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与花莫欺》槐崖

4、临渊逆鳞

　　第二日一早，净初便早早的起身去挑水。
　　净初挑着一担水，水怕打着桶咚咚作响，他肚子也跟着咕咕作响。净初被叫急了，却又无可奈何。
　　一边想着念着昨天在师兄哪里听来的诗，净初不知道念了多少遍，肚子还是咕咕的叫。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如澈说“书中自有小米糕、书中自有烧豆腐”的言论根本就是骗人的，因为他念了半天也没见着一片小米糕，一块烧豆腐。
　　净初越想越饿，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想着该找点什么东西填下身体里空虚。
　　走到寺内的库厨前的水缸前，闻着里面发出来的阵阵香气。净初闻出今日的斋饭应该是傻老头最爱吃的炒青菜无疑了。
　　净初只是向里面看了看，咽了口唾沫，然后一步步迈上巨大水缸旁的木阶，将两桶水倒进水缸中，挑着两只空荡荡的木桶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
　　没干活就不能吃饭，这是规矩，他不能违背规矩。
　　山门下有条溪，名为十丈，为十丈红尘，三世蹉跎，一入佛门，苦悲不喜之意。此溪环绕整个连云峰，但凡要入寺出家的人，不论是山野村夫，还是王侯将相，尽皆要褪去足衣，走过这条溪方可。
　　净初出家之时并没有走过这条，却日日在这条溪边打水洗衣，这是寺里交予年轻弟子的功课。
　　净初挑着木桶走到山下的清泉边儿，卷起库管，正弯着身子盛水，一个石子就飞过来，砸在净初身旁，溅起一束水花，飞落了些在净初的脸颊上。净初用衣襟擦擦脸，抬起头来，想看看是谁与他玩闹，却见不远处一脸笑嘻嘻的如澈，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趴在一丛翠绿的草堆上。如澈朝净初招了招手，喊道：“小师叔祖！”说着，“扑通”一声跳到溪里，又溅了净初满身的水。
　　如澈虽然叫净初小师叔祖，可两人论起年龄来，如澈比净初还是要长几岁的。两人年纪相仿，如澈又爱玩，寺里的师兄师弟都很呆板固执，净初却很木讷老实，在寺中的辈分也不低，两人即便是犯了什么错，师傅真悟大师也不会为难他们俩，说起来真悟还得叫净初一声师叔。所以如澈时常拉着比他小的净初出去玩，净初也好说话，经不起如澈的再三请求就跟着去了。
　　净初站在溪水中，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看着向他跑来的如澈，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还有水没挑完嘛！”
　　如澈咬断嘴里的狗尾巴草，嚼了嚼，又吐了出来。看着净初很神秘的说道：“小师叔祖，整天挑水多没有意思啊，再说了，寺里十八口大缸，里面还有那么多的水，也够吃几日了，师傅整日要我们挑，吃不完的。”说着拉着净初的胳膊，脸上坏笑，神秘兮兮的说，“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地方。”
　　净初没有摆去如澈的手，说道：“寺里的水每日都换新的，吃不完的水是要倒掉的，你又不是不知，再说每次被你拉出去，都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上次被你拉下山去，你玩什么不好，非要逗人家房前的小狗，结果被冲出来的母狗追着我们咬了一路。还有上上次，你说寺旁的一秀峰上的桃花盛开了，百里传香，那景象实乃难遇，须得一瞧。又拖着我偷跑去一秀峰，一边走一边丢石子，说见真悟拈花飞叶的功夫着实了得，自己已得他真传十之六七，非要表演给我看，见我没反应，拿着石子就乱丢，谁知还没走到山腰，就被你打掉一只马蜂窝，我们被飞来的马蜂又追了一路，蜇得满头是包。还有上上上次······”
　　净初兀自念叨着，说得如澈满脸窘色，越说如澈脸越红得厉害。如澈见净初絮絮叨叨的模样没完没了，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小师叔祖，算我错了还不行嘛，以前是我的错，但我可没骗你啊，山下的确好玩，一秀峰的桃花也是实实在在的好看，只是下山我们才走到一半就被狗追回来了，一秀峰我们也只是到了山腰。不过今天我带你去的地方绝对是人间仙境，不信的话，不信的话······”如澈挠挠头想不出来，“哎呀，我带你去了你就知道了！”说着就拉着净初走，却没拉动净初分毫。
