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人的N项原则》李慢点

2、宵夜

　　周茜捏着豆子，像是捏着一根救命稻草。
　　居然跟这个东西生死相依了。
　　用洗手液和消毒液认真清洗过十七八遍现在它整个都是日用化学品的芬芳，也可能是周茜自己手指头上的，它简直百毒不侵，捏不动、按不扁、碾不烂，用漂渍液泡了好久也没能腐蚀一丁点表皮。
　　不太敢尝试更为过激的毁灭方式，不知道它毁灭了是不是真的会把周茜本人带累个半死，更方便被吃，而且从它里面出来的那只鬼还在一边用死死的眼神看着。
　　他一直都在一边用死死的眼神看着。
　　在等待时机一到就开吃吗？
　　洗完豆子把卫生间也清洗干净，然后刷牙洗脸大致清洗了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在他还在的情况下洗澡，只能继续保持大扫除过后的满头灰尘和一身脏兮兮的家居服，难说等一下还要跟他拼命，就先脏着吧。
　　虽然在食物链上处于绝对劣势，不挣扎一下就被吃那连草食动物都不如！
　　之前把豆子砸向他的时候，他被短时间收回去一次，但是现在豆子不完整估计砸也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分钟没有被他吃掉，一分钟继续用来想办法。
　　周茜捏着豆子，坚定信念，坚强转身，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回到客厅。
　　客厅中间还摆着擦灯用的人字梯，周茜看着它，觉得自己的余生里都会一直后悔，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勤劳，擦个什么破灯！说是这么说，还是不能忍一大个梯子留在打扫干净的房间中央，把它收起来拖着往门外走，不知道出于何种自觉跟他交代了一下。
　　“我去给公寓管理员还梯子。”
　　手握到门把忽然想到，跑！出门就跑，草食动物只有拼命跑一条路，跑起来！
　　推开门，看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帅哥站在她家门口的走廊里，正用死死的眼神看着她。
　　周茜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鬼打墙”吗！虽然想把手里拖着的梯子挥出去狠狠砸飞他，可惜力气不够。
　　“你要一直跟着我吗？然后一直这么盯着我吗？你不累吗！”
　　他转头盯了一下其它地方，然后转回来指指周茜一直攥着的豆子，很不爽的样子：“你不能跟它距离很远，我也不能。”
　　“那具体是多远，你从刚才开始离我只有一米范围，要一直贴这么近吗！”
　　“正常情况下距离百米也没有问题，但是现在不正常，不能冒险。”
　　“你是WIFI信号吗？这颗豆子是你的无线路由吗？！”
　　“WIFI？”他明显不太知道周茜在吐槽什么。
　　“你死多久了？”
　　“现在是哪年哪月？”他问，看来真是死了不少年头。
　　周茜叹口气，一边给他报日期一边继续拖着梯子前进，身为一只男鬼他真是相当没有风度都不知道帮忙抬一下，刚才压人的力气哪去了？
　　听完日期又不出声不回答之前的问题，怕人知道他是老鬼吗？
　　到了楼下管理室，像交代后事一样把梯子还给管理员，郑重感谢。
　　谢完了还是不想走，搓着手心里的豆子，没话找话跟管理员说：“您认识在我前面租房的人吗？刚刚打扫房间找到一样东西，可能是之前的人留下来的，想问问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退租的，还能联系上吗？应该没出什么事吧？”
　　值班的管理员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一直露着牙跟她笑，说：“我不知道啊，我是值夜班的，要问登记的，他们白天就上班了，白天来问。”
