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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2:秦筝 ...

  •   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薛涛《寄张元夫》

      “我美吗?”
      幽深的死牢中,突然听到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他几乎以为听错,这里又怎么会有女人出现?纳罕着,他抬眼看去,眼前之人是一个女子,如果衣饰可以让人辨别出她的性别的话,那么她的确是一个女子。然而这张脸已然被损毁得不行,不仅仅是无数道狰狞的疤痕,五官也已经模糊不清,每一个看到这张脸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要别过脸去。他没有闪避,不过眉,也已经拧成了一道平行的线。不仅是相貌,女子的身材、气质以及她此刻令人胆寒的神态也没有一点女性的特征。
      “不。”他摇摇头,生硬地吐出这一个字。
      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顿鞭子。这个女子的鞭子,那么狠,不容任何辩解地抽了下来。以后也是如此,就这样连续抽了三个月,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肤,只因为他咬紧牙关也不肯承认她是美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孟青娥,罗珊最可怕的女狱卒。
      多少人起初也不会顺承于她,然而只消几顿鞭子便会屈服了,但这远远不是结局。说她不美的人遭打,说她美的人亦遭打,进了这死牢的也都是些人物了,然而江洋大盗也罢,达官显贵也罢,无一不臣服在她的鞭下。她的方法无所不用其极,她会把你打得遍体鳞伤,再像小猫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般帮你治愈,然后周而复始,她将人的毅力磨练到了最大的限度。
      人们说,孟青娥看管下的死牢里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这个女人,是魔鬼。
      但是孟青娥并没有打死他,即使他是南疆王的八太子,她不打死他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人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
      也许是因为他是这狱中唯一没有向自己妥协的男子。
      也许她仍然想要让他妥协。
      ……
      他叫宁完,时年十九,罗珊也人尽皆知是他,尚未至弱冠之年即献策密夺南平、广泽二城,并且刚刚助他的父亲南疆王夺得罗珊青、永二州,以卑微的庶子身份晋封为八太子并且最有希望夺得王位的继承人,但是现在,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坠入了谷底。
      那是怎样的一场战争啊,已然大捷,他在城墙下面安然地视察着战况,突然平地里冒出了那么多的死士,为首的赫然就是罗珊的将领慕容勃勃。三军面前劫走了主帅,这是他一生当中最狼狈的一次失利。隐隐感到不对劲,他蓦然回头看去,城楼上方,笑得最得意的人不是嫉恨着他的兄长,竟然是他的父亲。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传说中罗珊那个昏庸的敬帝并没有立即杀他,虽然他是这次南疆之围的始作俑者。敬帝时年三十六岁,正当盛年,却迷恋上自己臣下的妻子。他没有见到那个倾国的女子,之后就被送往了这里,失去了作为人质威胁南疆王的最后机会。
      这里,永远暗无天日,没有人,没有光,没有乐声,他已一无所有。
      然而心底里还是有着最后一点希望的,想要回去看一眼母亲,自始至终因为汉女身份而遭受欺凌的不幸的母亲;想要回去告诉父亲,你错了,没有我,南疆不可能称霸中原;想要手刃了那个破坏了他一生的将军……
      然而这里只有孟青娥,还有她的鞭子。
      孟青娥的武功很高,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也是为了学武,她的身体才遭了这样非人的待遇,已经不能算作是一个女人。
      他开始试图接近她,在拒不承认她美的前提下来接近她。
      “你多大了?”他问。
      孟青娥愣了愣,随即一顿鞭子便抽了下来,等到她抽得筋疲力尽了,他才又道:“你这么凶,当心、年纪大了会嫁不出去的。”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因为这样剧烈的暴打,声音也有些续断开来。
      孟青娥更加惊讶了,忘记了愤怒,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目光一凛,仍是一鞭挥了下去。他无声息地倒了下去,醒过来时身上的剧痛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魔鬼竟然用烙铁烫醒了他,没有丝毫的喘息,紧接而来的仍然是一顿鞭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在例行的鞭笞之后突然丢下了一句话:
      “我早就是老姑娘了,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没有人会娶我的。”
      顿了顿,她又开口,言语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你会娶我吗?”
      与她的样貌不符,她的声音几乎是悦耳的,他有些沉溺进去,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人声了。然而他只是摇摇头,几乎同时,又是一鞭抽了下去。
      宁完倒喘口气,孟青娥更加不屑道:“食色性也。你只是嫌我丑罢了。”
      又是一鞭。
      宁完却摇摇头。
      再是一鞭。
      “我若择妻,绝不是看其美丑。”宁完运功抑制住疼痛,吼道,“我的母亲够美了,可是上天待她又如何呢?”
      孟青娥怔了怔,咽下口水:“那你为什么不愿娶我?”
