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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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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南宫兄弟二人把凭空而得的近三十年的功力完全融汇贯通,纳为己用,已用了将近一昼夜之功。二人几乎不分先后同时醒来,首先进入眼前的景象便是平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南先生和床边着了重孝,脸色木然的阿紫。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两兄弟不明白。二十多年来,他们无缘无故地承受着母亲不明所以的愤怒,到得大略明白事情的缘由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恨这个让他们这么多年来背负这愤恨的人,恨他对母亲的伤害,恨他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来他们只知道自己姓南宫,却不敢问,不敢问母亲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只怕轻轻一个问询会触动娘亲心底的隐痛。这些年来娘亲的痛恨从未稍平吧?不然也不会总是郁郁寡欢。直到临终前,娘亲才对二人说:“云梦山云梦峰南宫子诚,尔等生父。”又拿出来一丸丹药,道:“要上云梦峰,先服解毒丹。”这也是从小到大,娘亲对二人说得最多的话吧。
可是,到得二人千辛万苦地找了来,对当年情由刚刚探问明白,这人便莫名其妙地把自身功力强加给自己,而自己却撒手而去了。这算什么?这人怎么可以强势到如此嚣张的地步,骄傲到如此不近人情?从前对娘是这样,如今对自己二人也是这样!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二人就该接受他的那些“恩赐”?他凭什么以为这些“恩赐”可以弥补这二十多年的失怙之痛?凭什么他以为自己二人就该原谅他连给自己一个称呼他爹爹的机会也不给?凭什么他以为自己二人可以承受刚刚找到父亲就又失去的痛苦?我们恨你!恨你!你是天底下第一自私无情之人!又转头看看阿紫,这个可怜的女孩,若不是自己二人的到来,只怕她还是过着平静快乐的采药生活吧?若不是自己二人寻了来,南先生也不会骤然离世吧?若是这样,自己才是杀死南先生的罪魁祸首啊!“啊----!”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冲口而出,似要把茅屋震塌,随即一条身影疾驰而出--是南宫垢。紧随其后的是南宫瑕。
床前的南宫紫对一切似浑然无觉,直到邻居王大娘也就是阿囡的娘进来时,才抬起头。王大娘也是看到阿紫家门前挂起招魂幡,又听得有人大吼才进来的。进来一看到阿紫苍白的脸,幽黑的眼珠便觉得心瞬间抽痛了起来,她不由上前搂住她,眼泪早流了下来,道:“南先生一向康健,怎么说去就去了呢?可怜的孩子!”又想起刚才从院中冲出的那二人,来历可疑,而且怎么这俩人刚一来,这南先生就去了呢?便问:“南先生的事,是不是跟那俩小子有关?若是,我们就是纠集了全村的人,也不能平白叫你们被人欺负了去!”南宫紫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不关他俩的事,他俩是我爹、是我爹的远亲,二十多年不走动,特意寻访来的,谁知恰巧就。。。。。。”话未说完,已是盈盈欲泣。
这时院里陆陆续续来了村里的乡亲。这村里位居山脚,户不过五十,人口不过两百,因山道崎岖难行,离这里最大的市镇也要走上两天两夜,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以物易物,自给自足。平日里一家有事,也是一呼百应。南先生在此定居十五年,虽脾性怪异,却与人无扰。阿紫虽不太爱说话,但平日里村里人有个大病小灾的,也都能帮人医好,所以村里人对阿紫是相当尊重亲爱的。热心的村民陆续来祭了南先生,便开始出主意寻找风水宝地,商谈下葬仪式。阿紫当堂跪谢了众乡亲美意,却道只消找得一块空地,把南先生烧化了即可,南先生生前早已选好墓地,已嘱了阿紫身后把骨灰放入即可。