　　白天，周茜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经历一个白天。
　　鼻子有点酸，费劲揉了揉，没时间自怜自哀了！她装作听不清老伯的口音，往值班室的门里面凑了凑，低声问：“阿伯，你看得到我背后那个人吗？”
　　老伯歪着头看了一下门口，说：“没有人啊。”
　　他就站在门口，阴沉，笔直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很危险的眼神看着周茜。目光缓慢移动到老伯身上，嘴巴微微张开然后渐渐张大。
　　“阿伯谢谢！我先走了！”
　　周茜大叫一声，从他和门框的缝隙里刺溜钻出去往楼梯狂跑一步三个台阶地冲上去，带着这只夺命鬼远离管理室和管理室里的老伯。
　　一口气跑到三楼，应该足够远了，撑着墙壁喘气。
　　一天没好好吃东西，干了很多重活又连续面临死亡恐吓，体力真是消耗殆尽。
　　“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他。”
　　“是吗？”
　　周茜转头愤愤地盯着他，喘着粗气嘲讽他。
　　“不吃儿童和老人，没有意义。”
　　“吃人，”周茜喊太快把自己噎了一下，“吃人还需要什么意义吗！”
　　“儿童的思维没有成型，老人也已经过了思维最活跃的状态，很多都不清晰了。存在不同个例，不过从外表很难辨别。所以只是一个大致的选择，执行起来也不是很严密。”
　　“你是在跟我说你的口味吗？你吃人是根据思维活跃度来判断爱不爱吃吗？”
　　“可以这么说。”他歪歪头，算是肯定了。
　　周茜一点也不想知道这种知识，作为食物被品鉴分级的感觉太怪异了，不过还是要借机争取一下:“可是我很蠢啊！思维超级不清晰啊！你肯定不会爱吃的，能放弃我吗？”
　　“说过了，执行上也不是很严密，而且是你主动的。”
　　主动个屁啊！
　　打扫卫生都有错吗！
　　周茜觉得更恨自己了一点，狠狠捏着那颗豆子，气哄哄地走回她那一间。
　　手机刚刚扔出去砸他，捡起来看右下角一大片屏碎了，还能开机，但是一拨号就一阵可怕的杂音，不知道是摔坏哪里了。
　　想给爸爸妈妈最后打个电话也做不到了。
　　真打过去不一定能控制住情绪，搞不好把他们也卷进来，算了。
　　周茜拿出纸笔，开始一笔一划认真地写遗书。她在茶几一边席地坐着，他老实不客气地盘踞在沙发上，没有实体也没有重量，一点凹痕都没压下去。一只鬼飘着不就好了人模人样地坐什么，还学人看电视。
　　他开了电视，一开始找不到频道，满屏幕都是雪花。
　　周茜也不打算拯救他，给他看雪花玩去。过了十分钟左右，他已经熟练地用三秒钟一换的频次浏览过了无数个频道，然后停在一个国际新闻节目看得挺认真。
　　他没有按遥控器，从始至终没有接触过遥控器。
　　鬼还有这种操控电器技能吗？也许是他让电话拨不出去的……周茜默默想着，瞪了他一眼。
　　他的身周好像有光影流动了一下，在周茜辛苦擦亮的灯管的光照之下，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身体上像是无数细小的马赛克瞬息变幻，可能只有不足一秒钟，光影停滞之后，他居然换了一身衣服。
　　一套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蓝色斜条纹领带，油光水滑的背头。
　　就跟新闻里的各国领导人一样，不过脸没有变，所以要帅得多得多，这么冠冕堂皇的一身简直要帅出地球。
　　“你在干吗？”周茜有点好奇。
　　“换符合这个年代的样子。”作为一只鬼在自我形象上还挺有追求的。
　　“那要更日常一点，”周茜居然有点想笑，“你只不过是偶尔出来吃个人，又不是要参加鬼界大会，对了，你们鬼界有管理机构吗？阴间？阎王？黑白无常？我想知道我死了能去哪里？被鬼吃还能变鬼吗？”
　　“你话真多。”
　　“不说算了！小气鬼！”
　　周茜发现问题一多他就不回答，单个问题他有很大几率回答，下次一定要注意提问方式。
