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缘会相留醉》长安十二

3、第三回 亲人

　　很快见面的日子就要来了，这月十四，苏璆在上京城里照例游荡了半日，想提前回去养养精神，准备准备明日的会面，没料到这刚踏进慧生馆的门就见有人坐在堂中等了半晌了。

　　来人其貌不扬，言辞态度却甚为谦和，苏璆听他叙述完，这才知道原是自己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姐姐派人来接自己，至于上哪儿，那人只说去了就知道了，苏璆只觉对方甚是神秘，有些无礼，可又架不住对方坚决的态度，只好叫上小檗，跟着先走一趟。

　　一辆富丽宽敞的马车，比自己来时的那辆舒适了不知多少倍，看样子，这位姐姐混得还不错，这一刻，苏璆还有心情猜测对方的身份。

　　车子七拐八拐的，半晌才停了下来，苏璆拉着小檗下车，是条平平常常的胡同，马车正停在了胡同当中，胡同里长长的灰墙只开了一扇门，对着的是一座看不出什么花样来的小楼，胡同连同那门里空无一人，那赶车人视若无睹，依旧恭敬地领着苏璆进了门，苏璆这才发觉，原来他们走的是这幢小楼的后门。

　　苏璆随着那人绕上楼，楼上列着一排精巧别致的厢房，那人带着她进了其中的一间，又叫人来上了茶，垂首交代说要苏璆再等一会儿，就出了去，苏璆和小檗面面相觑，不知道对方玩的是什么把戏，好在对方并没有让她俩等太久，没过半盏茶的功夫，门前的竹帘一掀，跟着就进来了一位盘发素衣的美妇人。

　　这美妇人一进来，苏璆就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虽然之前对于这回的事儿，她并未有过过多的热情，方才还和小檗说说笑笑的喝着茶打着趣，全然不见丝毫紧张的神色，可真到了这个当口，她立时抛了玩笑之色，仔仔细细很是关切地打量起了来人。

　　那妇人进门来一见到苏璆的脸，就停住了脚步。她两人默默注视着，互不言语，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细查看对方，对视了半晌，均是松了一口气，苏璆心下更是如此，要说来时还有什么怀疑，现在也全消了，只因光看这五官，这妇人俨然就是数年后的自己，相貌不说十分，七八分像总是有的，这要不是一家人，那就是天下的巧事都凑到一块儿来了。

　　那妇人显然有些激动，连着身子都微微有些发抖，她牢牢盯住苏璆的脸，慢慢走过来坐下，看苏璆还楞楞站在桌旁，温柔的开口说道：“先坐下来罢。”

　　苏璆这才如梦初醒，跟着坐下，见对方神色，她和暖的回以微笑，扭头吩咐道：“小檗，你先到外面去看看，一会儿叫你再进来。”

　　小檗见状心里也明了九分，乖巧的应声出去，苏璆回过头来，见那美妇人还在看她，见她一身男儿打扮，那妇人犹豫了一下方开口生疏地问道：“敢问姑娘闺名？”

　　苏璆不在意的笑笑，道：“我叫苏璆。”

　　妇人颔首，明了的样子：“那就是了……”自语中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补问道：“苏……小姐身上……可曾有过佩饰？”

　　苏璆当即明白她的意思，踌躇了一下，终是拉开脖领，从中牵出一条红丝线，上系着一枚上窄下宽的条形玉片，青白的颜色，上面清清楚楚的用篆书刻着一个“妩”字。

　　妇人呼吸一下提紧，像是什么落了地，又有些激动又有些释然的样子，她眼中泛着水光，顾不得别的，也拉开了领子，从里牵出一块同样形状的玉片，只是色泽看上去稍稍有些不同，上面同样的字体同样的手笔却清晰的刻着另一个字——“嘉”。

　　妇人噙着泪，声音有些颤巍巍，小心翼翼的又追问道：“你肩后……是不是有着一粒朱红色的痣？”