乡亲们虽都习惯土葬,但那南先生活着时就诸多古怪,死后又偏有这些花样,但死者为大,大家也不便多说,只道无论如何也一定是要过了头七才好。
这样喧喧嚷嚷了几日,白天里有众人打点,晚上王大娘自过来与阿紫作伴,头七却是一眨眼就过了,今天便是南先生焚化的日子。阿紫跪在地下,看着众乡亲帮忙把爹爹抬到那已堆好的柴堆上,然后是点火,烟雾冲天,眼中已是迷蒙一片,心痛如绞,心中只叫:“爹爹,爹爹!从此再不相见!”不一时已晕倒在地。
到得醒来,已是在自己小屋的床上,床边是王大娘和村中的几个相熟的大婶嫂子,大家满眼里是痛惜哀怜。王大娘道:“孩子,你爹的骨灰已着人收拾了放在厅堂的瓷罐子里了。你从今后孤苦伶仃怎么是好?若你不弃,我们这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亲人,何况这村子里又有哪一家没受过你的恩呢?但凡有要的,只要你开口就行。”阿紫手抚胸口,望了众人,却道:“谢过各位大娘婶子美意,如果有需要的,我会麻烦大家的。多谢大家为我爹忙了这阵子,如今事情也了了,大家也该好好歇息歇息了。只是王大娘,过些日子,我要到山中送我爹入坟,可能会在山里待些时日,这家里的药园还烦请你照料着,在此先当面谢过了。这几日,你也不必过来陪我了,忙了这些天,只怕家中的琐事早耽搁了,你也回家看看吧。”众人听了,又对阿紫殷殷细嘱了一番,才又各自散去。
终于静下来了,这次是真的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吧?阿紫想。从前也这般安静,但是爹爹虽然寡言冷漠,却总是会在这院落的某一个地方啊,或是药园,或是自己的屋子里。可是如今,是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阿紫走入爹爹的小屋,走入一排排的药架中,这些瓶瓶罐罐曾是爹爹的至爱,如今物在人亡,心头怎一个痛字了得!阿紫掩了面,退出房中,忽然觉得厅堂中似有人影浮动,她走进去,看到跪伏在堂前的两个身影,一时默然。或者,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吧,阿紫叹了口气,转回自己房中。
接下来的几日,阿紫只每日把爹爹房中便于携带的药丸整理了一包,然后把自己随身的衣物连同那身儿时的小衣物打并在一起,药园里可以采摘的药她都采摘晾晒了,放入爹爹房中,余下的,也只能任它们恣意生长吧。
那南宫兄弟仍是默然,除吃饭外,只每日看她忙东忙西,便在厅堂骨灰前跪坐不语。
这一日,南宫紫背了包袱,到得厅堂,拿出一本掌谱,递给兄弟二人道:“这是爹爹留给你二人的。你们可愿随我送他一程?”南宫瑕接过拳谱,迟疑半晌方道:“你,你不恨我们?”南宫紫道:“我不知道。可是这不是你们的错,要爹爹死的,是你们的娘亲。她临终要你们来,便已料到今日之事了。虽说她恨他一生,只怕也是这世上唯一知他之人吧!”
“那,你也不恨他吗?”南宫垢在身后问道。
南宫紫目光一时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告给我身世,我只觉得很可笑,可是我笑不出来。我又觉得很难过,可是也哭不出来。我应该很恨他,可是我又恨不起来。直到他走了,我只有心痛,痛得撕心裂肺。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敬爱他远超过痛恨他。不论生身父母是谁,他却是我十六年生命中唯一的爹爹。可是,这也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想清楚的,事实上,我还是觉得很混乱。我不明白这么复杂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南宫紫略带苦笑,反问道:“那你们恨他吗?”
南宫瑕神情中带了悲苦,低下了头却没说话。南宫垢却愤愤地道:“我们恨他!恨他的无情!可是,若不是至情,又何至于无情?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恨他!”