　　净初问道，“慢着！话要说清楚，不信的话怎么样？”
　　如澈信誓旦旦的说道：“骗你是小狗！”
　　净初说：“那先叫两声我听听！”
　　“汪汪！”如澈学着小狗的样子乖顺的叫了两声，“这样总行了吧。”
　　净初撇开如澈抓着手臂的爪子，“学得倒是挺像，不过嘛，我还要挑水，要玩自己去，别来拉我！挑完水，还要一起去找师傅，师傅几日没见，挺想念你的。”
　　如澈一听是枯木大师要见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摆手说道：“不去不去！枯木禅师老是喜欢拿木杖敲我的，说两句敲一下，说两句敲一下，我要是没事就去找他，没几天我就会变傻的！”如澈满脸委屈的样子，仿佛真看到自己变傻了，歪着脑袋，大着舌头，口水流到胸前到处都是，然后对着寺内的呆呆的傻笑，样子就像后院劈材的傻老头儿，如澈想想都觉得可怕。
　　净初不理他，兀自拎着木桶，正要盛水，却见身下的溪水一阵浑浊，埋怨的对如澈说道：“走开点好不好，好好一溪清泉都被你给搅弄浑了。”
　　如澈见状，眼前竟然一亮，仿佛狐狸想到了什么鬼主意。又在溪中动得越发的厉害，僧服拖着水又蹦又跳，一边跳还一边用手盛着水往净初的身上泼，一阵嬉闹。被他这么一弄，原本澄净的溪水变得越发浑浊不堪，净初的衣服还被如澈弄得湿漉漉的。
　　净初连忙打断如澈的胡闹，“好好好，不要闹了，我答应你不就是了。”
　　如澈连忙笑嘻嘻的看着净初：“你答应了？”
　　净初把木桶放在岸边的草丛里，“我只是可惜这一溪清泉，但是说好，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儿来。”
　　如澈拉着净初，脸上乐开了花，如获至宝，拍拍胸脯说道：“放心，只要我们小心点，绝对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如澈拉着净初就要走，却没拉动，如澈尴尬的一笑，心里不禁有些埋怨，明明他比净初要早来寺中这么久，可净初的功夫却在他之上，直叫苍天不公。
　　如澈带着净初沿着十丈溪，往山间深处走去，正是六月好时节，山间林木茂盛，百鸟齐鸣，一束束阳光透过枝叶泄下来，仿佛炸开的光球，落下一道道斑斓。
　　如澈带着净初，路是越走越偏。如澈一边走一边绘声绘色的描述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如何的人间仙境，一世难求，只是他词缺，描绘不出其中的十之一二。净初没有在意，默默的跟在后面，不时干硬的应上几句，他实在没有什么语言去回答如澈的话，所以索性学着沉默。
　　两人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一直走到溪水的尽头，没了路。如澈却拉着净初兴奋的说道：“到了到了，小师叔祖，我们到了。”
　　净初朝着如澈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黑洞洞的石壁上，长满绿色的青苔，一股清泉从山的裂壁中疯狂的涌出来，想必这就是十丈溪的源泉所在吧。那裂痕很狭窄，即使是像如澈和净初这样的半大小孩也不能穿过去。净初纳闷的问道：“是这里？哪里有什么人间仙境啊，分明只是一块石壁嘛。”
　　如澈抱起一块石头，神秘的说，“当然不是，我们要从这里游过去才行。”
　　“从这里？”净初不解的问，“要怎么游过去啊。”
　　如澈抱着石头说：“跟着我就对啦！”
　　如澈说着，扎起衣袍的袖子，在手臂上挽了个结，抱着石头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净初见如澈跳进水里，也没多想，跟着也跳了进去。
　　如澈抱着石头往涌出清泉的石洞游去，游近了才发现，水面下其实另有洞天，一个十米多大的洞口立在眼前，如澈一只手抱着石头两只腿在水里费力的蹬着。游到将近石洞的时候，如澈深吸一口气，狠命的扎进水底更深处。如澈贴着石壁，侧着身子，蹬着石壁上凸出来的石头，艰难的往石洞中游去。石洞口的溪水冲击力不小，也难怪如澈会抱着一块大石头，水下稍深一点的，水流就会慢很多。如澈费尽力气才游进洞内，洞内是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像是被人在巨大是掏出来的空间，潺潺的溪水从洞中穿流而过。