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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春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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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三十一年春,上京。
春日明媚,杨柳依依,正是一年春好色。
一早,京里的城门一开,坊间街道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慧生馆的小伙计大早就开了店门,店堂里干干净净,尚无店客,小伙计也没得闲,一面麻利的清扫着店门前一片敞地,一面不迭的跟着往来路过熟识的街坊们问着早,这小伙计年龄虽小,瞧着却兀自机灵,长得又是唇红齿白的,童稚可爱,颇是讨喜,这一日与以往也没什么大不同,小伙计只想着等扫完了店门,掌柜的也该来了,这又一日的生意就该开张了。
门前的青石路上遥遥传来一阵马铃响,那小伙计抬起脸,抻袖擦了擦汗,像是预知到了什么,瞪眼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粉白的脸上红润了起来。
那马铃声渐闻渐近,一架蓝布马车出现在街角,车上的帐帘色已不新,蒙上了一层灰,一路风尘,即看便知是赶了远路来的,小伙计心思巧妙,正揣测着,就见那马车稳稳停在了店门口,心下了然,果然是来咱家的,不过这一大早头一桩生意便是异乡来的客人,倒也不多见,八成是来投店的吧,小伙计马上满面微笑,迎了上去。
“这位爷,这是打哪儿来啊?这一大早的,路上累了吧,进来喝口茶,歇歇脚?”
赶车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面色青白,听了这番话,他翻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上下两层楼的慧生馆,又看了看小伙计,唇角一笑,跳下车来,转身对着车内道:“公子,咱们已经到了,就在这儿歇下吧。”
小伙计听他口音,猜测该是南边来的,他年岁不大,见过的南来北往的客人也不多,只觉得这话跟官话微微有些不同,大男人说话软绵绵的。
车里一声应,帘子一动,从上跳下一人来,打着帘娇声道:“公子,请下车吧。”那声音酥软入骨,娇柔辗转,小伙计从没听过这吴侬软语,当下多看了那丫头两眼,却见她背身相对,倒也看不见面容。
一双不染纤尘的牙色短靴,轻轻着了地,再往上一打量,原是一位穿着缃色长衣的小公子,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头不高,身量未足,气宇倒是不凡,一张稚嫩的面孔如玉一般,明净无暇,一对流动着别样神采的眸子,如同黑玉一样,此刻却透着几分疲累,他眉间轻蹙,抬头看了看慧生馆的招牌,扶着那小丫头的手肘也跳下了车来。
他一下车,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店堂,目光一转,正对上小伙计的,小伙计心中一怔,只琢磨着这人看起来仪表不凡,岁数比自己也小不了多少,可眼神却含着戒备,教人觉得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一向是八面玲珑的笑容此刻也不知丢到了哪儿去,杵在当场。
那小公子却突然展颜冲他微微笑了一笑,小伙计顿觉春风拂面,胸前原有的冷然之感也登时像那初春的寒冰样的消融了去,马上凑着笑道:“这位小爷,您这是要打尖呢,还是住店呢?”
那小公子也微笑着道:“小师傅,这店里还有客房吗?”
小伙计听他一口纯正的官话,与那身边随从的奴仆的口音相去甚远,心下更是奇怪,慌乱道,“不敢不敢,您客气了,啊!有,有,当然有,您看是,给您开两间上房?”
小公子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转而抬手直接阻了身旁将欲开口的赶车汉子:“赶了几天路,都好好歇着吧,你们先用餐,睡一觉起来再说。小师傅,请带路。”说罢扭身,居然抬手掩嘴,打了个哈且,摇摇摆摆的兀自向店里走去。
小伙计目瞪口呆,方才还觉得这位公子俊逸非常,怎么这会儿看着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怪异劲儿?一旁丫鬟打扮的小丫头本已习以为常,此刻瞥见小伙计的反应,不禁掩嘴偷笑,假声咳了一嗓子,把小伙计的注意力抓回,圆圆的秀目一瞪,示意他还不快跟上,那小伙计这才如梦初醒,傻在那张如花的俏脸之前,脸不由得红到了耳根,他不好意思地埋下头,跟着那小丫头一道追了上去。
堂上,只留那赶车的汉子在外,跟着从内堂出来的帮工一同,把马车牵进了后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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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生馆天字上房,来送茶送水的伙计刚离开,一青碧色短衫的丫头过来关了房门,才进屋来,房里立着一俊秀的小公子,已径自摘了帽子,松了发髻,散下一头如瀑的青丝长发,神情慵懒,刚才神色中二分凛然的少年英气之色也褪了去,露出几丝女儿家的妩媚来,让人这才发觉,那么一个漂亮的小公子,原来竟是个姑娘。
碧衣女儿上前接过她家小姐手上的活儿,轻轻松松解开一个又一个繁复的盘扣,脱下那件缃色长衣,口中还埋怨着:“老夫人说过您多少遍了,小姐您忘了么?女儿家怎么可以对着人那么笑呢?”