　　低头继续写遗嘱，刚刚毕业，工作还在试用期，租完房子简直一穷二白，没有什么可以留给爸爸妈妈还有蒋小年的，只能努力想办法编一个合理死因让他们不要太纠结了。
　　被厉鬼吃？太假了。
　　抬头又瞪他一次，发现他又换了一身造型，白衬衣收拢在高腰黑色西装裤里，宽宽的皮带，头发是稍微没那么油的背头。
　　“这是领导人的日常服，你不能就装个正常的男青年吗？你多大了？”
　　“不知道。”
　　“你有名字吗？”
　　“不知道。”
　　“你真的是鬼吗？”
　　“不知道。”他扭头过来直直看着她，面目表情。
　　这算什么？鬼都能有失忆症？要不是看在他要么不回答要么实话实说的份上，周茜真觉得他是在逗她玩。
　　显然他没有这个技能，他还看着她认真解析了一下“鬼”这个概念：“你们不少人一致称呼我为‘鬼’，而你又是人，大概是人，所以你称呼我为‘鬼’是合理的，我也在利用人的语言体系并且无法提供我对自己的称呼给你参考，所以我也同意以你单方面的称呼为准。承认这个称呼不意味着承认人对于‘鬼’的各种荒诞描述，只是为了沟通方便，考虑到我们有可能还要维持这种状况不短的时间，你可以暂时这么界定我。”
　　“……直到被你吃掉。”
　　周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他做出这种补充，太心酸了。
　　他多看她一眼，然后转过去继续看电视，对她的悲惨命运表示漠不关心。就好像人为什么要关心一根香肠的感受，周茜就这么合情合理地被他蔑视着。
　　“好吧，鬼先生，你说你把看见你的人都吃掉了？”
　　“也有很多人没看见我。”
　　“然后也被你吃了？”
　　“嗯。”
　　“以你这种灭口力度，我们人类还能流传下来关于‘鬼’的各种荒诞描述，是不是有的人没被吃干净？逃命了？还是你的同僚也就是别的鬼没有这种爱好？”
　　周茜毕竟不仅仅是一根香肠，她有智慧，能和食客交流，哪怕下一刻就要被吃这一刻也要为自己的生命奋斗不息。
　　“我没有同僚，我对别的鬼没有兴趣。”
　　站在对立面的食客当然不会给她提供幸存案例参考，想什么好事呢，还是老老实实写遗嘱吧。
　　写不进去。
　　根本就没有低头看纸。
　　完全找不到写遗书的肃穆心情，当一个完美无瑕的帅哥就在前方一米之遥的地方上演换衣秀的时候。他还在继续对照电视节目进行他的新时代形象塑造，现在是一身红黄白三色相间的运动服，精神的短发，脖子上还挂了个奖牌。
　　“那是运动员的服装，你不能从新闻主体人群里面找日常服。”周茜指出了他的参考样板失误。
　　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眨眨眼睛，然后又开始以三秒钟一换的频率浏览各个频道的电视节目，身上的衣服也开始以三秒钟一换的频率展示。
　　接下来是一身白色西装，点缀着肩章胸章流苏和闪闪发亮的东西，裤子短一截露出脚踝，头发也抓成朝天模式还夹杂着一道一道蓝色……从哪个娱乐节目看来的？
　　“No。”周茜给予否定。
　　接下来是蓝白两色格子衫塞在牛仔裤里，头发塌在前额，还多了一个黑框眼镜。
　　“Pass。”否定。
　　接下来是褐色暗花横纹老头衫，一条灰不灰黑不黑的裤子。
　　“恶……”坚决否定。
　　接下来是彩色卡通字母棒球外套和一条掉裆裤。
　　“不要啊……”更坚决否定。
　　接下来……
　　“……”
　　接下来是紧身白色T和黑色水洗窄腿牛仔裤，肌肉形状纤毫毕现，身为一只鬼他的身材居然看起来很有料。
　　“Wow~”
　　周茜发出了不知所谓的一个拟声词，他大概是习惯性理解成否定，继续换。
　　接下来是灰色小西装和V领T，头发向后梳，有一个微微的弯曲造型，还有几根碎发散在额头上。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不是，整个鬼都看着鲜嫩了很多，如果不是太不合时宜周茜几乎想用“可口”来形容。
　　她把头扭过一边，皱着脸鄙视了自己一下。