      宁完大笑,无数的鞭落在他的身上,继而就要昏厥了过去。瞥见他的嘴角在动,孟青娥犹豫了下还是上前凑至他的耳边,只勉强辨识出一句话:
      “因为你……心地不好。”
      她努了努嘴,想要耻笑却是笑不出,宁完是从不撒谎的,从他进来时的第一个问题她就知道了。
      此后的日子,鞭子仍旧是少不了的,但是他们已经开始了另一层面上的沟通。谈武学、人世、谈音律,他是极懂音律的,谈他的母亲……但她却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有一天她带了一口筝进来,没有感激,宁完只是弹起了一首《高山流水》,他说这是母亲教给他的第一支曲子。
      他没有指望她能听懂,然而她的鞭子第一次安静了下来,那么纯粹地听他抚琴。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只是在这样的流光里,第一次感觉到有个灵魂在倾听自己的声音。
      而每每,他总会注意到黑暗中也隐藏不了的泪光。
      他后来回想起来,才懂得缅怀这段时光,因为唯有此时,他们的灵魂贴得最为紧密。虽然他当时不自知。
      终于有一天,他突发异想地走过来,仿佛有什么力量牵引着自己,竟然抬手帮她拭去了那串泪珠。
      “你是在怜悯我吗?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孟青娥突然狂怒起来,那是他这一辈子遭受到的最狠毒的一顿毒打。直至她的手也被鞭子刮得高高肿起,孟青娥才终于释放下来,开始静静地跟他讲述自己的过去——
      “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怜悯另一个人,除非是她。
      “我的脸,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把我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是他、德昭王。”
      他听得一惊,德昭王,三王之中最有权势的王,也可以说,是罗珊的实际统治者。孟青娥怎么会招惹到了这个人?
      她继续说下去:“我家本来是卖艺的,班子在京师之地也有些名望,但是有一天,温道舒经过时,摧毁了这一切。那年我才十一岁,他命人搭建了一个名唤万艳窟的台子,万、是因为有千万条蛇,艳、是因为人血很鲜艳,窟、是因为那个池子是人间的地狱……”
      宁完呆住了,没有光亮的牢室里仿佛能够听到她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的家人接连丧生,他们为了保护我,将我留到最后,然后温道舒便发觉了,他把我挑出来,命人拿无毒的蛇来咬我的脸,他说,过程是很美好的,不能让她死得太快……
      “后来,他觉得索然乏味就先走了。围观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救我们,甚至没有一个人敢说句话。其实温道舒的人早已经走了,只是,只是我们再也爬不出来了……
      “然后她就出现了,那么安静地看着我,没有皱一下眉头。‘你看,他们都是一群疯子呢!’,她说,然后将我抱出来,她的眉眼是那么安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没有嫌恶的躲避,没有做作的叹息,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个女子是真正的怜悯。”
      极长的沉默过后,体味着她的每一句话,他问:“后来呢?你们失散了么?”
      “不。”孟青娥摇摇头,“是我离开了她。我接受了她的怜悯活了下来,但这就够了。”
      “孟青娥,你真是一个奇异的女子。”宁完说,侧首看到她的眼底里有静静的光,那是这里唯一可见的光。遁去了丑陋的外形,她真实的灵魂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忽然看得屏息,不由自主地靠近过去。已经不仅仅是算计,处心积虑多年的设想被他抛置于脑后;也不能怪她,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可诱惑的东西;也不是当时的情境太过美好,只要他想,总能摆脱掉的;他的脑中激荡了许久,终是紧紧地拥住了她,只是想要拥住她,拥住他们两个相依偎的时光。
      孟青娥一震,竟是没有推拒,显是也感染到这样静谧的时光。
      “宁完”,她柔声道,“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她的手指如鞭子一般勾缠住他的背,“你若离开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嗯”了一声。感到有些荒谬地可笑,他还能出去么?不自觉地紧抿了唇。
      竟不知,一语成谶。
      多年后的一日,孟青娥端来了酒,她是从不喝酒的,宁完的眼中激烈地闪耀着,然后她说:
      “温道舒死了。”
      他也真心地替她高兴:“谁下的手?”
      “韩满,了不得的人啊!”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会带来什么。
      等到她醉倒的时候,宁完摸索着她腰间的钥匙,然而想起她大仇得报后的喜极而泣,犹豫着还是放了回去。
      要回去,但不是现在。
      他这样劝慰着自己,拥着她沉沉寐去。
      天明醒来的时候,孟青娥无声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颊上,那是不复的悲伤,然而有一天,他仍是伤了她。
      他们之间是不谈政治的,这一天她告诉他:南疆王死了。
      宁完的脸上闪过了千万种思绪,临末,他嗫嚅着问道:“谁干的?”
      “韩满。”孟青娥答他,不动声色。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罗珊不是慕容勃勃在领兵吗?”沉寂了半晌,他有些激狂地叫道。
      孟青娥顿了顿,眼睛里有坚毅的光:“他已经死了。”
      结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错勘了所有的希望。
      然而他错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不久,一个叫朱瑾的男子来了,说要给他自由,只要他能回去做王。
      没人知道朱瑾跟孟青娥说了什么,然后孟青娥就说了:“宁完的命让他自己决定。”
      宁完看着她,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波动。
      朱瑾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子竟然会爱上这么狰狞的女人。他自己只会留意美人。
      最后的最后,宁完还是点点头,背负着他残碎的希望而去,身陷囹圄十二年,他终于走出了死牢,身上已无长物,只带着一口筝和一段情。
      他自称为秦筝。
      孟青娥终是没有原谅他,她死于五年以后,南疆已经破败。原来韩满肯给他机会,也并不是出于怜悯。纵使他有心力挽狂澜,也不可能战胜过韩满,从一开始,他这个对手,其实就是韩满选择的,而不是他来选择韩满作对手。
      孟青娥至死也不肯见他,在经舒虹的路上,想来一切都已茫茫。
      一琴、一人。
      急行的马车停住了,车上走下来一个女子,很美的女子,他听到她说:
      “你往哪儿去,我载你一程吧。”
      那是极静的眉眼,正如孟青娥当年所描述的那样。
      原来这就是怜悯,他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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