南宫紫偏了头,叹道:“天知道,我和你们,到底谁更不幸?我们走吧!”便伸手抱了罐子,抬步走出,二人怔了怔,随后跟上。
一路无话,晓行夜宿。这一次行程明显加快,二兄弟平白得了了二十多年功力,轻功自是突飞猛进,但阿紫一路衣袂飘然,略不稍停,这二人竟不能得知她功力深浅,只觉得深不可测四字当得无愧。只用了三日,三人已赶到峰顶。上峰前,阿紫给二人各服下一粒避毒丹,上峰之后,带他们穿花绕树,直越过怪石林立的万毒阵,直奔师祖坟荧。
阿紫在师祖坟前先行叩拜告祭过,便在师祖墓旁挖了坑,把南宫子诚的骨灰罐放入其中。南宫兄弟在一旁协助,同她一起叩拜告祭,帮她一块儿做了个坟丘,又搬了碎石把两座坟荧底座修砌加固,以防雨水冲刷。
到得天色渐晚,阿紫带二人来到师祖故居,带他们进得洞中,令他们在他们娘亲从前住过的洞中休息了,自己便来到藏书洞中,自闭了洞门,坐在短榻上,陷入沉思。想起爹爹在临终前说过,藏书洞丙柜之后,另有玄机。本想叫南宫兄弟一起来找,但想到爹爹特意在二人入定后才告诉自己,定是不想令二人得知。所以她站起身来,在丙柜中细细探查,却发现紧贴柜壁的一本薄册子,竟是一个空壳套子,套子里便是薄薄的一片山石,显见是人工削成,轻轻拨动,只觉整个丙柜如一扇巨门,悠然开启,柜后竟是另一间山洞,果然是另有玄机。
这间山洞仍有夜明珠照明,却只有方寸大小,一人多高。洞里却只依山势凿了一个石箱子,上用石板盖面,因经年不启,自是蒙了厚厚的一层积土。南宫紫用力抬起石板,一时之间,只觉光华璀璨,入目珠光宝器瞬间照得整个石穴耀然夺目,竟是一箱珠宝。
南宫紫翻开最上面的一个册子,竟是这箱中珠宝的明细。最后是师祖笔迹,道:“此箱之中,为吾游戏人世近百年所得。世人皆为黄白之物,费尽心机,勾心斗角,到头来却为此等阿堵物争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令人世徒增多少冤孽。此人之罪,非关是物。须知世上无一物不可入药,珠宝亦然。与其为俗人所得,暴殄天物,不如我取来入药,或可为用。后世儿孙,能进入此洞,自是有缘人,可随心取用。须知物之贵,在于用。只切记得三个字‘莫贪心’足矣。”
南宫紫在箱中翻动,却见一扁平锦盒深压箱底,抽出打开来看,却是一淡黄色小丝衣,颜色旧败,触手极轻暖滑腻,却不解为何反压在箱底。重新打开册子来看,却见页码叁上,赫然写着火蚕宝甲。一行小字还详细记录了这甲的来历功用。这甲原是大漠极热之地一种火蚕所吐之丝织成,着者不觉冬寒之苦,且可避剑砍斧伤。南宫紫看了大喜,这衣服却象是为自己量身定做,有了它,从此不必再畏寒怕冷。当下细细收好,得了这衣服,南宫紫只觉得这一箱珠宝于自己便如粪土,又想到日后要行走江湖,也须些金银傍身,便又取了些金叶子在手,把石板依原样封好,退出石室。
南宫紫原是打定主意要为南宫子诚守孝三个月,而那南宫兄弟也殊无去意,所以三人也相安无事。山中天气转眼近秋,平日二兄弟只在四周猎食,闲来练练掌谱。南宫紫除打坐采药,偶尔转到峰南喂食滴翠外,便会到爹爹坟前静坐。有时二兄弟之一也会过来默默相陪,只是并无多话。
这日,南宫紫备了酒菜,来坟前上祭。到时,见已有一人在坟前相候。抬了眼,轻呼到:“瑕,你早来了。”(自上峰时,二兄弟已说服南宫紫三人以名直呼。)
南宫瑕微笑点头,帮着南宫紫把祭品摆好。一时礼毕,南宫紫又默然坐下,南宫瑕轻问道:“问你一件事可好?”南宫紫抬了眼示意他接着说。:“我和垢,为什么你从未认错?”
南宫紫淡淡一笑,道:“你儒雅胜他,他灵动胜你。”
南宫瑕心下大奇,这个女子何其聪慧?!从未有人将他和垢区分得如此清楚,她该是用心看人的吧?
南宫紫接下来却道:“跟我说说你的娘亲,可好?”
