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人的N项原则》李慢点

6、在我死后

　　小绿已经浏览了好几年的综合新闻，然后没有了，那份电子报刊就提供到09年为止，他转去找其他网站的新闻看，点到了体育新闻然后就开始看足球比赛视频了。
　　“喂！”周茜喊他。
　　“小绿！”周茜继续喊他。
　　“你直接说就行了，我听得到。”小绿很烦。
　　“你不继续看新闻了吗？再搜一下之前的啊，难说可以记起来你从那一年开始变成鬼的？还有还有，你说不显形的情况下可以经年不吃人，你是好几年以来一直在豆子里吗？不算昨晚你最后一次吃人应该是在这个房间吧？你没有实体，所以吃之前先上那个人的身把豆子放在灯罩上面了，对不对？”
　　“你怎么总有这么多问题？”
　　“你可以任选一条回答。”
　　“嗯。”
　　小绿随便“嗯”了一声，完全听不出来是对某个问题表示肯定还是对他的选择权表示赞同，周茜从床边跳起来，想去关了路由器看他怎么对着电脑不理人。
　　“铃——”门铃忽然响起来了。
　　周茜吓了一小跳，谁会在这个时候跑到她这里来？
　　疑神疑鬼地盯着小绿，不会是隔壁报警了警察来调查取证吧，怎么办，完全想象不到自己会说什么。她陷入恐慌思索的时间里门铃又响了好几声，身体已经自行移动过去，打开猫眼往外看——
　　外面站着一个便装男，衬衣西裤，头发用了很多定型东西硬硬地梳向脑后，看起来认真造型过一番，微胖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微笑，神采焕发的样子差点认不出来。
　　还好还好，这个人周茜认识，帮忙找资料的师兄文双梁。
　　安全，可以开门。
　　“小周妹妹！”他看见门开笑得更灿烂，大声叫她。
　　“文师兄，你怎么过来了？”周茜跟他笑，不太想请他进。
　　“恭贺你乔迁之喜，你房租谈得怎么样了？人家不给你降吧。那你也还是要请我吃饭，我怕你忘了就自动自觉送上门来了，路上顺便给你买了份小礼物，拿着。”
　　他一手托着一个小花盆递到周茜面前，里面是一坨很可爱的多肉植物。周茜有点犹豫，他又往前递了递。
　　“很好养的，多晒太阳多浇水就行了。”
　　“那，谢谢哦。”周茜接过来。
　　“不请我进去？”
　　“啊？”
　　“我们要一直在门口站着吗？”
　　“哦，不是，那个，我刚刚搬完家房子里面有点乱。”
　　“没事没事我也没有非要进你房间，不礼貌嘛，要不你把花盆放进去我们就走吧？”
　　“走？走去哪里？”
　　“请我吃饭呀，咱们吃什么去？烤羊腿我怕你们女孩吃不动，要不选个你爱吃的？要不我请客也行。哦哦，你是不是还要打扮一下，换个衣服？我站这等你。不用急，等多久都行。”
　　“文师兄……”
　　“不用叫得这么客气嘛，叫名字就行，叫阿文也行。我虽然比你高两届，又不同系，而且到报社才认识的。我们就好朋友嘛，不用搞学长学妹那一套。”
　　周茜被他连番笑容攻势和话题转换搞得有点晕，居然比自己还话多。
　　“阿文。”周茜严肃地叫他。
　　“嗯？”文双梁笑眯眯地等她说话。
　　“改天再请你吃饭好不好？我这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整理，而且很累了想早点休息……”
　　周茜的话还没有说完，文双梁的表情还没有完全写满失望，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一侧肩膀。
　　一张完美无瑕的帅脸出现在那里，小绿就在文双梁身后站着！
　　文双梁跟随她的视线偏头看向自己的肩，周茜眼睁睁看着他把脸凑去小绿的嘴巴跟前，根本就是主动喂给他吃。情况危急，周茜伸手拽住文双梁的手臂，用力把他拖进门里面。
　　一脚踢在门背后，把门摔到小绿脸上。
　　没什么用，就是自己解气。
　　周茜把文双梁推进房间里，挡在身后，站着左看右看四下看了一圈，小绿随时都能穿墙进来吃他，怎么办？怎么办？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周茜猛然回头，十分凶恶地瞪上了文双梁惊呆的脸。
　　“小周妹妹，你突然这么热情我有点不习惯……”他弱弱地表示。
　　周茜没有时间跟他解释，暂时没看到小绿感觉更恐怖，扑回猫眼看了一下外面走廊里也没有他。一边开门一边冲文双梁吼：“走！你快走！开门你就下楼，我往楼上跑，总之你离开我越远越好！”
　　回头发现文双梁还傻站在客厅中间，小绿的背影瞬间出现在他身前，周茜飞扑过去，试图用手里的小花盆砸他。她忘了他没有实体，直接穿过他扑到了文双梁身上。
　　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全部过程如同周茜把他给推倒了。
　　文双梁一边叫疼一边疑惑：“周妹妹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你一下赶我走一下又主动扑过来，那什么，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诶哟，我的腰……”
　　“少罗嗦，”周茜也摔得好疼，还是翻过身挡住他，对俯身过来的小绿大喊：“不要吃他！不要再吃人了！”
　　“什么吃人，你到底怎么了？”文双梁还在啰嗦。