那小姐舒展双臂,极为配合,褪去了那件长衣,登时轻松不少,她把手浸到铜盆中的温水里,低着头笑着,“还是你本事大,唉,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连个扣子都对付不了。”
那碧衣丫头也笑了,收了衣服道:“有我们在,哪里用的了小姐动手。”说罢拿起锦帕细细为那小姐擦拭起手来,摸到指根处薄薄的一层茧,刚舒展了不久的娥眉又拧了起来,嘟着嘴,“好好的小姐,整日里摆弄些不是刀枪就是奇怪物件的玩意,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偏又磨出这么一层来,小姐就不心疼吗?”
那小姐唇角勾了一勾,并不作语。
她含笑不语,抬手捏了捏那丫头的嘴角,那丫头见她依旧那副不在乎的调笑状,气得跺了跺脚:“罢了罢了,反正老夫人都驭不住您,我一个小丫鬟说得到哪儿去。”
那小姐恍若未闻,又长长打了个哈且,半眯着眼,走到床边躺了下去,那碧衣丫头看她疲乏之状,一如往常的住了口,放下床帐,想要退出外厅去,却又想起什么来,道:“小姐,那……大小姐的事……”
帐内安静了片刻,才听里面人道:“既然已经到了上京,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不需着急,容我好好考虑考虑再做打算。”
碧衣丫头听帐内人口吻中的气势稳若泰山,知道自家小姐虽然年岁小,却一向都是个有主意的,决定了的事情连老夫人都难劝得动,只好道了声“是”,便退了出来。
帐帘里,呼吸声渐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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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这慧生馆里来投宿的主仆三人,正是打南边的杭州城来的,风尘仆仆赶至上京,就是为了来京城里寻人,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其实姓苏,单名唤作一个璆字,那碧衣丫头是她的贴身丫鬟,名叫小檗,奉家中老夫人之命跟着小姐苏璆一路前来京城,照顾起居。
说起这杭州城里的苏老夫人,倒也不易,孤身一人抚养幼孙,府里人丁稀少,连共下人在内也不算多,就连与老夫人相依为命的小孙女,府中人也只知是老夫人派人从府外接回来的,当年接回府的时候,小姐又瘦又小,身上衣衫褴褛,破旧不堪,露出的肌肤上甚至可见刺眼的伤痕,脸上不辨明色,脏兮兮的一团连五官都看不清,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静的打量着府中众人,黑溜溜的眼眸里寒光四射,哪里像个四五岁的乞丐样的孩子?只是老夫人闻讯赶来,一见着面就“可怜的心肝”、“苦命的孩子”的大哭了起来,把这么一个泥人样的小孩抱在怀里,一遍遍念叨道:“让祖母好好看看。”当下众人大惊,连把这小人寻回来的人也吓了一大跳,府中上下,哪个见过这寡居多年,永远如古井般无波的老太太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而谁又能想到这么个找着时正在替一帮偷偷摸摸小要饭的望风的小乞丐会是府里的小小姐呢?
不过这小小姐一经收拾打扮,立时干净清爽,原先不辨本色的面孔也拂去了满面的尘土,露出了白玉一样的面容,一个小要饭的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出水的芙蓉,哪还有之前的那个邋遢样?
