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缘会相留醉》长安十二

2、第二回 初见

　　苏璆这几日都上了上京郊外的大慈寺，这是李大叔得来的消息——前几日，陪同她们一起来上京的李大叔照着苏璆手里的地址出去跑了一趟，递了封帖子过去，没几日就有人来送了话，说是这要会面，还得到本月十五，地点就在大慈寺。

　　苏璆来之前并不清楚她要找的这位姐姐究竟是何方神圣，初到上京，那种新奇感和陌生感让她并没作多想，她所操心的，除了见识外面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来了京里要上哪儿去找人，至于找不找得到，她甚至想都没想过，而她这位姐姐未让她上门，反倒是神神秘秘地约在了寺院见面，她虽有不解，但又顷刻抛了疑惑，本来嘛，人家不急，自己急什么，多拖上几日，还能在这儿多玩上几天，于是乎，向来洒脱得甚至到了懒散地步的苏璆过得几乎比在杭州时还要悠哉，每日只清闲地坐等着得信儿，顺带东游西逛。还不知对方弄的是什么玄虚，苏璆索性接连几日都上了这依山傍水的大慈寺来，想着左右也是无事，干脆来转转也好。

　　可惜这一日，注定了她出行不利，打从还没迈出门槛开始，苏璆就被迫在慧生馆里和人纠缠了半晌，而这个一再纠缠她的对象小檗最后也终于如愿以偿——她反复斗争一再坚持的结果就是，苏璆无奈地把她带了来。

　　然而狐狸又怎能斗得过猎手？答应了让她这个尾巴跟来，也只是缓兵之计，到了城郊，苏璆没让小檗跟着进寺，而是将其安排在了寺外的农家小舍里小憩，小檗不高兴的嘟着嘴唠唠叨叨了半天，苏璆实在忍不住，压着嗓子轻笑了一声，转而清清喉咙，敲了敲她的脑袋正色道：“瞧你这身打扮，怎么跟我进去？老老实实在这儿等我，别乱跑。”说完，就走了出去。

　　小檗板着脸，咬咬牙，愤愤不平：“等回去，我一定都告诉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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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璆踱步进了寺院，寺里高木参天，郁郁森森，鸟语声鸣彻在宁静的庭院中，有飞扑的影子掠过地上的斑驳，寺里的地砖也都是平日里用净水清洗的，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接连着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院堂，桂殿之上，仰视佛像，宽仁悲悯，宝相庄严，俗世的尘嚣都在此平静了下来，这大慈寺环境很是不错，幽静清雅，寺中往来也有不少的香客，或求神，或拜佛，苏璆东游西逛的，也未有他人来问，倒是轻松自在，三步两晃的就转悠到了后山去。

　　一个扫地的小沙弥抬头看了看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她合掌，苏璆还礼，小沙弥微微颔首，又低下头去接着打扫，举止泰然，不卑不亢，苏璆笑笑，继续前行，她转过狭窄的石径，曲径通幽，越过一扇圆门，始料未及的是满眼的绯色。

　　山寺桃花始盛开。

　　上京比杭州时令来的要迟些，山里的气候自然更是滞后不少，天气更是像孩子的脸，这一会儿的功夫，头顶上便微微飘起了牛毛样的细雨。

　　想不到这佛门清净之地，居然毗邻着这么一大片无边际的桃花林，苏璆低低笑了两声，也没去在意毛毛细雨已经将她的额前打湿，只身几步走上前，就陷入了一片绯红与新绿的海洋。

　　难得这般清幽的地界上会有如此美景，苏璆一时看得有些痴了，看这蓝的天下，新的碧，嫣的红，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彼淡此浓，沐浴在天地间一片苍茫之中，渲染开了一片温柔旖旎的色彩，不由使得她忆想起了杭州城的西子湖，记得离开杭州那日与宋家兄妹在湖畔依依惜别，也是这般的景致，细雨里的水墨图一般，娇媚妖娆，着实是人间仙境，不想在这上京城，竟然也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景色，离乡背井的苏璆对于上京的印象，登时又好上了几分。

