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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话 孤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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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仲春一大早就去见明长官,脚底跟踩着风火轮一样。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先到明诚的秘书处那里溜达一圈。进门之后左看看右看看,欲言又止。
明诚抬头看他,“有事说事,没事出去。”
梁仲春把夹在腋下的文件塞给明诚,说话极其激动。“你看看这个,太恐怖了!你是没看见,今天南田洋子那张脸,啧啧……”
“皇后大街7号别墅无故爆炸……”明诚不解地看着梁仲春,“这事情也跟特高课有关?吃饱了撑着的吧。”
“阿诚兄弟,你是不知道内幕啊!”梁仲春又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才凑到明诚旁边压低声音道。“这里面住的,可是秘密赴沪的日本大佐酒井隆源。听说来了已经有一个礼拜了一直好好的,今天凌晨就被炸死了。那叫一个血肉模糊,我也去看了,啧啧……他们日本陆军医院的验尸官正给尸体缝四肢呢……”
“行了行了,讲鬼故事呢。”明诚合上文件,起身前往明楼的办公室。“趁着明长官今天没有发火,你赶紧进去汇报。那些有的没的少说,别八卦!”
“那自然,明长官面前我哪有胆子说这些。咱们不是自己兄弟么,聊天而已。”梁仲春一瘸一拐地跟在明诚后面,却向明楼汇报情况。
明楼翻阅着案件报告,“特高课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梁仲春看到明楼威严无比地盯着他,立即严肃地回话。“据特高课初步判定,此次皇后大道7号别墅爆炸另有隐情。凶手以极其凶残的手段,致使日本大佐身亡。奈何爆炸破坏力太大,现场无一生还,更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暂时定为无头案。”
梁仲春回述的是特高课的定案论,而明楼却知道,这又是寒刀做的一项任务。从杀人到善后,完美无瑕。
一项没有人捉到把柄的暗杀行动……
“梁处长回去吧,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明楼很乐意看到寒刀杀日本这些军官,他唯一介意的是寒刀把刀锋对准他和阿诚。
所以,他也恐惧寒刀的存在。
因为他不能失去阿诚……
明诚送梁仲春下楼,梁仲春厚着脸皮问,“阿诚兄弟,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没空。”明诚答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得,您是爷。”梁仲春无奈,“那我那货……”
“不怕寒刀弄死你?”明诚低沉的嗓音透着一股戏谑。
“关、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日本人。”梁仲春声音压得更低了,“何况我这不是一直在上海的么,电文上只说杀来上海的人……”
明诚无奈地看他,“要钱不要命!现在风声那么紧,少走两趟会死么。”
“哪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
“有命挣也要有命花……”
最终,明诚还是答应帮他走货。“拿着这个去,海关负责人会给你办好的。先说好,出了事情我概不负责。”
“知道知道,规矩兄弟都懂。”
12月14号,日本在沪的高级军官,最庆幸的是今天没有听到他们中的一个同僚的噩耗……
“大哥,明台任务完成了,这是任务报告。”明诚将文件递给明楼。
明楼唰唰唰地翻着,明诚在旁边靠着啃苹果……
“啪”地一声,明楼把任务报告扔在了茶几上。明诚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哪里不对吗?”看个报告都这么大气性……
“同样是军统培训班出来的,看看人家寒刀,再看看我们这个宝贝弟弟!”明楼指着任务报告开始数落,“犹犹豫豫,杀一个人大庭广众之下去杀,还是最基础的远程狙击!这要是在特务汇集的上海,早就没命了!”
拿寒刀和明台比,你也真够好意思的……明诚淡然地合上任务报告,“明台第一次接任务,又是第一次开枪杀人,已经很不错了。”
明楼冷静了,寒刀十数年的军统老人了,和明台这个半路出家的当然天壤之别。他承认是被寒刀给气糊涂了,“算了,他们已经回沪了吗?”
明诚点头,“今天晚上八点的飞机,明天一早就到。地点在法租界的华东影楼,郭骑云会用摄影师的身份进行伪装。地点我都看过了,隐蔽,安全。”
明楼轻轻舒了口气,“其实你说的对,明台他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对着活人开枪和对着枪靶不一样。”
明诚没有说话。
他记得他第一次开枪的时候,才十二岁……
“阿诚,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吗?”明楼似有所感,他很好奇明诚会跟他说什么……至少,说说当时他的慌乱和害怕。
然而,明诚只是给他一抹灿烂到刺眼的笑容。“不记得了。”
明诚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还有些恍惚,明楼刚刚听到他的答案,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记得也好”。
是真的不记得了?
呵呵……谁都忘不了自己第一个开枪打死的人,何况当年他打死的并不是罪恶滔天的人,只是一个和他同样无辜的孩子。
即使,是那个人握着他的手,逼他开的枪!