此后府中人便知晓了这孩子真的是老夫人的嫡亲孙女,老夫人还亲自给取了闺名,只是老夫人就这么交代了一句,此外不再多说,并吩咐了府中各人均不准议论小姐的身世,至于老夫人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儿子,没儿子又哪来的孙女问题,日子久了琢磨的人倒真是渐渐的少了。
只此以后,一向宁静如世外桃源的苏府多了这么一个小家伙,孤独寡居多年的苏老夫人也有了新的乐趣,每日深居简出,养孙弄怡,虽然多数时候,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还是依旧的清冷默然,可较以往,已经多了不少的笑容。府里唯一的小姐更是不用多说,也许是身世使然,不曾有过半分骄纵的样子,对待下人也是宽仁得很,可能是跟着老夫人长大的原因,小小年纪瞧着比同龄的孩子多了份冷静与自持,时有惊人之语,却又是聪明伶俐,况且模样又可爱得紧,这么一个如玉的小人,怎会不得老夫人的疼爱,不得府里人的喜欢?
除了这小姐有时候……着实有些倔强得可气,连老夫人都管不了,从幼时起,平日里就喜欢拖着支剑舞来舞去,府里帮佣的李大叔就打趣过,小小的个子,瞧着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又成天刀刀枪枪的,让人看了就捏把汗。
后来稍大点儿了,小姐身后又多了杭州城里宋家的少爷小姐,几个孩子就一起疯,不过小姐倒也是动静相宜的这么一人,除了这动辄就打打撞撞磕磕碰碰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也是摆弄得有滋有味的,这么个小小的人,经常能对着她自己制的一摞纸片摆弄半天,也不嫌烦,还常常煞有介事的举着笔练练字,刚开始倒惊着了不少的人,包括老太太,苏老夫人讶然问她为何学起了这个,那小孩儿垂首思忖片刻,才抬首道:“祖母常教导我要每日三省其身,苏璆喜爱习武,却自觉这性子越来越暴烈了,练武之人暴戾之气万不可重,现下临临帖子,也算是修身养性,权当是陶冶情操了。”一番话说得身边的人皆是哑然失笑,老夫人从此更是不管,随她想干什么干什么。
寒来暑往,全家人看着苏小姐一天天的长大,看着老夫人任由宋家的少爷小姐跟着苏璆,读书识字,舞枪弄棒,爬树掏鸟窝,下水捉活鱼,将她视若那什么,嗯,什么偶像,这是小姐说的,说的时候嘴角还隐隐藏着笑。
就这样,苏璆在杭州城苏家大院度过了近十个春秋,陪伴她的是杭州如画的美景,府里众人的疼爱,与祖母深挚的祖孙情,以及和童年玩伴之间青梅竹马的记忆。
直至永昌三十一年年初,刚过了新年,早春的杭州,没了冬日的严寒,树木的枯枝上开始抽出了新嫩的绿芽,碧草萋萋,正是人们纷纷出门,开始远足踏青的时节,这日苏璆和宋家少爷还窝在学苑里看书,一片临水的楼阁上,清风习习,送来片片嫣红的花瓣,转头可见如黛的青山远远可望,又是个美丽的季节,纱窗拂动,屋内半明半暗,苏璆倒在书案上,沉静的观望着窗外有山有水的好景色,昏昏欲睡中,忽然接到了府里的传信,原是祖母唤自己立时回去。
祖母生活一向闲适,这般着急上火的景况并不多见,而确实,这回这事还真是不一般。
朝夕相处茫茫十载,这是头一次,祖母说到苏璆的身世。
这个孤冷寂然的老太太似乎藏着无尽的秘密,在此之前,苏璆就一直对自己的身份保留着怀疑,从来没有人说过苏老夫人有儿子,就算这苏璆真的是苏老夫人的亲孙女,又为何会不准她问,更不准别人提?而当她开始逐渐淡忘这件事,和祖母如母女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后,祖母忽然地开口了,自然,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祖母告诉她,这苏璆居然是烈士遗孤,将门之后。
苏璆茫然听着祖母幽幽讲述很多年前的往事,祖母那眼角皱痕密布的双眼,苍然望向远方,定在遥不可知的一点,像是在竭力在回忆,也像是沉浸于过往。