　　春日里山中的清风还是微有些寒意的，一阵风袭来，枝上的花瓣簌簌而落，苏璆抬手接起一朵还沾着细微露滴的花朵，花瓣饱满，萼青绿，其蕊依旧鲜嫩，在那只白皙如玉的手中宛若巧匠雕刻而成，玲珑剔透，她脸上荡漾起孩童般的笑容，抻手一簪，那朵鲜活的绯色桃花就别在了帽檐之下的鬓角上，四下无人，苏璆难得露出娇憨的笑，又捻起一片新叶，转过身，假模假样的在桃树下踱起步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

　　指尖划过枝干粗糙的表皮，微微一刺，不知是什么，手反射性的缩了回来，声音戛然而止。

　　苏璆本不懂戏文，就这么两句还是脑子里依稀有个影像，若不是此时旖旎醉人的春色，使得她心情大好，加上周遭无人窥视，她才会如此忘形的来上这么一段，捎带脚的还像模像样的摆了摆身段，否则只要有一人在旁，打死她也不会这么做，即便手指被伤，也毫不在意，依旧兴致高昂，只是她这刻玩得开心，下一时一个旋身，当下僵在原地，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不远处同样的一株树下，一位玄衣少年，正抱着肩，半倚树干，微微偏着脑袋，看到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吃吃笑了一声，又收起谑色，撑开方才半眯着的眼睛，盯着她羞色渐渐上浮的脸，再看她作何反应。

　　苏璆迅即甩掉手中的叶子，像是急于撇清什么关系，面颊上迅速晕开两抹酡红，恨不得当即消失在原地，她挺了挺腰，嗓子里闷咳一声，眼神迅速降温，扫过那人的脸庞，其中还隐含了丝羞恼和愤恨，在不怎么善意的瞥了那少年一眼后，她转身想故作无事的走开，哪知那人偷看了自己方才的那番表演不算，还笑嘻嘻的又冲她比了比鬓间，她这才想起刚才簪在发间的那朵该死的花，刚刚冷下来的面颊又升温了不少，方才强作镇静，算是表现得还不错，可惜忘了这朵一时脑子进水花痴样给自己戴上的花，之前冷酷的形象就此毁于一旦——想想刚刚那副样子，怕是更傻。她飞速将那罪魁祸首自耳上抓下，索性毫不掩饰的给了那人狠狠的一记眼刀，几欲落荒而逃。

　　“公子好身段……”

　　苏璆蓦地站住了脚，嗖地一个转身，少年截住了话头，他声音里的讥讽与嘲笑，愣是拉住了苏璆急切想要离开这里的心。

　　苏璆之前的娇羞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充满敌意地看向他道：“公子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吗？”

　　那少年仿若未闻，他挺直了身，不再没骨头似的倚着那株树，方才还甚为懒散的气势陡然强了起来，苏璆看着他步步逼近，双眼犹如两汪深深的潭水，凌厉的眼神中寒光泛泛，心里无来由的居然生出几分畏然来。

　　少年在苏璆面前停住脚，微微低下头，答非所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苏璆微有讶异，方才自己一路畅通无阻，没觉得这么四下游逛有什么问题，而他这么一问，她这才意识到：莫非这里是什么私人境地？

　　只是这少年语气中隐隐的霸道之势惹得她有些不快：你又没竖立警示牌，更无人看守，我这是属于误入进园，更别提还叫你偷看到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我有什么好抱歉的？

　　她侧身看了看来时那小门的方向，又转过来对着那少年淡淡道：“你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的。”说完转身作势又要离去。

　　苏璆清朗的声音好似初晓时分的薄雾，虽有些冷寂却又充满了神秘，惹得人欲想探其究竟，更是挑起了此刻少年最大的兴趣，少年扬扬眉，也没跟她计较她的“礼节问题”：“你闯进这里来，难道就不给个交代吗？”