那也无法证明,那个和他同龄、与他一起在教堂生活了一年多的孩子的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从扳机扣响的那一刻开始,也同时打死了那个天真善良任人抛弃欺凌的阿诚。现在的他,满手鲜血,永远回不到过去。
也……不想回到过去。
过去太残酷,现在……
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是至少有个前行的方向。
——阿诚,在如今的上海滩,你不杀别人,死的就是你自己。
这句话,他一直记得。
后来,还有个人告诉他……
——阿诚,你可以有情有义。但当某一天你被情义左右,你必须有所取舍。选择你想要的,放弃固然痛苦,那又何尝不是一种重生。
明诚摸到了今天刚买的烟,点燃了一根,坐在床头狠狠地吸了一口。浓烈的劣质烟草味道,熏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并没有掐灭……
他需要力量,一种面对黑暗、战胜孤独的力量。
没有人可以给,除了这样给他强烈感觉的劣质香烟……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堪堪地停在了门外。
明诚头靠着床头,任由烟雾朦胧了他的视线。他知道明楼就在门外,站在那里,想开口问他睡没睡又怕问了把他惊醒。
这样的明楼,让他想到第一次看到的明楼……
十六岁的少年明楼,明家大少爷,从桂姨手里把他救出,接进了明家。
他给他亲自包扎伤口……
低头为他穿上第一件新衣的明楼,温柔得好像仲春的风。
和煦、温暖。
——阿诚,你放心,以后我保护你,不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一晚,他从噩梦里醒来,明楼抱着他,一遍遍地告诉他。从今以后,他不会再受到欺负……
明楼不会知道,那是他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人的温暖。
第一次,他意识到,他的世界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当他慢慢地接受来自这个世界的暖意的时候,明家把他送到了法国人创办的教堂……
他不知道明楼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他只知道,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教堂里有很多孤儿,每天限定的饭菜,抢不到就只能饿着。
他本来就瘦小,又是新去的,哪里抢得过那群个子比他还要高的孩子?每一天,他只能去捡地上没人吃的吃……
在寒冬的夜晚,他都会梦到明楼,他只想告诉那个救了他又把他送进另一个地狱的明大少爷——世上最痛苦的不是人生没有希望,而是被人灌输了美好的希望后,收获的却是绝望。
他很感激明楼的出手相助,却再也无法相信明楼对他说的每一句带有感情的话。他怕自己误会,然后再一次迎来灭顶的绝望。
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
明诚又点了一根烟……
曾经多年烟龄的他,可以吐出一个个规律的烟圈。然后,看着它们一点点消散在黑夜里……
——我没有朋友、没有情人,我只有它。
他的老师说得很对,只有手里的烟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愿意陪伴自己每一个黑暗的夜晚。
他不知道,门外的明楼也在想过去。
明楼想到刚被他接到明家每晚都做噩梦的阿诚,非要他哄着才能睡着。而他罕见的有耐心,觉得阿诚越粘着他越好。
他对明台从来都没有这般有耐心过……
阿诚被送到教堂后,他很不习惯夜里一个人睡。总有一种半夜跑去教堂看阿诚的冲动,可每次走到门口都忍住了。
想着,再忍忍,等两年期限到了,他的阿诚就回来了……
谁都不知道,他那张大床床头背面,画了整整一面的“正”字。
等待中的每天夜里,他最开心地就是画上一笔,那证明他离见到阿诚又少了一天。然后一天天地画……
门内的人,在黑暗里,面对孤独,面对血腥。
门外的人,在灯光下,孤影独立,忍受煎熬。
虽然门没有锁……
但是,屋里的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而,屋外的他,生怕打扰他安静入睡……
12月15号上午十点半,日本商人、上海商会副会长竹木清河,从热河出差回沪。刚踏进商会的大厅,就因为地太滑摔倒了。倒地的时候,竹木清河连忙下意识地拉住楼梯扶手。意料之外,他的脑袋撞在铁质的扶梯装饰上,直接穿透了太阳穴,当场毙命。
那个时候,明诚正在荣初的会长办公室喝茶,带来了一份政府与商会合作的文件,需要荣初签字……
荣初笔走龙蛇,一个签名写得龙飞凤舞霸气十足。他冲着对面的明诚微微一笑,“走,一起吃午饭?”
明诚毫不客套地点头,“这个月还没发工资,你请客我就去。”
“只干活不发工资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工作。”荣初摇头,调侃道。“我请客,随便你吃什么都可以。”
“龙肝凤髓也可以?”
“只要你吃得下,有何不可?”
然后,外面楼下的哄闹声就把两人之间的谈话硬生生地打断了。两人下楼的时候,看到的是惨死在扶梯上的竹木清河。
死在这里也太脏地方了……荣初身为上海商会会长又不好视而不见,他扫视周围的人。“谁能说说怎么回事?”
“竹木先生突然摔倒,然后撞上了那个……”随行的日本女秘书已经吓哭了,指着凶器的手指头乱抖。
荣初暗骂了句:报应!“正好明先生在这里,你们打电话去市政府办公厅,让76号的人来处理。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明诚看人走得差不多,才走近了尸体。“真惨……”不过,要不是现场条件不允许,才不会让他死得这么便宜。
“死有余辜。”荣初凑到明诚耳边,低笑着说了四个字。
“的确。”明诚认真地点头。
荣初眼睛比较尖,他看到了扶梯的木栏缝隙里,贴着一张纸条。他快步走过去,伸手拿了出来……
——替天行道,寒刀。
纸条最后,画了柄短刃军刀……
荣初感觉到浑身的凉意,把纸条递给明诚。他用仅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对明诚感慨。“看来,你认识的这个寒刀,比你厉害。”
明诚捏着纸条,无奈地看了眼纯粹抱手看好戏的杨会长……“按照76号的脚程,等他们来了,龙肝凤髓都冷了。”
荣初优雅地靠着另外一边扶梯,明诚站在他身边站得笔直。他侧头扬眉,“没事,大不了我下次再请,一定让你吃上。现在,看戏要紧。”
这一次76号速度还算可以……
来的是汪曼春……
她一番留案后,走到了两个人面前。只用眼角余光扫了眼旁边的明诚,跟荣初打招呼。“杨会长,久等。”
“汪处长客气。”荣初笑得如沐春风,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的笑意。“倒是阿诚,我还约着他一起吃饭呢。麻烦汪处长有问题快问,我们快答。”
荣初有一个毛病,护短。
他心底里,是把明诚当成弟弟看,而不是青瓷,更不是明家的一个管家。他这一句话,就是在告诉汪曼春,别拿那种高人一等的眼神看明诚!