　　“不要吵！小绿你听我说，不要吃他好不好？你也不是每天都必须要吃人的对不对？”
　　周茜苦苦劝说着，小绿充耳不闻不为所动，嘴巴微微张开马上就要变那种夸张的吃人大嘴。背后文双梁忽然惊了一下，扶着周茜的肩膀要推她起来。周茜转头看，发现文双梁大睁着眼睛，居然见到了他们面前的这只鬼。
　　“他是谁？”
　　“他是小绿。”
　　“你男朋友？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不是！怎么可能是！”
　　“那他在你房间里？”
　　“跟你说不清！”
　　两个人陷入了短促的争吵，小绿停在那里歪歪头，可能也觉得有点奇怪。周茜意识到吵偏题了，当前的重点应该是保护他不被小绿吃。她努力把自己撑起来想好好跟小绿对话，手肘向后不小心捣到文双梁肚子，他一声惨叫。
　　“对不起！”周茜说。
　　“我的腰！”文双梁说。
　　“你们话真多。”小绿插嘴说。
　　“还不是你的错，干嘛要让他看见你，现在都解释不清了！”周茜半躺在那里吼他。
　　“我没有对他显形。”小绿不予承认。
　　“不是你难道还能是我？我们谁是鬼啊！”周茜继续吼。
　　“有可能是你，他和你有大量的身体接触，你还有我的一小半……”小绿说到一半，认真思考起来。
　　“啊？”文双梁听得有点懵。
　　周茜放开小花盆用手掌撑在地板上坐起身，不管小绿说的对不对，还是先从他怀抱里出来中止身体接触吧。
　　她刚刚起身到一半，半坐半跪着，小绿忽然俯身迎过来，像一道流动的光影一样飘忽而来，扑面撞进了周茜的身体随即穿了出去，紧跟着，身后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呼。
　　很快安静下来，再没有任何声息。
　　周茜愣在那里楞了有一阵，眼前还是小绿的脸迅速贴近然后交错而过的印象，鲜明得有些失真，一时间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锁骨下方微微打颤，她低头看了看，绿绳子挂着的那颗豆子轻轻震动了一下。
　　周茜猛然转头，身后空荡荡的。
　　原本躺着文双梁的一片地板就只是一片地板，她伸手过去奋力摸索了一阵，什么都没有。数秒钟之前一个活生生的人，还在笑，还在说话，还在受惊吓，然后一下子被擦除了。
　　一下子就没有了。
　　一片空白。
　　周茜觉得脑袋里面和情绪上也都像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她茫然地抬头，小绿已经走开，回到他之前的位置。正在看电脑上一个物种迁徙的纪录片，讲述旅鸽的灭绝。
　　“为什么！”周茜大喊起来，几乎是在哭喊了。
　　“他看到我了。”小绿答复她一句，毫无情绪起伏的男中音。一个人的消失对他没有意义，周茜的悲痛对他也没有意义。
　　尽管没有意义，尽管清清楚楚知道没有意义，周茜还是趴在地板上哭起来。文师兄跟她都不能算熟，只是帮了她一个忙，然后因此而消失了。想起来总共就见过几次面，入职的时候他来打招呼说和她一个学校，是师兄，有事找他帮忙说一声就行。
　　在快餐店遇到过，他非要帮她买单。
　　在电梯里遇到过，他塞给她一盒巧克力，说买了很多吃不掉。
　　在部门里面遇到过，他说是来查工资单，一直站在周茜座位旁边没完没了地聊以前学校里面的人和事。
　　文师兄是一个有点啰嗦的好人，他在周茜的人生中本来无足轻重，直到他刚刚被吃掉。
　　周茜越想越觉得他好惨，哭得更惨，哭也没人理更没有鬼理。
　　一个人掉了一阵眼泪，一个人伸手擦掉，努力平复呼吸，做出了一个决定。站起身的时候，看到放在一边的小花盆和花盆里面肉嘟嘟的绿色植物，周茜把它拿起来，转头深深地看了看小绿的背影。
　　转身，开门，走出去。
　　她拿着那盆花，上楼梯，一层一层转上去爬到最顶的八楼，打开通往天台的门。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风微微有点凉。周茜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上天台，深灰色的水泥平台让光线更黯淡，四周围零落支着很多晾衣杆，还有一两条没有收走的床单展在夜风里，周茜穿行过去，一直走到天台边缘。
　　边沿有一圈低矮的水泥围栏，到脚踝那么高。
　　周茜站到围栏上面，吸吸哭到不通气的鼻子，用哭红的眼睛看着周围影影绰绰的楼层和星星点点的灯。
　　“到这里来干吗？”
　　小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果然跟来了。
　　周茜把绿绳从脖子上摘下来，连豆子一起握在手心里，手臂直直伸出去，握紧的拳头下方是八层楼高的可坠落距离。
　　“扔下去你会死。”
　　“我知道。”
　　“我不一定会受影响。”
　　“你也许会损失在我这里的一小半，我想想，是负责接管身体机能的一小半，你不能再上别人的身了对不对？”
　　周茜用悲愤的语调说着，转头用悲愤的眼神看他。
　　他站在夜色茫茫的天台上，衣服居然还有微风轻拂的效果，看起来生动又飘忽。
　　“有可能，”他说，“也有可能你被关停，我再推你下去和豆子落到一起就可以整体恢复，推你一把我是可以做到的。”
　　“啊！啊！啊——”