　　苏璆无奈的点点头，那妇人一下子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簌簌落了下来，“你还记得，当年娘亲手把这青玉系在你颈上吗？”

　　苏璆迷茫的摇头，那妇人有些失控，无法自持的弯下头去，露出雪白如羊脂的脖颈，却是一边轻轻摇了摇头，一边低泣出声，眼泪一滴滴的落在绣着精细花样的衣摆上，洇开一片湿痕。

　　苏璆木然望着那片湿痕，心里不知所措，可却又不知名的生出几分难过来，只好陪着这位夫人慢慢等待其情绪恢复。

　　姐妹俩失散多年，终于得以相认，幽静的厢房里互相倾诉着自离别久来的想念。这幢打外面看上去其貌不扬，内部装潢却万分考究的小楼里，客人鲜少，可巧的是此刻楼里的另一间包厢中，正坐着两个青年人，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阵，从外叫进一个随从打扮的人，其一人冲他附耳低语了几句，那随从便匆匆跑了出去。

　　原来当年苏璆的姐姐获救后，幸得二姐妹父亲多年的同僚李将军所收养，苏老夫人并未对苏璆言明的是，她其实原姓独孤，此姓氏乃是自前朝起就颇具声名的望族，她所在的这一支甚至能和皇亲贵族攀上关系——她的曾祖父与天朝开国皇后，即太祖皇帝的发妻独孤氏是同胞兄妹，独孤一门曾是宗室皇亲里的权贵，宠极一时。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天朝帝传三代，如今这独孤氏早就过了风光之日，自独孤家两代将军以身殉国后，到了苏璆这一辈，只余苏璆姐妹二人，且独孤家的小女儿丢失在战乱之中，李将军只捡回了苏璆的姐姐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少女，将军戎马一生，生死之事俯阅无数，可当眼见着共事多年的独孤将军壮烈殉国，仍是禁不住潸然泪下，李将军怜独孤眉嘉一夕之间家人尽亡，孤苦无依，遂将其收为聿女，并改姓了李姓。

　　北狄之乱平叛后，李将军班师回朝，居功至伟，得封建平将军，原独孤家长女成了将军府中的独女，加之其知书达理，窈窕静美，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自也成了贵族公子们趋之若鹜的对象。数年后，今上念独孤氏一门忠烈，御赐姻亲至定国公府，将李家养女配予了定国公长子，所以准确的说苏璆的这位姐姐现在是王妃的身份，只是苏璆千想万想都想不到这些，对此仍是浑然不知。

　　可事情巧就巧在这儿了，这如今的李眉嘉，也就是苏璆的姐姐，去年年尾突然从舅舅那儿听得杭州城里来的音信，得知自己悔恨多年的往事原来还有下文，早以为已消逝在兵荒马乱之中的幼妹居然并未夭折，而是被一直杳无音信的祖母收养了回去，一时间失而复得的欢欣盈满心头，辗转反侧，苦思数月，才等到亲眼一看究竟的机会，脑海里满是再见幼妹的心绪，考虑失周，全然忘了别的不妥。

　　忐忑了数月，她终于等到苏璆到了上京，按捺不住焦等的心境，甚至还特意提前了一天赶到大慈寺，早早的离开寺院，转至寺旁的小楼来与妹妹会面，哪里想得到此行失策之处就在于此了，原来这小楼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上京城里达人贵妇众前来大慈寺上香时的歇脚之处，如此惹眼的地方，李眉嘉心急贪方便，不多想就把人接到了这儿。

　　虽然这日不是初一也非十五，来此拜佛休憩的贵客并不多，可正碰上了几位世家公子来大慈寺附近赏春，而这几位又正巧是定国公次子，也就是李眉嘉夫家弟弟门里的门人，与定国公次子关系颇近，其中有两位也是见过定国公府的长夫人的，当日他们也在小楼里，其中瞥见一如玉少年跟着人进了楼来，因那少年明眸皓齿，面容俊秀，便多看了两眼，就这两眼，同时也让他认出了那领路的人甚为眼熟，便叫了同伴来看，那另一人看了后转睛琢磨了半天，也觉得面熟，却也想不出是谁来，那少年更是没见过，既是如此，这两人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头，直至半晌后，才见同伴变了脸，连滚带爬的闯回来，直冲冲的奔向中一人附耳言语了几句，那听的人脸色也变了，两人商量了一会儿，才捣鼓出法子交代了跟着他们来的长随去办。