说白了,汪曼春是个什么东西!他回她一句,纯属礼貌。
汪曼春也不笨,笑脸突然就僵住了。随即,她看着明诚诡异地一笑。“我倒不知道阿诚什么时候和杨会长走这么近了。”
“汪处长日理万机,不知道的事情多着,何况是在下这点小事。”如果汪曼春以为明诚是一个好欺负的人,那就错了。没有明楼在身侧,明诚就是一个八面玲珑圆滑世故的人。他字字珠玑,毫不退让。
荣初听了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汪曼春气得转头就走……
“汪处长。”明诚嘴角噙着灿烂的笑容,喊住了汪曼春。在汪曼春的怒视下,他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凶手留下的,在下觉得您一定需要。”
荣初和明诚都明显感觉到,汪曼春拿过纸条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这个76号的女魔头居然怕寒刀!
两人相视而笑,看着汪曼春大步离开大厅……
“听说明长官和汪处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差一点做了明家的大少奶奶……”
“哦,那幸好。我要恭喜你……”
“恭喜我?恭喜我什么……”
“她要做了明家大少奶奶,你估计得被扫地出门……”
“那我正好另立门户……”
“不是吧。”
“不可以吗?”
两人边走边聊,上了荣初的车。开车的是刘阿四……
荣初和明诚坐在后座,才真的说起了正事。荣初笑容没有变,“你认识的寒刀,已经成为了上海的传奇了。这暗杀的速度,让人措不及防。”
一天一个,手法不一……
明诚笑笑,“军统培训班早期还是很厉害的,里面藏龙卧虎。”寒刀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组织那边对寒刀,怎么说?”荣初说不上来自己对寒刀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对这个暗中潜藏的人有种莫名的熟悉,让他忍不住去靠近,想知道那是谁。
如果组织要求对寒刀做什么,他想他可能会拒绝执行任务。
“寒刀是我们的人。”
明诚不想瞒着荣初了,因为刚刚荣初的维护,他突然就理解了阿次的选择。荣初的确是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大哥,很温暖,像太阳……
阿次愿意为了荣初而选择赴死,他也愿意把身家性命押上,赌荣初的赤忱。
“……”
荣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有种整个世界被颠覆的错觉。偏偏,在明诚说了这句话后,他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寒刀杀日本人和走狗杀得大快人心,在上海人的心里已经成为了一个英雄。这样的人应该就是他们的人啊!
可是谁有这个本事,能让寒刀倒戈,在军统玩得风生水起?
“除了你,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跃春。这是组织高层机密,暂时不能外露。”明诚笑笑,伸手拍了拍荣初的肩。
荣初朝前面看了眼刘阿四,“你就不怕阿四泄露?”
明诚这一刻笑得很澄澈,“阿四是道上的,他懂规矩。”
刘阿四浑身一怔,从后视镜讷讷地看着如此笑容的明诚……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明明……
“阿四,你是想把车开到人家店里去吗?”荣初感觉到了刘阿四的反常,在车子越开越偏的时候忍不住出声提醒。
刘阿四立马打方向盘,让车行使行驶正常……
荣初也是心惊的,只是他没有表露。他可以在阿四那里得到答案,随时都可以。很多事情只要给个线索,往往就能知道答案。
明诚和荣初吃过午饭就分别了,明诚拒绝了荣初要送他去市政府办公厅的好意,直接去了一趟汇丰银行。
“开车,去荣公馆。”荣初看着车窗外一点点往后倒退的街景,出声问刘阿四。“刚刚你为什么走神了?我不相信你是因为看到阿诚笑得太好看……”
刘阿四完全没有和荣初说笑的心思,“先生,明先生是道上的。”
这一点,在见到明诚的时候,他就有所感觉。现在刘阿四的话,只是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测罢了。
“你看得出,他是青的还是红的?”
“先生,讲规矩的,都是青的。”刘阿四也出身于青帮,他听得出刚刚明诚故意压重了“规矩”二字。“而且,明先生身份肯定不低。”
“知道了。”荣初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明诚的那一句——我很感激明家收留了我……
是收留,不是其他。
收养和收留只是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
那说明,明诚到明家的时候,已经有了收养他的人,那个人不是明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么,就剩……
青帮。
“可是,明先生不是明家的少爷吗?”刘阿四不懂了,他看到的明诚绝对是大世家出来的少爷,而不是任何一个混在社会底层的人。
“吃得好,穿得好,有做派有风骨,不一定说明他就是少爷。”荣初好像看到了两年多以前在荣家的那个荣初……“这件事你放在肚子里吧。”
刘阿四虽然听不懂荣初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但还是赶紧点头。“老板放心,不该说的我绝对不说。”
荣初想,他或许该去一趟杜公馆了……
“你最近和杨会长走得很近?”明明是一个问句,明楼却是用的肯定句。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却让明诚心头一凛。
面无表情的明楼的确很可怕,可这样浅笑着的明楼……
“汪处长说的吧。”明诚笑了笑,汪曼春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在明楼面前表现的机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狠辣又这么愚蠢的女人的?
