　“脚步太沉了——”华涟突然开口，着实吓了她一跳。定睛看去，华涟微微不悦地蹙了眉，绝美的容颜也如冰雕玉砌得般凝固住了，然而如此却平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认真的美。
　　慕容颜吐吐舌头，差点忘了，华涟这个师父可是个完美主义者。
　　诚然，她并不是用眼来看，然而以心为目，却是比常人看得更多，在她面前不能有一丝懈怠。然而，经过昨夜和睿帝的几轮大战下来，腿上早已酸软无比，睿帝这种需索无度的个性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敛收敛，而这些又是不便向她倾诉的。
　　“我累了，休息会儿吧。”慕容颜笑着坐下来。
　　华涟摇摇头，不知是气，还是该笑。
　　这已经是这个上午第四次要求休息了。她本就不是耐心之人，如果换作是别人，早就翻脸了，可是对方是慕容颜，相交六年的挚交，又是那种个性的，实在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了。
　　终于，华涟长长地吁出口气，问出了心中盘亘许久的疑问：“你究竟为什么突然想学《大觞》啊？”
　　慕容颜脸上的笑意迅速地消退了，思绪一下子飘至很远，沉默了片刻，道：“因为战乱，姐姐不知道，南疆死了多少人。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想要祭奠一下他们的灵魂罢了。”
　　那十二个死士浴血而亡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还有那个承诺，正想着，一双纤柔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华涟的音色一如地沉稳，却抚慰不了她的心：“自古以来，战争本来就是要死人的，妹妹心地善良，也不必太过忧怀。”
　　慕容颜干笑一声，纵使是华涟，毕竟也只是一介贵族女子，不可能脱离这个时代的窠臼。因为战乱不会侵袭到自身，就不会有丧失挚爱的感受，没有无常，也无从憎厌。她们的眼中只存在对将领的期许，对胜利的认同，而没有对生命的怜悯。也罢，怎么可能对她们有超过现实所及的要求呢？
　　她们的身影永远退居在男人的身后，不知道韩满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物啊！如果她猜得没错，南疆的战事几乎可以说完全是由这个人掌控，凭借独夫之力才延续到今天的。巴山之围中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个月内即力挫南疆士气，砍下主帅头颅。然而之后，南疆王的八太子却突然从死牢逃出，虽然没有可靠证据表明是韩满所为，但是如此一来，两虎相争，这场战争便无限期地拖延了下来。南疆之行沿途所见，破败的永州与治世的青州眼下虽然对比鲜明，不过再过不久，也该是一番盛况了吧。小者见大，韩满能够如此游刃有余，所图的恐怕不会只是南疆罢。诚然，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可以平战、也可以兴战。然而一场战争仅仅随其个人的欲望而定，却将那么多人的性命推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人性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可笑的是，那么多死去的冤魂至死还称颂着将军的美德，他受得起吗？
　　“休息好了，练舞吧。”
　　《大觞》，是悲恸的未亡人心折的舞蹈，代代相传，延续着人们对死去亲人的追悼与怀念。以后，演变为国丧时的祭奠之舞。因此，也可以用来作伤悼国体衰败之用，据说最先是恭谨的鲁人用以追怀周风不古的。那是君子的时代，忧天下之忧而忧，乐天下之乐而乐。她只是一个女子，但也是一个懂得爱的女子，有不愿失去的珍贵的东西，所以也许稍稍能够体会别人的心情。
　　花开风动，素手纤扬，宽大的衣袖像是蝴蝶的翅膀；
　　御风而行，掌面迎合，长长的青丝像是蝉翼的绢代；
　　舞，层层叠叠地堆砌出来。
　　这一回，她首次感受到了舞的精髓。
　　“舞者最高的境界，在于寓动于静。”华涟在旁道，不复见人间光芒的眼中黯淡如许，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每一寸响动。
　　寓动于静。是呢，没有喧哗的人声，没有做作的卖弄，真正的舞者，想必正是需有如华涟那样寂寞至死的灵魂吧。
　　只可惜，她似乎还做不到。
　　“脚步太沉了。”华涟再次不容情地训叱道。
　　慕容颜有些恍惚地停止了动作，眼前忽地一亮：“你说什么？”