如澈丢下石头，慢慢的浮出水面，呼呼的喘了几口气，转身却不见净初的身影，以为净初没有跟过来，或是在水底走失了，连叫了几声“小师叔祖，小师叔祖”。半天没人应答，如澈的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黑洞洞的山内，如澈看不清楚，以为是触碰到水里的游鱼，便没在意，又钻进水底，想去寻净初的身影。洞内的石壁忽然剧烈的摇晃起来，随着洞壁的摇晃，落下一阵沙石。“扑通”一声，在摇晃之后，黑暗中好似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水里，卷起一阵波浪，水波翻涌不断。如澈辨不清方向，被那东西翻起的水浪，拍在石壁上，一阵头晕眼花。如澈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卷进水里不住的打圈。听到那阵声响，如澈就心叫不好，该不会是惹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心里一急，连忙叫着，“小师叔祖！小师叔祖！小师叔······”如澈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冰冷滑腻的东西擒住身子，一下带入水中，连喝了好几口水。在水中，如澈拼命的想挣扎开来，无奈那东西力气奇大，不管如澈怎么挣扎撕咬，那东西就是一动不动，反而更紧了些，卷着他往更深处游去。如澈一口气没憋回来，一阵辛辣的东西就从他鼻子灌了进去，就在如澈意识将要消失之时，陡然间，一双手抓住他就往回拖，如澈看不清楚，胸中一口气耗尽，晕了过去。
　　那东西抓着如澈往深处游去，净初拉着如澈的手想往回拉，无奈水里没有着力点，净初空有一身力气无处使，连同如澈被卷了进去。
　　就在方才，如澈跳进水里的时候，净初跟着也跳了进去。净初跳进水中没有立马浮上去，而是直接沉到了水底，他想应该是身上的铅块太重了的缘故吧。净初平静的走在水底，并没有感到气急，反而很通畅，如履平地。如澈游在水面上的时候，净初就走在水下。两人游到石洞中，如澈见不到净初，叫了净初两声，净初听在耳中，却无法上去，脚尖踮在水底往上跳，水托着净初往上浮，几次触碰到如澈的脚，如澈却没有理他。就在这时，洞里一阵轰隆之后，只见一条雪莽钻入水中，那雪莽与净初擦身而过，全身覆着银色坚硬的鳞甲，微闪烁出银色的光。那雪莽没有理会水底的净初，反去抓水上叫喊的如澈，净初见如澈被巨蟒抓到水里，连忙跑去救如澈，刚抓住如澈的手，谁成想会被那雪莽连同卷了进去。一阵颠簸之后，那东西松开了如澈，净初刚松一口气，周边的水突然疯狂的在他们身边流走。净初抓住如澈的手，两人又被吸进另一个深洞里。那洞壁滑腻恶心，直让人作呕，净初和如澈就顺着洞壁一路滑下去，一直摔到洞底。
　　净初被摔了个头昏脑花，支着身子一阵呕吐。吐得早上吃的馒头，昨夜吃的稀粥，都一并吐了出来，差点就把大前天吃的豆腐也跟着吐了出来。吐完之后，稍恢复了些体力，净初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一旁的如澈，“没事了，可以起来了！”如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嘴唇泛白，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净初以为如澈只是晕了过去，又抓着如澈的身子摇了摇，如澈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净初手指摸索着伸到如澈鼻子下，探了探鼻息，哪还有半点儿活人气儿。如澈盘坐在如澈身旁，喃喃道，“嗯？这就超脱啦？拜托，是你叫我来的，怎么圆寂到我前面去了！”
　　净初抓着如澈已有些冰凉的身子，一阵使劲的摇晃，一边摇一边道，“你在这里圆寂，我可没地方超度你，要圆寂等出去再说啊！自己一个人跑去极乐之地玩，留我一个人在这里！都不带我出去就走了！”
　　净初不知道“圆寂”是称那些修行到理想最终目的的高僧，死后才可称为“圆寂”。只是平时见寺内哪位僧人在寺里去世，大家都称其为圆寂，走向极乐净土去了，所以见如澈这样，不由的想到了这个词，以为如澈跑去什么好玩的地方玩了，师兄们称那个地方是极乐，应该很好玩吧。如澈这么贪玩，也不知道会玩到几时才会回来！