明诚面对明楼的质疑,解释道。“一份和上海商会合作的文件,需要杨会长亲自签字。后来一起吃了顿饭……”
“据我了解,你们可不止吃了一顿饭。”明楼咬紧了“一顿”这两个字,“恐怕在他家也不止吃了一顿吧。”
明诚愣住了,“……”
看到明诚不说话,明楼真的动了气。“现在是战时状态,需要我时刻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言行吗?你知道频频和组织的横向人员接触,会给组织带来多大的风险吗?还是说,你不想姓明想姓杨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
所以,明诚只是从后视镜里深深地看了眼明楼,缄默地开着车。
姓什么不重要,他就是个孤儿,别说叫明诚可以过活,叫阿猫阿狗照样也是他。他从来在乎的也不是姓不姓明!
他很想把这些话都告诉明楼,可是看到明楼那双似乎把他拿捏在手心里的笃定眼神,他突然间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没有必要……
真的。
也许你最在意的,并不是别人所在乎的。
在明楼眼里,他只是被捡回明家的一个物件,摆在哪里派什么用场,根本不需要他自己思考,完全由主人摆弄罢了。
明楼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不过也是吃准了他这个摆设玩意儿不会反咬一口。明楼心里,他或许只是一个教养出来的奴仆。
有些话,说的人或许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偏偏就透露出一种无法忽略的本质——明诚是明家的下人。
明楼看到明诚不说话,一口气憋着更加难受了。他只好主动转移话题,“明台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明诚清澈的眼眸微微一转,敛去了所有的情绪。“……目前来看,一切都好。”
大哥……这两字,他现在叫不出口。
那不是他的大哥,那是明台的。
而他的大哥终究也不是明楼……
突然,他很想念那一年除夕,把他举到肩头看烟花漫天的那个人……听说人已经回来了,他是该回去看看的。
如果有时间……
“要过年了,也不知道明台会不会回家。”明楼的声音让明诚瞬间回神。
“小少爷的性子哪有个准,不过多半是会回去的。”明诚嘴角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何况您也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吃顿团圆饭。”
“……”明楼愣了一下,心尖狠狠地被戳疼了。
小少爷、您、一家人。
虽然是分开的几个字,但是明诚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阿诚……”明楼唤了一声,想说他刚刚生气的原因。可是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了明公馆前院,明诚已经下了车帮他开门。
看着躬身帮他开车门的明诚,明楼沉默地从他身前走过……
一躬身一昂首,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连续几次对日的暗杀行动,军统在上海对日本高层作战人员施行的恐怖计划,已宣告成功。
而寒刀,也成了一柄悬在上海上空的无形利刃。
让所有赴沪的日本官员、政治或经济学者还有间谍都怯步,而日本派往第五战区接任元帅指挥作战的大佐清水元一,因为寒刀的疯狂暗杀,最终决定绕过上海抵达战区。
清水元一比原计划晚到了整整三天,第五战区的日本军团因无人指挥节节败退,最后死守在第三战区,与中国抗日军对垒。
上海对于此次第五战区获得的阶段性胜利,欢呼雀跃不已。上海的民众,自发地到城隍面前的老榕树下,为寒刀这位匿名英雄挂上了祈愿符。
12月27日,重庆方面通过全国日报,发表了对寒刀的嘉奖令。并由军统戴笠,亲自授以寒刀“青天白日勋章”。
因寒刀行踪不定,由寒刀恩师、国民党中将杜旅宁代授。
渐渐地,寒刀成为了上海12月份出现的一个传奇。
来时无声,去时无影。
谁都不知道,寒刀是不是仍然潜伏在上海的某一处地方。他们只知道,有了寒刀,就像是黑暗里有了守卫的战士……
明诚看着报纸上的嘉奖令,和那一大堆溢美之词……即使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可是,仍然驱逐了他身上的寒意,让他漂泊在黑暗世界里的灵魂得以短暂地驻足。世界的温暖这般稀薄,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
除夕渐近,明诚路过街边电话亭的时候,不禁停下了车。按在车把手上的手,终究没有把车门推开……
可以打电话的对象很多很多……
他却不能联系任何一个……
尘封在心底那么多的话,随便找个人都能聊上几天几夜……
他却找不到那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
透过车窗,街角的一对年轻夫妇说着笑着相拥着。妻子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叮嘱着丈夫今晚早点回来守岁……
丈夫笑着转身,头也不回地冲着妻子挥了挥手,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那个背影,那个动作……
明诚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头痛欲裂,脑子里一片血红。他死死地拽着方向盘,一手拧了车钥匙,用残存的意识将车子熄了火。
他望着四周,任何东西都蒙上了一抹血红之色。从心里涌出来的那股血腥味道,越是压抑越是痛苦。
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最近行动太频繁了吗?已经有十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症状了?为什么突然……
明诚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其中缘由……
回市政府办公厅接明楼回家的路上,明诚都还是恍恍惚惚的,总也提不起精神来。唯一的解释,是压力太大了……
回到明公馆,明楼和明诚把整整一后备箱的烟花搬了下来,引燃。
看着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出绚丽的火花,两个人难得地轻松大笑。明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阿诚,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阿诚接了过去,“谢谢大哥。”
“不打开看看?”明楼笑了笑,烟花下的笑容,温柔缱绻。
明诚打开了锦盒,看到的是一款限量版手表,和明楼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款一样的牌子,只是款式更为新颖大方。
是新款,价格不菲……
“怎么送我这个?”手表领带袖扣西服,都是明台喜欢的。
明楼深深地看着明诚,眸色黑得仿佛能沁出水来。“我希望阿诚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记得要按时回家。”
明诚握着锦盒的手蓦地收紧,怔怔地抬眼,对上了明楼深情的双眸……
“大哥……”
他从未见过明楼如此的眼神……
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回家么?
