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千一夜（清穿）》米哈伊洛夫娜

46、紫禁归来青门去（二）

　　这一夜，似乎异乎寻常地漫长。
　　“青主儿——”秦桑轻声唤道，这一声，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凝噎到她的眼里便流淌成一道醉人的霞光。多少青灯执掌的岁月过去了，然而眼前的男子，无论何时，只要一见到他，总会在立刻迎上自己最光彩照人的微笑。已经，不能再称作为习惯了。
　　秦桑看着他，那个被称作青主儿的男子一步步地朝自己走来，脸上依旧挂着那样雅彦的笑容，如沐春风。那是与他初见时即有的笑容，这么些年，也未曾改变。有那么一阵恍惚，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虽然现在也没有老去，然而那样烂漫的时光却是已经一去而不复返了。
　　晦暗不明的夜色中，男子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壶酒，亲自斟上一杯，他的动作优雅无比，月华下，酒水泛着幽幽的白光，宛若她此刻的瞳，那么安静地，那么安静地映照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沉醉，而不知归路。
　　那白色的玉杯在夜里呈现的是青色，慢慢地推到她的眼前。
　　“辛苦了——”他说，唇边犹挂着不动的笑意。
　　秦桑接过酒杯的手并不颤抖，神情反倒平静了下来，虽然她亦深知这杯中的玄机。她的笑容苍白了几分，忽地站起身，也不言语，只是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自他身上透视出那段简短的时光。很快地，她又回过神来：
　　“这一次，应该可以成功了吧。”
　　他“嗯”了一声，眼神也是复杂的。
　　“青主儿，请您保重！秦桑以后不能再为您效劳了。”说罢，她一饮而尽，很快瘫软在地。
　　他走过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住她，目光辨识不清：“你知道酒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下去？”
　　秦桑挣扎着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仍是微笑着。他看得一惊，虽然早就知晓她的心意，而这一点从来是这些阴谋中的最大筹码，然而他还是不由得心惊。
　　“我爱你，从初见到你之时就爱上你了。”药效很快，秦桑已然气若游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即使是背叛娘娘……我对不起她，要诅咒的话，就诅咒我一个人好了。”
　　“为什么这么傻？”他冰冷的言语听不透他的心声。
　　秦桑已经半闭上眼：“因为你也很痛苦啊……那个人、那个人……”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终于彻底地断绝了。
　　许久，他叹口气，用手擦干她唇边的血迹，转身没入了幽深的阴影当中。