　　看不到她的表情，闻这声音，华涟也是为之一震，很快反应过来，从容不迫地重复道：“脚步、太沉了。”
　　沉、轻、沉……慕容颜讷讷地自语着，唇边的微笑越发深了。
　　想要短期内枯竭罗家的家财，除非是什么重大的工程。眼下罗珊上下惟有南疆的战事最为要紧，她也曾经考虑过，然而又不甘心白白便宜了韩满，让那些难民在其功德簿上再添上一笔。
　　但是如果是……
　　“姐姐，我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请教。”说完，匆匆地走了。
　　许久，华涟轻叹口气。
　　我们，到底是不同啊。

　　“私自克扣运往南疆的军饷，娘娘，这可是大罪啊！”夏殊音惊惶地叫道。
　　慕容颜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道理很简单，小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时也常常运用类似的心理战术。先布置做二十道数学题，在全班同学大呼抱怨的时候，突然很仁慈地说只要做十道就够了，这个时候大家一定会欢欣雀跃不已，其实事实上着了道却不自知。”
　　“数学？”夏殊音很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迅即撇开认真思索起来，“娘娘的意思是先造成朝廷财力不支的假象，然后再……”
　　“然后再向罗家勒索，当然前提是其他各家不会联名反对。”
　　“这个娘娘请放心，三秦华家，燕州西门家，湖州郦家那里为臣自会去处理，问题应该不大。”
　　“嗯。”慕容颜沉吟着，睿帝之所以不动华家，也正是因为这一族向来安身立命吧。与罗家不同的是，华涟极盛之时，也没有担任族长一职，而罗葭却身陷淤泥当中难以自拔。
　　只可惜，姨母，你是皇后。
　　“娘娘——”夏殊音忐忑道，打断了她的沉思，“失了军饷，南疆不会有事吧？”
　　“有事？”慕容颜失笑，眉目敛得深了，“只怕即便如此也什么事都出不了吧。”普通的战事，少了朝廷的军饷无疑是死路一条，但是韩满的军队却绝不可能，与其说她对南疆土地的肥力有信心，倒不如说是对韩满有信心。
　　“发饷之时，也得找个机灵点的人物，好宣扬皇上的功绩，切莫让什么功都给咱们的上柱国大将军给占了去。可惜你脱不开身……”又沉吟了片刻，道，“去把李秀明叫进宫，本宫要亲自提点他。”
　　“是。”夏殊音领命，低下头去，心内安定下来。总是这样的，对这个女子，无论她说什么，都是这样不容分辩的信赖。而她，在朝那条道路上的步伐也越来越沉稳了。无论如何，他都会这样心甘情愿下去。

　　延佑八年九月，荆州罗家纳贡有功，特将其子弟赐封为太傅、太常等职，宠命优渥。
　　延佑八年十二月，军饷分批运达南疆，庶民广颂君威。
　　延佑九年三月，查太傅罗祥、太常罗寅渎职，充军塞外，查抄家财，并缴获归公。
　　朱雀宫。
　　“该收线了吗？”慕容颜轻轻地问，像是问身侧俯首的心腹，也像是问自己。
　　“学子的联名上书已经拟好了，还请娘娘过目——”夏殊音低首呈上。
　　她接过信手展开，那一折公书像是舞者挥洒的水袖，铺陈得一地。
　　罗家大势已去，只待明日文武百官齐奏废后，睿帝的国玺落印，那个女人便不再是皇后，也不再是她心中的忌惮。
　　只是现在，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废后的真正嘱意者，是睿帝。
　　替他，也替自己完结了最后的对手之后，她还可以做什么？
　　对她而言，要除一个人再容易不过，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有什么是自己的初衷。
　　“事成之后，要杀罗后吗？”
　　他的问如泣血的杜鹃蓦然间使她浑身一震，像丢了魂魄似的身形晃了一晃，慕容颜勉强吐出一个字：“不。”
　　只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来求过自己。倒是小觑了她，罗葭这个女子，却也有几分铮铮铁骨，换作是自己，却不一定能做得到。
　　“那么，娘娘……”
　　“娘娘——”碧丝疾呼着打断了夏殊音的陈述，慕容颜不悦地瞪住她，婢女浑然不知，犹自沉醉在莫名的亢奋当中，“南、南疆……”
　　倒喘了口气，碧丝才继续通报道：“南疆收复了！”
　　“娘娘——”夏殊音很是担忧。这样的节骨眼上，如此举国欢腾的大事，纵然是废后之事，睿帝也必然无暇顾及。而韩满的出现，朝堂上平添的一份巨大的力量，是敌，是友，还不得而知。
　　慕容颜躬下身捡起散落在地的公书。
　　“暂缓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