原来他还是可以把明家当成家的吗?
在他以为这里不过是他工作的地方之一的时候,明楼这样认真而又情深地告诉他……可以相信他吗?
明诚隐隐心动,他的意识在呼喊着——再信一次,就一次!
“你们两个还要不要进来吃饭啦。”身后,明镜站了许久,见两个人没有半点反映反应,终究憋不住把两人叫回头了。
“大姐,新年快乐。”明楼回头,给了明镜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明镜愣了一秒钟,太像了!她刚刚差点以为那是只会出现在阿诚脸上的笑容……什么时候起,明楼的笑容里都刻上了阿诚的影子?
“新年快乐,大姐。”明诚的笑容到底是还要灿烂些。
明镜被他们感染得也笑出了声,“新年快乐。”
“红包拿来。”明楼明诚异口同声,连动作也一模一样,仿佛是镜子里外的两个人一样……
“多大了你们!”明镜虽然这样说着,终究还是秉承着传统,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大的红包。
突然,黑暗里走出来一个挺拔的身影。“大姐!我回来了!新年快乐!”
明台抱起明镜就转了好几个圈,兴奋得跟个小孩子一样。
“大哥,阿诚哥,新年快乐。”明台冲着两人摊开双手,“我的红包呢!赶紧拿来!赶紧拿来!”
“你小子!怕了你了……”明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放到明台手上。
“说的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一样。”明诚也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明台手上。
明台先拆了明楼的礼物,看到又是皮带后,拉长了脸。“大哥,你就不能换点别的!年年都是这个,你烦不烦啊!”
明诚笑笑,“他是想把你拴住……”
明楼笑着不说话。
明台又拆明诚送的,一打开是对最新款的袖扣。
银质的袖扣上雕着振翅飞翔的鹰,鹰眼处镶着细碎的蓝钻……
“阿诚哥,还是你眼光好,我喜欢!”明台立马就把自己袖子上的那对袖扣换了下来,换成明诚送的。
“你呀!从小就这样。”明镜笑骂了句。
难得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明家大团圆。
以往弟弟们都在外面,不在上海,今年人很齐全。明镜很开心地让阿香也坐上了饭桌,大家吃吃喝喝闹着,很开心。
正玩笑着的时候,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的妇人,发鬓间几缕白发极为刺眼。
她穿着粗布棉袄,僵硬而迟缓地站在门口。她目光局促地游移在所有人身上,最后朝着里面的明诚喊了声,“阿诚……”
明楼可以看到明诚握着碗的那只手几乎要把碗捏碎,因为极度隐忍青筋突兀。他看向明镜,却只看到明镜躲闪的目光。
明楼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桂姨在明楼的印象里,只是那个残忍地虐待阿诚的妇人。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明家?明楼的第一反映反应是……
来者不善!
这是特工的直觉,更是明楼对明诚的一种近乎于变态的关注。他的意识里,凡是伤害过明诚的,都不是善类。
明楼阴沉着脸,刚想呵斥……
明镜竟然先一步开口,柔声劝阿诚。“阿诚,桂姨她这些年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写信回来说要投靠你。”
明台感觉到诡异的气氛,将头埋在碗里不说话。
碗落在餐桌上的声音很轻,像根羽毛拂在人的心尖。这个家里的气氛都因为明诚的这个动作凝结了……
明诚沉默地起身,推开座椅,上楼而去。
没有说一句话……
明楼目送明诚上楼,直到看不见那道倔强的背影。他才扭过头,直视明镜。一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看得明镜心里发毛。他用沉寂的目光看得明镜忍不住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时,明楼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先住着,过完年等你找到新的工作,再搬出去。下去吧。”
明镜和明台都愣了一下,此刻的明楼才是明家真正的当家人。
威严,不可冒犯!
桂姨垂下头,眼底凶狠的光芒一闪而过。嘴里却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谢谢大少爷、大小姐,我只是想多看看阿诚,我很想念他……”
“阿香。”明楼极其自然地打断了桂姨的话,“你带她去房间收拾下。”
阿香对桂姨当然没有好脸色,她听她妈妈说过桂姨的事情。这个女人对阿诚哥那么恶毒,还这么不要脸!加上大少爷的态度,阿香心里自然有数。
“跟我来吧。”阿香下巴一抬,从桂姨身边走过时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人。态度不可谓不傲慢,却傲慢得深得明楼的心。
明镜轻声一哼,“阿香这丫头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明楼笑意盈盈,“待人接物也要看对象是谁,这架势,不丢咱们明家的脸。”
“……之前桂姨是给我写过很多信,我没有回她。谁知道她今天就过来了,明楼,阿诚他……”明镜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他她已经很多年没看到明楼在她面前发怒了。说实话,心里挺怵得慌。
“阿诚遭遇过什么,大姐你当初也是亲眼见过的。”明楼打断了明镜的话,手里的碗重重地搁在桌上。“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她要是再给阿诚受半点委屈,立马给我滚蛋!”
明台整个人一抖,惊惶地看着明楼……大哥好凶!
明诚对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从口袋里掏出刚刚明楼才送给他的手表,那句温情脉脉的话仍然在耳边回荡着……
转眼间,他们就把当年虐杀他的那个人找了回来……
才过了多久?
一个小时?半个小时?