　　周茜觉得好气，气得要死，对着外面夜空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楼下有人被她吵到，推开窗户吼回来。周茜大叫一声吵回去，楼下骂了一句。周茜失声笑起来，觉得乏力，然后跌坐在围栏上。
　　“你到底在干吗？”
　　小绿看着她又哭又笑的，理解不了。
　　周茜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了，她看看手里抱着的小花盆，闭起眼睛清理一下思路，猛地抬头问他：“要是我把豆子往楼梯间那边扔然后我自己跳下楼呢？”
　　“你会死。”
　　“我知道。”
　　“还是有可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我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我死都已经死了，什么都管不着。就算不能跟你同归于尽，能拖着你的一小半去死也不错了。”
　　周茜高高扬起手臂，要往楼梯间那边扔豆子。
　　小绿弯下腰，脑袋探过来面对面盯着周茜，贴得好近，虽然明知道他没有实体还是没敢乱动，保持着一条手臂举起来的姿势，眨眨眼睛，看着面前一张完美无瑕的帅脸。
　　“干吗？”周茜忍不住问了一下。
　　“我可以在短时间内压制住你的身体活动，可以把你和你手上的豆子一起推下楼，可以试一下这种极端方式能不能完成我的修复。虽然你活着比较方便，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完整，但是你一定要给我制造麻烦我可以让你死。有一点冒险，但是最坏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就算只能和你的尸体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问题，总有几个扫墓的人可以吃。”
　　扫墓的人？什么人给她扫墓？爸爸妈妈蒋小年……
　　周茜又想抓狂了，她最终没有嘶喊出来，挥着拳头直接向他的脸揍过去。拳头毫无意外穿过了他的脑袋，周茜整个人摔趴在水泥地面，痛得要死。
　　小花盆也从手里跌出去，轱辘轱辘滚了几下斜倒在地面上。
　　周茜握着两只拳头狠狠捶了几下地面，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站到一边的小绿。
　　拿不定主意，脑子里面像是有好几列火车轰轰隆隆地撞来撞去，一下这个念头冲出来一个那个想法戳得生疼，想死，无比想死。
　　就是不能活着看他这么吃人。
　　可是死了也全无用处，还有可能害到自己的亲人。
　　“我们可以协商一下，”他说，“毕竟你活着对我更有利，暂时来说，所以我可以满足你的部分要求，你可以具体说一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明显你对我有很多不满，并且以自身的死亡能够导致的有限后果来要挟，虽然有限，我也不想承担这种后果，所以，说一下你的条件吧。”
　　他说得好冷静，客观冷静地分析着周茜不顾性命的行为。
　　周茜好想揍他，简直想提出条件让他给自己揍一次，她狠狠咬着牙齿强忍下来这个冲动，喊出了更为卑微的要求：“不要再吃人了！在你能吃掉我之前不要再吃人了！等我死了，你爱吃什么吃什么我管不着！”
　　“我不能做出不吃人的保证，不过可以尽量在你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吃人。”
　　“你是让我欺骗我自己吗？”
　　“差不多。”
　　“哈。”周茜干笑起来，鼻音有点重，嘲讽的意味表达得不太够。
　　“你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这一项也是我单方面提供的很大让步，我不是不能损失你，只是我还不想损失。”
　　他说的没错，她没有多少筹码跟他讲条件，即便这个筹码要搭上她的生命。周茜吸吸鼻子，伸手用力擦了一把脸，收束自己伤心绝望的表情，坐起来仰头看着他。
　　“那你不能吃我认识的人，不然我早晚会察觉。”
　　“怎么定义你认识的人，如果我在吃人之前先跟你确定认识不认识，你不就知道我要吃了？然后再哭哭啼啼烦我。”
　　“你不能吃我身边的人，我周围的这些人！”
　　“我肯定只能吃你周围的人。”
　　他伸手指指周茜缠绕在拳头上的绿绳和豆子，它把他们绑在了一起，也把她的周围划到了他的进食范围。
　　“我带你去我生活范围之外的地方。”周茜说着。
　　说话的同时感觉到罪恶在滋长，如同荒草，在旷野一样的内心疯狂蔓延。真的是她说的，是怎么从她的口中冒出来的？
　　“可以。”小绿答应了。
　　“可以？”周茜机械地重复。
　　“选择面太窄也没有意义，考虑到我回不去导致吃人频次比较密集，拓宽范围其实是很合理的……”
　　周茜已经没再听他说什么了，她头很晕，眼前很黑，只想倒下去再也不要醒过来。既然这个世界上有鬼，那会不会也有神仙？
　　神啊，我很想死。
　　降下来一道闪电劈死他吧，把我一起劈死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