　　苏璆这边的厢房，李眉嘉还沉浸在伴随她痛苦了多年的回忆里，她说了很多往事，想唤醒苏璆沉睡了的记忆，可惜苏璆全然没有反应，李眉嘉越说越伤心，重逢的喜悦与满是难过的悔恨交织，她低泣着，一面询问着苏璆这些年来的过往，一面不住的自责。

　　“……就是当年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料到祖母原来还在这世间，也幸亏了祖宗庇佑，祖母找到了你，才不至于让你吃太多苦，这些年来我总是反复的做梦，梦见当初失去你的情景，你哭着唤姐姐，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了，我一直都在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松手，会让你从我怀中滑出去，而自己却没有跟着你一起跳下去……”

　　苏璆不知所措，她见李眉嘉哭得如此伤心，一只白皙嫩滑的手软软地搭在自己衣袖上，便也伸出一只手去覆在其上，嘴中茫然安抚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门前“噔”的一声响，正痛哭在一处的姐妹二人大吃一惊，来不及止住脸上的哀色，转头望向门口，只见一个小乞丐跌跌撞撞地掉进门来，他身手矫捷的翻身立起，冲着讶然的李眉嘉笑嘻嘻地伸出手道：“这位女菩萨，您慈悲心肠，赏咱口饭吃吧，小的一家念您的好。”

　　苏璆见他一只黑漆漆的爪子伸过来，比那脸色还暗上几分，这小乞丐年岁不大，虽然话是对着李眉嘉说的，可自那挤成两道缝的眼睛里迸出来的视线却时不时的冲着苏璆的方向飘来。

　　小乞丐一面呵呵笑着，更衬着牙齿白得耀眼，李眉嘉娥眉轻蹙，未来得及多问，就听门外慌乱一阵响，厢房里闯进来一名男子，苏璆定睛一看，正是领她来这小楼的那位，想来方才是一直守在房外的，天气不热，此人瞧上去却是满头的大汗，他单手揪住那小乞丐的脖领，对李眉嘉说道：“夫人受惊了，小人这就把这小叫花子弄出去。”

　　李眉嘉还算镇静，眉头轻展，柔声道：“不要为难他，给他点碎银子，就放他走吧。”

　　那男子垂首点头如啄米，连连称诺，紧接着抓起那小要饭的一阵风似的出去了，这下房里刚跟进来的侍女不敢再出去，留在了房中，守在门口，苏璆环视周围的摆设，更觉此屋装饰精巧，她目光一转，对视上一旁侍女的双眼，问道：“怎么会让个小孩子就这么闯进来的？”

　　那侍女慌乱跪下，连声道：“小的失职，那小叫花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的跟大人都没看到，他一闪就进了屋子，请夫人恕罪，小人我……”

　　“好了好了，”李眉嘉打断她的话，“先起来吧，苏家小姐只是问问你而已，我还不信你吗？”

　　“是，谢夫人。”那侍女起身，抬眼怯怯的向苏璆望去，苏璆像是忘了屋里人的存在，若有所思的踱步四周转了一圈，走至窗前，推开两扇掩着的花窗，抬目远眺，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间眉头紧蹙，她转头向那侍女瞧来，侍女只觉一道清水般冷冽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脸孔，饶是她已经知道这位神采风流的小公子其实是个女儿身，却还是听见自己那颗心不自主的砰砰急跳了两下。

　　苏璆几步走至李眉嘉身前，矮身俯下简短而快速的低语几句，李眉嘉听后也皱了皱眉，接着听苏璆又附议了一句什么，她颔首关心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苏璆也点点头：“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