不,才二十二分钟……
为什么一个人说过的话,时效性可以短到这个地步?这就是他决定再相信一次的结果吗?果然是太奢望了吧……
——我希望阿诚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记得要按时回家。
回家……
明楼难道不知道吗?
明诚是没有家的,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是孤魂野鬼罢了……
“阿诚哥,大少爷找你,让你去一趟他的房间。”门外阿香的声音,让明诚把到了眼眶的泪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他把手表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抹了把脸,就又是那个可以为了大局隐忍的明诚……“我这就过去。”
在明楼旁边坐下,罕见地看到明楼给他倒茶。
明楼就是这样一个会打温情牌的人,他的老师就曾经说过——温情是把双刃剑,用得好了,杀人不见血。
如今明诚觉得,这句话再合适明楼不过。
“大哥,阿香说你找我。”明诚进来的时候,微微一笑。根本看不出,刚刚的半分情绪……
“阿诚,事情是这样的。”明楼认真地解释道,“桂姨这两年给大姐写了很多信,说是在乡下实在过不下去了,所以想回来、回来投靠你。”
明诚笑了笑,笑容罕见的有些冷。“我是她什么人?是,她当年虽然收养了我,但她也差点把我折磨死。一来一往,不能算扯平吗?”
“阿诚,帐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您教教我,我听着。”明诚打断了明楼的话,他的眼睛亮得明楼不敢与他对视。
“阿诚,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我不想再提这个人。我也不想听到这个人的任何消息,我跟这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关系,那就是她二十年前想要虐杀我。你们让她回来,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明诚自动收了音,自嘲地笑了,“当然,你们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仆人……”
“你怎么说话呢!谁拿你当仆人了!”明楼被那两个字刺痛了,“我为什么在外人面前那么对你,你心里不清楚吗?阿诚,我可以一直是靶心,你不可以。你得在我身后,因为你是我弟弟,我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还有,你用你的脑子想想,桂姨回来这件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明诚讶然地看着明楼,“能有多复杂?她不是……”
“大姐从没答应过让她回来,我见到她比你还要惊讶。”明楼把明诚拉到身边坐下,“阿诚,现在是什么局势你应该清楚。不能小看任何人,知道吗?哪怕这个人只是市井妇孺,也不能放松警惕。”
“可是她……”明诚怀疑地看着明楼,这不会是一套说辞吧?
“是不是个巧合,时间会证明一切。”明楼真诚地看着明诚,“阿诚,你要相信我。如果、如果能证实桂姨什么都没有,我就让大姐给她一笔钱,把她送走。如果她来意是针对我们,那么就新仇旧恨一起算!”
说到“新仇旧恨”四个字的时候,明诚明显感觉到了明楼的杀意……
就凭着这股从明楼身上难得出现的杀气,明诚相信了明楼的判断。“大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就让她先留下吧。”
明楼松了一口气,“好了,大过年的,跟那种人犯不上。”
“……”明诚扯了扯明楼的袖子,“大哥,那大姐那里……”大姐肯定是希望桂姨回来的,毕竟桂姨曾经很照顾明镜……
明楼笑笑,“大哥平时让着大姐,是因为大姐这么多年不容易。但是,有些事情事关原则,大哥就会毫不退让。你,明白吗?”
这就是明楼当年要变强的原因之一,他不愿意看到有一天阿诚受了委屈他却无能为力,甚至连站起来给阿诚做主都不能。
想要保护阿诚,他不得不强大,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对他指手画脚!
任何人!
明诚望着自己眼前的这双眼睛,写满了真诚和决绝。明楼对自己的维护,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明楼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明楼这句话只透露一个道理——在明家,没有什么是他能不能做,而是要看他愿不愿意!那一句玩笑话“在明家,我还是说了算的”,其实并不是玩笑话。
说实话,明诚怕了,怕有一天明楼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绝望……
12月30日,军统给上海站情报站站长毒蛇发布命令——炸毁日本经沪专列“富士一号”。
“据查,富士一号专列上都是日本军官以及汉奸,没有无辜大众,炸毁方案可行。”明诚递上了计划报告,由明楼最后签字敲定。
明楼在行动负责人的一栏上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点了点空格处。“为什么空着?”
“具体行动负责人应该由您亲自委任。”明诚认真地回答着明楼的问题。他没有写,是因为他不希望明楼看到这份计划上出现“毒蝎”两个字的时候,会再一次情绪失控……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他可以安慰一下明楼。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他怕自己说出什么话,会雪上加霜。
他现在的状态,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句话,哪怕是任何一个敏感的字,都会成为压垮他的那根稻草……
他伪装得太难,他会随时随地崩溃,他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明楼捏着钢笔的手在空白处停顿了很久,他此刻想到很多,他这一笔下去将直接把明台送到了敌人的腹地。而他想的最多的还是明诚,明诚的小心翼翼和谦恭礼貌,甚至是这个时候的自我保护……
明诚像是一个习惯了受伤的孩子,在无法避及危险的时候,尽量将自己蜷缩着避开已经溃烂的伤口……
这个伤口除非明诚做好准备展露给他看,让他帮助疗伤。否则,他不会主动去触及。因为他会比明诚更痛……
“军统有提供炸药吗?”明楼把签好了字的文件递给明诚,顺便问了句。
“炸药在西街裁缝铺,毒蝎会按图索骥。”明诚回答,“还有,玫瑰请求与您见面,一直在等您的回复。”
“……”玫瑰是唯一一个可能知道寒刀究竟是谁的人,见她无不可。可是现在去见,合适吗?“明天晚上,你订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和她聊一聊。”
“知道了。”明诚应下。
看到明诚越走越远,明楼终于没忍住。“阿诚。”
明诚转身,微微一笑,清澈的眸子里露出的都是恬淡的笑意。他问明楼,“大哥,怎么了?还有事?”