“你祖父当年战死沙场,我就已经心灰意冷。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天下兴亡,什么鞠躬尽瘁,什么死而后已,那些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一介妇人,没有别的心思,没了丈夫,我只想自己唯一的儿子能够老老实实的弃武从文,平安一生。可你父亲,看似性子柔和,骨子里却烈得很,他打小受你祖父熏陶,以报国为志,不听我的劝,早早离家,最终……仍还是免不了马革裹尸还……我的儿子媳妇一齐魂葬边关,只留一双幼女,流离在外。我已为独孤家做不了什么了,只可怜我儿子的这一对小女儿,也在战乱之中失散。苏璆,你父母殉国后,我过后才得知,你姐姐被后赶来的援军救了回去,而幼妹——也就是你,却一直不知所踪。”祖母低下头,轻抚苏璆的脑袋,苏璆这才看清她此刻眼底的湿意,悲怆之中,却洇着暖暖的慈爱,“直至我苏家的人在宁仁城里找到了你,只有四岁的小苏璆,还健康的活在这世上,并已在宁仁跟着一群同样因为战乱而失了亲人的小乞丐们度过了几近一年的时光。”
这番话着实将苏璆震在了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回首从前,还是摆不脱的恍然若梦感,记忆是从宁仁城中穿梭在大街陋巷里那居无定所的生活开始的,有幸得到收留,不用再过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却从来不知,还有这么一遭旧事,之前对于苏璆和这老太太之间真实关系的种种揣测,似是确切的有了着落,虽然老夫人言辞并不十分明朗,不过她这么一个严肃得连玩笑都很少开的人,假话不曾说过一句,该是十分可信的,而为何她会在将实情隐瞒了近十年后,忽然又告知于自己,而过后,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苏璆有些发懵。
原本,这也就可算作是一段往事,逝者已矣,苏璆陪着老太太伤心一阵也就算过去了,从此生活继续,杭州城里的日子,过得有如在诗画中一般,可不知这苏老夫人什么时候瞒着自己,和自己那个十载未闻未见的亲姐姐联系了上,就这么没有任何商量的,一开春就命苏璆上京里去见见那个她素未谋面的 “姐姐”,任苏璆如何抵赖怎样恳求,依旧没有任何触动,险些直接就把她扔出了家门外。
苏璆无奈,虽然对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所谓的姐姐没什么兴趣,可见祖母肃然的神情,只有撇撇嘴叹叹气——她也是能察觉出此次不同于往常,非自己耍耍赖,祖母就不和她计较了的,加上祖母又拿身份压着她,只好悻悻收拾收拾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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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璆到了京里,就这么带着一男一女两名仆人在小小的慧生馆住了下来,每日依然闲庭信步,不慌不忙的,带着小檗朝出夕归,慧生馆的小伙计对这一主一仆印象深刻,出来进去的就私下留了意,他天天瞧着这位苏小公子来去逍遥,越看越觉得其沉静潇洒,风姿卓然,总觉得好像哪里跟寻常人家的少年不大一样,要只看这么讲究的装扮,说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少爷也不足为过,可人家有钱人家的也不会上咱们这么一小门小面的宿馆来啊,杭州到上京这么远的路程,统共身边就俩伺候的人,看排场也不像。
可看这苏小公子每日进出,脸上总带着盈盈的笑意,有如暖日的春风,平日无事,就坐堂里听人喝茶聊天,这苏公子面相漂亮,待人有礼,谈吐好,说话也有趣,加上那副全神贯注的好奇样子,店里多难缠的客人和他的交情也都还不错,加上苏公子出手也大方,对他这个打杂小伙计常有赏钱,有时也会和他聊上两句,问问他景况,他还真没怎么见过这么和善的客人,真是打心眼里对这位比他还小的少年抱有一种又崇拜又喜欢的感情。
还有那位小少爷身边的小丫鬟,真叫一个水灵,粉白的面,带点儿婴儿肥的脸蛋儿,嫩的像是一掐就能掐出水来,黑溜溜的圆眼,最喜欢佯作嗔怒的瞪自己,想到这儿,那小伙计心又狂跳了起来,脸上也跟着红了几分,他收起手上忙活着的抹布,回了掌柜一声,进了后院去,罢了罢了,这几位客人虽有些古怪,倒也真是难得一见的灵秀人,反正店里面客人南来北往的,鱼龙混杂,照掌柜的说法,这坐店干活,开门迎客,关门打烊,平日里拴马存货,烹茶烧水的,什么人不打交道啊,瞧这几位的样子,银子也没少给,自个儿操那么多心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