　　他满意的看到苏璆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心想着，这人虽然外表看着风流潇洒，可刚才那场精彩的表演，早就暴露了她分明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翻脸就不认人的女人，自己方才欣赏了半天，甚至还“好意”的加了一句夸奖，当然显然的是，这马屁没拍对地方，人家没领情。

　　本瞧着挺多情娇媚的女孩子，怎生转身就变了脸，大慈寺里权贵走动多，本以为又是个故作姿态来接近自己的哪家小姐，此手段早已不算新鲜，难得他傅凌晟今日有这个闲情逸致愿意陪着她玩上这么一出，说得刻薄些，这叫赏脸，可戏至此，她这招欲擒故纵是不是演得过了点儿？看她此刻戒备的目光，皱起的眉间，一切的一切都写明了此人对自己的厌恶，还真没有过什么人敢拿这种态度和自己说话，看着她急着想逃，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逼着她多说两句才好。

　　苏璆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于是扭过头，唇角勾起一个和傅凌晟颇为相似的诡笑，道：“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听过一支歌？我到佛祖跟前，请把心路指点。无奈心儿难收，跑到情人那边。”她边说还边摇头晃脑的，仿佛真的是个游走花丛，偷人偷到寺庙里来的花花公子，“要交代也是跟主人交代，大家彼此彼此而已，我只是无意闯进来，尚还有要事，就此拜别了。”

　　傅凌晟眉梢一挑，当真来了兴致，箭步上前抓住苏璆的肩，长指指端轻轻滑过苏璆光滑的面颊，他五指微颤，笑言道：“多大的毛孩子，牙还没长齐呢，就学上这个来了？”

　　苏璆感到左肩一紧，听得他一番调笑，想也不想起手便扣住他的手腕，五指力道一紧，借着巧劲就按住了他的两处穴位，傅凌晟万没料到她居然还有些功夫，腕间隐隐作痛，顺势松手，苏璆一个转身，换至其身后，腿上一别，傅凌晟正在愣神，腰间感到她的柔躯轻触了一下，身体不知怎的就软了一软，没抵过她脚上的力道，当下居然俯面倒在了地上，苏璆顺势压在他的腰间，按住他的双肩，使掌用力一推，让他彻底的五体投了地。

　　傅凌晟结结实实地、极其狼狈地，摔了个狗啃泥。

　　遭受如此粗鲁对待，一向骄傲的傅凌晟居然没有动怒，也不觉着疼，甚至还因为顾忌着自己一还手会伤了对方而乖乖的没有反抗，任自己灰头土脸的以一个非常屈辱的姿态躺在了苏璆的身下。

　　苏璆站起身，拍拍手，又踢了踢地上已被她降服了的傅凌晟，恐吓的扔下了一句：“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一定把你打得连你妈妈都不认识。”说完没事人一般，迈开四方大步的出了院门。

　　傅凌晟半坐起身，对着苏璆离去的方向有些难以置信的发着呆，上京城里各种刁蛮任性的小娘子，他也见过不少，可这样不讲理，敢直接跟他动手的，还真是头一回领教到。

　　在错愕里沉浸了半晌，这会儿傅凌晟发懵的头脑才渐渐转醒了过来，抚着刚刚被苏璆踢中的腰间，迟来的怒火慢慢烧上心头，臭丫头，还敢威胁我？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一定让你哭得连你妈妈都不认识！

　　那日在大慈寺，苏璆出了院门，胸中仍燃烧着一团不算猛烈的怒火，憋得她沉闷无比，晚钟敲响，已是暮色慢慢罩起之时，山中岚雾渐浓，空气开始冷了起来，她耸耸肩，侧耳在园中听了听靡靡的梵音，心情清净了不少，反正杭州之于上京，隔着千山万水，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很快，心头的那抹未知的不安就褪了去，这件小事自然被苏璆淡忘了，她完全没想过自己又招惹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终会有再向她讨回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