“没有事情,就想告诉你,最近出门在外要异常当心。这段时间风声很紧……”明楼的叮嘱并没能够说完,电话响了。
明诚在明楼的一个眼神示意下,几步走上前,拿起了听筒。“你好……是,明长官出去了……我会转告明长官……再见。”
“谁?”
“熟人。”
明楼看了眼敞开的大门,抬手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下班吧。”
明诚拿起公文包,跟着明楼一起下楼而去……
“一组那边传来消息,富士一号专列上,藏有日军对华部分城市的战略部署计划复本。上级指示,必须在专列离沪前取得计划。”明诚边稳稳地开着车,边复述着夜莺打过来的电话里隐藏的摩斯密码内容。
“也就是说,我们要在炸毁专列之前,窃取这份复本。”明楼低头思考着应对之策,突然道。“这或许是件好事。”
明诚不解,“怎么说?”
明楼笑笑,“明台总不能一直待在军统,早晚要让他接触到我们的工作。还不如趁着他陷得不深,让组织里的人多跟他接触接触。明台这孩子敏感,关键时刻懂得取舍,他会找到自己的定位的。”
明台在明楼眼里,不管怎么胡闹过,总归都是最好的那个……明诚想要笑,可惜笑不出来。
他承认,他心里很不舒服……
在明楼眼里,明台只要一天不闯祸,他就会夸明台懂事乖巧。
而对于他,明楼的要求足可以用严苛来形容。
凡事都要求他做到最好,但凡有些许不是,就会被斥责。
这或许就是弟弟和……的差距吧。
“您打算让谁去接触小少爷?”明诚想了很多,可其实这些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永久性地留在了心上,刻上一条条深深的痕迹。
“苏医生有个表妹,刚调到四组,听说长得很漂亮。明台从小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就让她去吧,接近起来容易些。”
“是。”
明楼愣了一下,他察觉到刚刚明诚的称呼有异样。“还有,明台是你弟弟,说过多少次,不要小少爷小少爷的喊。”
“嗯。”明诚应了下来,心里却不以为意。
明台虽然也是明家收养的,但是明台的母亲是明家姐弟的恩人。而他明诚是明家收留的,养母只是明家的仆人。
纵然明台把他当哥哥,他也不会把明台只当做弟弟……
很多距离,不是说一两句话就能拉近的。
明台小组接到来自上峰毒蛇的命令,前往西街裁缝铺取炸药。可是当明台刚来到街对面的时候,就看到76号行动组的人在裁缝铺抓人。
这一刻,明台终于意识到,地下斗争比他想象得要可怕许多。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同志被76号的特务们当场击毙……鲜红的血染在西街街头,映衬着夕阳似残血般浓烈。
明台和于曼丽麻木地从街头走过,回到影楼就发电文到上级。
明诚接到夜莺传达的电文后,立即到正在等行动消息的明楼那里汇报情况。“大哥,西街裁缝铺暴露了,所有情报人员当场击毙。”
“……”明楼此刻第一个想到的是明台,他担心明台如果……他该怎么向大姐交待?怎么向明台死去的母亲交待?
“所幸的是,明台他们并没有在那里。”明诚越说越慢,因为明楼看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样……
“以后说事情能不能先说好的?”明楼大松了一口气,“现在,炸药是不可能有了,离行动时间只剩下三天。除了大姐,咱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弄到足以炸毁专列的炸药。”
“可是大姐那边……”明诚未尽之语不说明楼也能明白,他想了想。“大哥,要不我去弄吧。或许……”
“你?你给我老实待着!没我的命令不允许私自行动!”明楼怕的就是明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这么危险的事情他绝对不允许明诚亲自去办。“行了,大姐那边我会给她个说法的。咱们家那么多矿场,弄点炸药而已。”
明楼虽然这么说,但是到底心里还是没有底的。
明镜的脾气……明楼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
“大哥,虽然明家矿场也要炸药,可是短时间内那么多炸药,大姐也是要动用黑市的人脉的。万一……”
“好了,不要再提醒我这件事有多么难。总之,你从现在开始不允许插手炸药这件事情,好好地给我做你的秘书长!”明楼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明诚的肩。“阿诚,你不能冒险,知道吗?”
明楼眼里除了担忧,只剩下满满的关怀……
浓烈得像存放了几十年的状元红……
只是明诚已经不敢再多想,更没有那个心思去揣测,这份关心背后是什么,又参杂掺杂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听你的,大哥。”
既然明楼“担心”他,他也好借此机会,休息一下……暂且不说明楼是不是别有目的,现在的他的确需要冷静一下。
明诚觉得,自己的情绪这几天一直没有调整好。再这样下去,他会暴露的。到那时他根本无法想象,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怎么样的明楼……
要说服明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容易,尤其是明镜还是一个心怀信仰的红色资本家。不过,明楼这辈子或许就没有劝不了的人。
舌灿莲花,用来形容这个游走在三方的男人,丝毫不为过。
明诚坐在明楼的书房,捧着那本《西方哲学史》看得认真。他相信明楼有足够的能力,劝服明镜……
“先是《说文解字》这又是《西方哲学史》,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有了兴趣的?”明楼劝好了明镜,心情自然好,乐得和明诚多调侃两句。
“随便翻着解闷。”明诚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确定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他们说话后,才问明楼。“大姐同意了?”