　　一步惊心，步步惊心，转眼间慕容颜已被逼退至破庙中，只听得“哐当”一声，脚边有什么被她踢翻，然而她却无暇顾及，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
　　真的是讽刺呢！她不信佛，却难道要死在这里吗？连死前忏悔也做不成了么？好歹她也是一个基督徒呢，虽然不算太虔诚。
　　也罢，还是那句老话：天助自助者。
　　慕容颜冷哼一声，喝道：“你们的青主儿真是太抬举我了。十二个身负绝技的高手，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不怕江湖上耻笑吗？”
　　“哼——”一个魁梧大汉走出，黝黑的人影压了过来，反讽道，“收起你的激将法，对付你这样的奸妃，我等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会在乎世间的态度。杀了你，才是为民谋福祉！”
　　奸妃？是说她吗？原来她的名声这么差啊！慕容颜有些哑然失笑：“那至少让我死得明白吧。能不能告诉我，青主儿是谁？”
　　仍是那名男子答她，看来是首领毋庸置疑了：“不知道。我等并不是青主儿的人。”慕容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男子又接着说道，“只是听命于他这次部署，为主公报仇。”他的眼睛蓦然变得凌厉了，“我等是金相的死士。”
　　话音刚落，一把大刀横陈到她的颈间，生死只在这一瞬，慕容颜大叫一声：
　　“且慢——我还有话要说。”亦不敢往后退，那把刀就这样抵住她的咽喉，慕容颜直视着刀的主人，又接着道，“既是死士，诸位自然听闻过刺客且霓的事迹吧？”
　　“那又如何？”一人道。
　　“是啊，老大，别听这婆娘废话了。”
　　然而那领头的死士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沉声道：“接着说。”
　　慕容颜不敢松懈，道：“史载晋灵公骄奢淫逸，执事大夫赵盾犯颜骤谏，灵公惧，派且霓杀赵盾。却见赵盾凌晨‘盛服将朝’，‘坐而假寐’。且霓被赵盾忠公亲国的精神所感动，不忍杀死赵盾，又不愿弃君之命，遂触槐而死。
　　“我说这番话的目的，自然是因为我还不想死。”她坦诚地扫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领头的死士身上。虽然一时还搞不清楚那个青主儿的目的，不过他既然没有直接派人，而借用金桢年的人马，可见他必有顾忌。如果能搞定眼前的人的话……
　　“且霓已不再，我亦只是一介女子，然而我却敢说我也有赵盾之量。”慕容颜义正言辞道，“左相之死，罪责在我。然而我并不后悔。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他在位多年，处于国家枢机之职，为政却可以说是毫无建树。我劝皇上任用贤达之士，难道就是奸佞小人么？妃者，克己守礼，辅佐君王，我自问尚能做到。我慕容家世代忠良，父亲年迈犹战死沙场，未享几日天伦之乐即……”
　　她故意哽咽下来，眼梢瞄到众人渐有愧色，又增了几分信心：“莫说我有与你家小姐淑妃争斗之意，即便是有，慕容家也已无人可继，得来又有何用？再者，我若不出宫，尔等又奈我何！然而我此番远至南疆，实为体察民情，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为民谋福祉’，如此所为谋得又是什么福祉！我死不足惜，只不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如果是这样的死法，我不能心悦诚服。言尽于此，动手吧——”借用毛主席的名言收尾，她志得意满地闭上眼睛。
　　没有人说话，仿佛有千百个无声的喟叹凝固在空气当中，脖子上的那把刀始终未曾落下。
　　“娘娘——”
　　她闻声睁开眼睛，十二个死士已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摄人的气势让她不由得一惊，那为首的汉子道：“娘娘大义，巾帼不让须眉，我等看来只能弃君之命而不顾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慕容颜低头寻思了下，道：“若是我能力所及的话。”
　　死士抬眼看她一眼，更加信服了几分，拱手道：“我等粗鄙之人，但也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经此趟南疆之行，沿途所见，着实惨不忍睹。若娘娘能劝得那上位之人用心整修，使民休养生息，便也是无憾了。”
　　“好。”没有料到他提出这样的请求，她自心底对这帮人钦佩，颔首道，“你们走吧，本宫就当没有看见过你们。”
　　然而并没有一个人动作，慕容颜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意图，却是想喊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一个瞬间，十二把刀挥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形，血的气息弥漫在庙中，无尽的猩红飞溅在地上、门上、菩萨的佛龛上、还有她的眼睛里。
　　“慕夫人，你还好吧。”
　　秦筝赶来时，只看到了瘫坐在中间的慕容颜失神地望着地上的鲜血，还有十二个倒在血泊中的死士。
　　见她摇摇头，秦筝又低头去查看那些死者，轻哼了声，道：“看来我来得没有意义，凭夫人的过人胆识来应对已经绰绰有余了。”
　　她的眼底空洞无物，这场屠杀彻底震撼了她的心神，十二个人，就这样死在了她的眼前。
　　觉察到她的不对劲，秦筝半跪了下来看她，看着她眼底有静静的光流动在阴影当中。
　　她终于有些嘶哑地吼了出来：“秦筝，他们为什么要死呢？难道尽忠就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轻贱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夫人——”他愣住了，下一秒便抱住了她，动作很是温柔，轻声低语着，“你没有错，不要怕，不要怕……”
　　她倏然放松下来，在这样带着催眠作用的魔性声音中安然下来，眼睛开始不听使唤地打架，意识到他的做法，然而心里面却是宁静的，无限的静谧就快要包围住她，忽然传来一个声喝止道：
　　“放开她——”
　　眼神有些涣散地看过去，十步以外，夏殊音正举起弓箭对准了秦筝的脊背，她忙要阻止，手却是颓然无力。
　　秦筝倏地将她抱起，轻松地躲过箭羽：“我不是来打架的。”
　　夏殊音也不敢再放箭，只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慕容颜抱进车内。
　　“我才离了几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最后一句，她听到他这样叹息道，便昏迷了过去。
　　那样的口气，竟是像极了睿帝。
　　然而等到醒过来时，只剩下夏殊音一人。
　　“秦筝呢？”她问。
　　但夏殊音只是递给她一口筝，慕容颜惊呼：“这是他的筝，没了筝……”
　　“没了筝，仍有情。”下一句话却被那将军抢白了去，慕容颜错愕地看着他，夏殊音微微一笑，又道，“这是秦筝走前留的话，说未能帮到忙，愧受酒水，这筝全当是酒钱。”
　　怔了怔，慕容颜也不由得一笑。
　　秦、情，南人念字不分，亦是相通的。
　　至少，他还有情。
　　“你和秦筝，倒是不打不相识！”她道，心情终于愉悦了些。
　　夏殊音有些不好意思，又敛色道：“此人真正的身份，想必娘娘也猜到了吧？”
　　慕容颜点点头：“是啊。是强敌，亦是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的朋友不多，和秦筝虽只有几面只缘，心意却是难得得相通。哪管得了天长地久，至少现在，他们还不是敌人，这就够了。
　　“娘娘——”夏殊音沉吟着，也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看向窗外。
　　知他在想什么，慕容颜踌躇着正欲开口，有人来报：“启禀娘娘，城南发现了秦桑姑娘的尸体。”
　　夏殊音愣了愣，脸色惨白地飞也似的冲出了门外。
　　死者已矣，还是不要告诉他秦桑背叛的事吧，慕容颜思量着，面上也渐而沉了，青主儿，究竟是什么人？
　　攻势，好像越来越剧烈了。
　　下一次，她还能不能躲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