南宫瑕略一迟疑,道:“我实在不知道跟你怎样说。她从不跟我们亲近,小时有奶娘照顾我们,大了自有舅舅监督我们的课业。我为了让娘注意到自己,从小就很努力,凡事都做到最好,只为博她一声称赞,换她一个微笑,可是她仍是很漠然。偶尔会看到她眼睛盯着我们,眼光中暗含了恨意,到得我们细看,她又会把眼转开来。垢的想法大概会和我一样吧,只是他是想尽了办法淘气,只盼娘亲能和别人家的娘亲一样的喝斥管教自己,可是娘依然对我们不屑一顾。舅舅很疼爱我们,只跟我们说娘亲现在虽然不开心,但只要我们自己努力,总有一天娘亲就会亲近我们。可是直到她死,我们也没有盼到那一天。”
“我们从认字起,就被娘亲告知自己姓南宫,我们的名字也是娘亲取的,我们也知道这名字含义不好,但我们并不敢细问,只是心中一直存了疑问,盼着有一天水落石出。娘死后,我们终于有机会来寻找答案,可是。。。。。。后来,你都知道了。”南宫紫转过头来,这次接口的却是南宫垢。
南宫紫低头默想,想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期盼着的人,原来却是一个郁郁一生的可怜人。而南宫兄弟虽有娘亲,却又是这样的咫尺天涯。而爹爹虽为人冷漠,自己也不是他亲生女儿,可是十五年相依为命,竟也暗含了无数关切和慈爱。自己和他兄弟二人相比,到底谁比谁更不幸呢?
那二人看她低头冥想,也不来打断她。过了良久,南宫瑕才道:“你今日备办祭品,可是准备不日离开?”
南宫紫道:“是。”
南宫瑕道:“可是要到风云堡一行?”
南宫紫道:“有些东西迟早要面对,不是吗?”
南宫兄弟二人互视一眼,南宫垢道:“可是,可是。。。。。。”竟似有些难以出口。
南宫紫道:“有话不妨直说无妨。”
南宫瑕道:“风云堡一年前昭告武林,大宴宾客,庆祝十四年前失散的女儿无恙归来,是以名为丰无恙。”
南宫紫一时愣住,只觉匪夷所思。直觉是爹爹不会说谎,那丰子玉又岂会认错了他人?冷静之后,反问:“那丰堡主认女,以何为证?”
“是一个当年丰家特意为独生爱女打造的紫金长命锁。”答话的是南宫垢。
南宫紫思绪茫然,只觉得这几月所经所见皆曲曲折折,现在若再有什么事情出现,她也觉得不会意外,这一切,似乎从见到南宫兄弟二人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发生改变--冥冥中似有一只手指在拨动命运的琴弦,而自己除了随着琴弦震动之外,竟无力反驳。
南宫紫掉头回转达山洞,这一晚她没有出来吃饭。
垢有些担心,几次要去叫了她出来,但皆被瑕拦住,瑕认为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一大早,南宫紫便背了包袱出洞,南宫兄弟已在洞外守候。南宫兄弟道:“阿紫,你要行走江湖,我们结伴同行可好?”
阿紫笑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好。”
瑕眼神微黯,道:“你际遇乍变,终是因我兄弟二人,由我们来照顾你,分所应当。若得如此,爹爹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放心。”
这是南宫瑕第一次在阿紫面前称呼南宫子诚爹爹,阿紫听了不觉眼眶发热,眼圈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阿紫仍道:“爹爹若得知你如此称他,自当开心。只是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有缘的话,我们终会相见。”
南宫兄弟见阿紫竟是铁了心不肯与他们结伴,也自是不敢勉强。只得答应与她结伴下山之后便分道扬镖。
到得山下,阿紫与兄弟二人分手作别,走了一段路程之后,身影突兀不见踪迹。不一会儿,只见南宫兄弟从后赶上,四处寻觅,却不见佳人踪影。南宫兄弟抬起头确定了一下方向,便向着直追过去。过了好久,阿紫才从树丛中钻出,望向兄弟二人远走的方向,无奈地笑了一笑,抬起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