“嗯,费了很多功夫,也不知道她明不明白我说的那些。算了,总之她答应了去弄两箱炸药。”
“哦,那就好。”明诚放心似得笑了笑,“走吧,让女士久等不是绅士所为。”
明楼这才想起来,家里说服了个大姐,还有一个玫瑰的事情……他穿着阿诚递过来的大衣,边问。“订在哪里的?”
“小石头胡同32号阁楼。”
明楼不解地看着他,“那是什么地方?”
“上海沦陷后,军统驻上海情报一组的潜伏地点。后因内部事务调动,一组的玫瑰和银湖返回重庆接受新的任命。玫瑰要求,就在那里见面。”
“她要求的?”明楼心里起了些许波澜,“也许将有大事发生,走!”
小石头胡同32号阁楼。
站在这座古老的青石板拱桥上,可以看到阁楼上飘荡着的蓝色碎花布单。明诚没有进去听明楼和俞晓江的对话,而是站在桥头,任由月色将他包围。
过几天就是元宵佳节了,月亮很亮……
可惜,明诚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里本该是阿次最后潜伏的地点,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他将和俞晓江在这里度过一段非常平静的时光……
所谓世事两难全,大抵如是。
其实他也一直想找俞晓江聊一聊,最想问的就是为什么要对他隐瞒阿次的事情。他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上级特意下达命令对他隐瞒杨慕次的消息,加上杨慕次身后无一确定死亡的线索。这让明诚总是不能死心……
或许,他该查一查了……
“……根据杜旅宁的推测,第三战区的密码本最终将会由您负责传送,所以回沪之前制定的死间计划必须实施。至于用您的还是用毒蜂的,现在上峰仍然未能敲定。”俞晓江首先说了自己掌握的军统方面的情报,让明楼对接下来的行动有个大致的把握方向。“另外,杜旅宁给出消息,在您的身边潜伏了日本方面的间谍,代号孤狼。请您尽快找出这个人,并且除掉。”
明楼心神一凛,这恐怕才是她要求见面的真实目的吧。“我的身边?没有别的了?”就这么一条情报,他怎么查孤狼是谁。
“没有更多。”俞晓江摇头,“杜旅宁手下有个线人,长期潜伏在日本情报机关,为了保护这个人,消息被管束得很严苛。这也是为什么不能够通过电报传达给您知道的原因,因为我们无法保证,这个孤狼是不是会捕捉到什么风声。”
明楼了解了,“我会尽快查出这个人。说完了军统,我们说说组织上。你是二组的谍报人员,应该见过青瓷吧。”
俞晓江微微一笑,“明先生,青瓷是我的直接领导者,当然见过。”
明楼温和一笑,“他还在北平?”
“抱歉,上级的行踪我无法透露,而且青瓷直接对周先生负责,他的行踪是党内的最高机密。”俞晓江的拒绝也在明楼的意料之中。
“那寒刀呢?俞秘书在杜旅宁身边工作这么多年,多少也应该知道点吧。”一个不知道,另一个呢?
“众所周知,寒刀是杜旅宁高足,军统特工的风云人物。”俞晓江是真的不知道寒刀是谁,“明中校,对于寒刀我比您知道的只少不多。”
寒刀和杜旅宁一直是单线联系,在军统档案里,只有那厚厚的功劳簿,连一张模糊的照片都没有。
何况,是寒刀这个人。
俞晓江对寒刀的好奇程度一点都不比明楼少……
明楼深深地看着俞晓江,“青瓷和寒刀在上海先后行动,手段相似,行踪诡秘。一般来说,两个人之间相似点越多,越是说明这两个人关系匪浅,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青瓷寒刀的神秘,近乎相同的行事作风,还有青瓷的突然离沪赴北……
青瓷一赴北,寒刀紧接着出现在所有人的生活里,凭着他多年特工的直觉,这绝对不是一场巧合……
只有两个身份是一个人,似乎一切才能说得通。
因为无暇分身,所以选择先抛弃一个身份……
“我不得不说,明先生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俞晓江的错愕明楼看在眼里,证实了她的确不知道寒刀是谁。
俞晓江的确错愕,因为此刻她的脑海里浮现了青瓷和寒刀的履历……
她竟然无法反驳明楼的推测……
如果是真的,那青瓷他……
“想象力也是特工的必备条件之一。”明楼的分析虽然刺探俞晓江口风的因素居多,但他说出来的时候自己有那么一刻都相信了……
“如果明先生的推断是正确的,我只能说,中国胜利在望。”俞晓江此时此刻有一种跑出去当面问清楚明诚的冲动,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
他们所有人都把寒刀当成地下斗争的最大阻力,如果这个寒刀从头至尾就是带领他们坚守信仰的青瓷……
无异于,颠覆了他们认知的这个世界。
“……”直到俞晓江说出这句话,明楼才觉得自己的假设有些许的荒唐。寒刀是军统王牌,怎么可能给是共产党呢。“寒刀出现频繁,近期我们还是保持原先的联系方式。”
“我明白。”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了窗台上,俞晓江扫了眼窗外。青石桥上的那道身影,在雨中而立,剪影孤单……
雨瞬间打进了她的眼里一样,朦胧了她的视线……
“下雨了。”明楼听到雨声,想起了明诚还在外面等他,立马站起身道别。“俞小姐,告辞。”
“明先生,保重。”俞小姐俞晓江站在窗前,看到明楼几乎是小跑着往明诚的方向而去。直到明楼把外套脱下给明诚挡雨,她才觉得心里稍许回温。
看,这样就不是形单影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