　　他没听到评价，转过来看着她。周茜哭笑不得地呼了口气，跟他说：“很时尚，外套还可以再薄一点，还有，西装裤换回刚才的牛仔裤，T恤这样就可以，如果想突出作为鬼的阴森感不如一身黑……”
　　“谁告诉你鬼就要阴森了？”
　　“是是你不阴森，你最阳光了。”
　　帮他换造型还那么多意见，想想他换造型是为了融入时代，融入时代是为了混入人群，混入人群是为了吃人吧……帮他算不算背叛人类？
　　瞬间丧失了点评换装秀的乐趣，他爱穿什么穿什么去吧。
　　试完各个电视节目里面的日常形象，他最终自力更生把造型确定为黑T，修身牛仔裤，帆布鞋，头发由小分头变成了小平头。日常到毫无特色不过还算得体，没再委屈他的脸。
　　现在他的帅没有造型减分，一览无余，熠熠生辉。
　　周茜居然看饿了。
　　基本上看他换一身就更饿一点，到最后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整天都在大扫除中午随便吃了两片面包刚刚还吐了两回，之前被他吓得想不起来饿，这会已经过了晚饭只能算宵夜时候了，会饿到心慌也不奇怪。
　　“我去厨房煮个面，”周茜说着站起来，死也不能当饿死鬼，“你要不要吃？”
　　完全出于根深蒂固的礼貌，嘴一滑多问了一句，然后被他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一眼。周茜拍了自己的头，什么蠢问题，他要吃的是你自己好吗！
　　大步迈进厨房里面，吃，无论如何还是要吃，很可能是最后的宵夜要好好吃。
　　刚刚搬进来，冰箱空空如也。只有中午吃剩的半袋面包片，还有跟面包一起买的两根火腿肠、一袋榨菜和几包方便面……看起来是凄凉了一点，不过有热乎乎的方便面可以吃人生就不算糟糕到底。
　　添水，点火，煮面。
　　找到一罐蘑菇酱，多加了一点配菜。
　　闻到面香之后心情有少许好转，愉快地切火腿肠丢进去，如果再有颗荷包蛋就完美了。
　　而且全程他都在看电视没有来厨房打扰，考虑到从沙发到厨房直线距离超过三米，他真是大大放宽了紧跟她的变态程度。
　　端着面出来之后，发现他干脆就不见了。
　　沙发上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鬼，幸福来得太突然，周茜有点不敢相信。把大碗面放到茶几上，探头往几个房间乱看了一下，一边“喂、喂、喂”地叫他。
　　没有动静。
　　摸摸口袋里的豆子，还在。摸到的时候它还轻轻震动了一下，有一点温热。周茜自己也跟着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身体里的一小部分在共鸣，好恶心。
　　根据有限的经验，豆子会震说明他在活动。
　　他是跑出去了吗？还是进入隐身状态了？总不会从此消失了这么大快人心吧。
　　周茜有点忐忑，然后又觉得好烦，管他干什么呢？先吃面比较要紧，别泡涨了。一口香香的面条下肚，感觉一天的不幸都被安慰了。
　　正愉快地吃着，他回来了。
　　他是从沙发后面的墙里出来的，像走路一样很自然地走了出来，然后继续毫无分量地坐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周茜夹了一片火腿肠一边往嘴里送一边盯着他看，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就这么随便出了趟门，随便回来坐下，发生了什么？
　　周茜夹到嘴边的火腿肠滑掉了，“啪”一声轻响掉在面碗里。她的手有点抖，抖着，缓缓地放下筷子。
　　“你刚才，”声音哽住，努力咽了一下，然后继续问：“是出去吃人了吗？”
　　他转过来看着周茜，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仿佛是无星无光的茫茫暗夜一样凝视过来。没有回答，算是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