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天使》橘乃路

2、他的故事

　　果然下面还有一层。
　　我小心地沿着画布边缘切掉风景画，另一幅就展现在眼前。
　　初春的景象，同现在一样的季节，一位白衣的少女安然地斜靠老树坐在草地上。白毛衣、白长裙、白长筒靴。少女仿佛睡着了，歪着头。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的脸颊上，风轻轻地吹拂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晨雾在她睫毛上结成亮晶晶小水珠。整个画面使用的都是极淡、柔和的色彩，少女洁白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朱唇轻启，大概在做什么甜美的梦。
　　画的左下角潦草地写着日期和签名。
　　我回过头，发现那具活骷髅不再趴着喘气，而是换了一幅超然的神气仰躺在床上。
　　“我找到了。”我叙述事实，不带语气。
　　“过来，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他脸上泛起奇异的红晕，眼中射出诡异的光，说话也顺畅了许多。
　　这回，真的是回光返照了吧。
　　我扶起刚刚倒下的椅子放在床边，在画堆重新找了幅高度合适的代替第四条腿，坐上去，点了支烟，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开始。
　　“不要吸烟……咳咳……”
　　“啊，抱歉。”我将烟随手扔到了墙角。
　　“我的人生，有个悲惨的开头。我从不知道，我父母是谁，在孤儿院长大。但是十八岁……准确说是十八岁之前，幸运之神光顾了。咳。”
　　我皱了皱眉，耐心地听他不时停下来喘气，没什么条理的叙述。
　　“那年，有个乞丐晕倒在孤儿院门口，我救了他，他是个潦倒的画家，从没出过名。我们有规定，所有十八岁的孩子都必须离开孤儿院，我干不了干体力活，于是决定跟着他学习绘画。
　　“我们沿街给人画像糊口，到过不少地方，日子倒还过得下去。那个老画家对我不错，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不仅技艺倾囊相授，有什么好吃的、穿的也都先给我。他是个好画家，但是太古板，无论是绘画还是做人。五年后有个雪天，他染了肺炎，只两天就去世了。他致死都没有告诉我他的真名。”
　　他停下来喘气，大概是沉浸在遥远往事的回忆中。我也没有催促他继续。
　　“他的死对我而言无疑是个转机，这五年我已学有所成，而且我不拘泥于传统，虽然我一开始仍然是给人画肖像，但是名气却越来越大。社会名流、名媛淑女、当权要人都来找我画像，我闯出了自己的世界，成名、成家了！”
　　他越说声音越高，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嘴唇不住颤抖，骨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看他这人不想人鬼不像鬼的模样，让我有些恶心。
　　“但是！”他神经质的高声叫道，“只有两年，美好的时光，金钱、名誉、地位、甚至我的未婚妻全都离我而去！都是因为她——”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奋力指向画架。令人恶心的苍白、骨节突出，长长的指甲中不知塞了多少黑色泥污。
　　“春天，就像现在——这样。”他喘完气，戏剧般地收回手，做了一个“这样”的手势。“我去写生——我喜欢写生，画不同的人，平常人。也许是以前沿街卖画养成的习惯。
　　“清晨的公园，一棵老杨树下，我发现了她，就像那样——
　　“我被迷住了，于是架起画架开始画，我想把那一瞬间的美永远留在画布上！
　　“我画啊、画啊、画啊，等到完成时，天已经黄昏了。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精神无比兴奋……
　　“但是，那个女孩还在睡，一动不动，连姿势也没有变换过，这，太奇怪了……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唤醒她……
　　“她倒下去，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但眼睛去突然睁开了！直愣愣的看着我！那眼睛好黑好黑好黑……”他被自己的语气吓到，瞪大眼睛，张开嘴大口呼吸，仿佛缺氧的金鱼。
　　“后来呢？”后面的故事他不说我也知道，但我还是想听听他的说法。
　　“后来……我被警察带去盘问很久，后来也就被放了。听说她是服氰酸钾自杀的……
　　“没有人喜欢自找晦气让画死人的画家画肖像，我没有画其他画的才能，只能坐吃山空，未婚妻也另嫁他人。”他停了停，有些胆怯地瞟了眼画架。“那幅画……”
　　我站起来，走到画架边，伸手拍了拍画框。“卖了吧？”
　　“你都知道的……”
　　其实应该说是无人不知。虽说是画的死人，可就是有些怪癖的收藏家喜欢。无论是谁也留不住这幅画。
　　据说一旦得到这幅画，家中必然会发生一些不幸，然后画就会失踪，而不久后就会莫名其妙地回到作者手中。买家的愤怒可想而知。所以不仅赚不到钱，有时还要赔偿买家的损失。
　　“我被女鬼缠上了……”床上的骷髅用枯槁的双手抱住头哀号道，这情景竟意外地适合他。“无论撕掉、烧掉、埋掉还是扔进海里，我始终摆脱不了，不久她就原封不动地回来了！”
　　被对着他，我微微扬起嘴角，手指轻拂画框：“真是幅好画……不过，你刚才讲的故事，我听过一个稍微不同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