　　净初见摇不醒如澈，认定如澈是留下他一个人走去玩了。鼓着腮帮子，喘着气，一巴掌拍在如澈的胸口上，那一掌力气奇大，如澈的胸口竟然往下陷了半寸来深，如澈身子不由得一挺，口中一道水柱激射出来，水柱之后，如澈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净初见是如此，以为一巴掌把如澈从“极乐”给拍了回来，又在如澈的胸口一连拍了几掌，力气一掌大过一掌，一掌快过一掌。起初，净初一掌拍在如澈胸口，如澈的身体还有些反应，不多不少的往上抬起一些，呕出几口浊水，最后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净初拍得兴起，黑暗中，不知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的衣服，净初这才停下来，低头看了看，原来是如澈，如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如澈拉着净初的衣角，几近哀求的说道，“小、小、小师叔祖、你、咳咳，”如澈咳嗽了两声，“就、就、放过我······”如澈话还没玩，脖子一歪，又晕死过去。
　　其实在净初打第一掌的时候，如澈就隐约的恢复了点意识，本想躺着恢复点力气，却被净初无意打了个半死。如澈感受到从胸口传来的强烈疼痛，彻底醒了，强忍着，耗尽最后一点气力说出那句话。
　　净初不知如澈说这话的意思，又抓起如澈一通狠命的摇晃，“醒醒，快点醒醒，话要说清楚啊！我什么？放你什么？”
　　如澈哪里还能回应他的话，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
　　净初从衣袋中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竹筒，揭开筒盖，对着竹筒吹了吹，渐渐的有了些火光，借着微弱的火光，净初打量了一下着狭小的地方，四周暗红如血，地上还有不少白森森的骨头，空气却很充足，洞壁还在有规律的颤动着，想来他们二人应是被吞进了蛇腹。
　　净初拿着火折子，俯下身子看了看如澈，如澈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渐渐的恢复平稳，想来已是无事。净初便不再管如澈，起身举着火折子，借着火光往上面看去，无奈火光实在微弱，只能看到很小的一块地方，净初不禁有些懊恼，“这下完了，出来玩，结果玩到了蛇肚子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师傅要是知道，又该骂我们贪玩，不知该怎么责罚我们了。”
　　对于师傅的责罚，净初似乎还没见过比这更惨的事情。他一心想着师傅枯木大师是怎样怎样的生气，然后又是怎样怎样的责罚他，却没想过他和如澈在蛇腹里会被一点点的被消化，然后变成一坨一坨的东西被排出去，到时候恐怕连师傅的面儿都见不着，就算师傅见到他，或许认都认不住出他来，还别说会责罚他，毕竟谁还会为难一坨一坨的东西。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净初手中的火光渐渐的熄灭。净初正想着该怎么出去，只见蛇腹中不远处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随着火光的熄灭，隐约有微弱的红光渐渐升起。净初摸索着往前走了一小步，走向那红光所在的地方，走近了净初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柄生锈破烂的铁片。那铁片近大半都嵌在肉壁中，只留下很小的一角露在外面。
　　净初伸出两根手指去剜那块破铁，他的力气奇大，一用力竟然将那坚硬如铁的蛇壁硬生生的撕出一道口子，一股殷红腥臭的血涌了出来。净初一手握着那块破铁片，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便将拿铁片从蛇壁内抽离了出来。
　　忽然间，天旋地转，接着一道水柱由上至下灌了进来，净初和如澈在蛇腹里夹着着清水一阵翻滚。紧接着，蛇壁猛然收缩，净初还没站稳，刚灌进来的水，又由下至上，喷泄而出，一同喷出的还有蛇腹内的净初和如澈。
　　净初和如澈被抛向空中，只觉眼前一阵光明，直照得人脑袋发昏。净初和如澈在空中翻转了几个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咚咚两声，两人又落进了水中，呛了一嗓子水。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