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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两处茫茫皆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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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浊的忘川水寂寂流着,两岸的彼岸花凄艳欲滴,昏黄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沈夜凝视着灰色的忘川水,一袭黑衣,衣摆垂在暗红的彼岸花丛上。沧溟望着沈夜的背影,目光中带着些许悲伤。不知为何,沧溟觉得沈夜和冥界的气氛十分协调。而这条缓缓流动的忘川水,以后只怕是自己唯一的归宿了。沈夜想找的那个人,是否又已经随着流水永远地逝去了呢?沧溟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种种无可奈何压入心底。
“阿夜,冥殿就在河那头,冥王殿下想必会同意见咱们的。我想咱们很快就能知道谢衣的行踪了。”
沈夜点了点头。
“你费心了。”
“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沧溟笑了笑,“走吧。”
两人逆着河流的方向走着,脚步不急不徐。他们都很想快点知道谢衣的下落,但是又都很担心会发生最怕的结果。
冥殿更是阴气沉沉,深青色的大理石砖上似乎凝聚了亡灵万年不散的哀怨。
漆黑的檀木椅子上,坐着同样是一身黑衣的冥王。若不是身上阴沉的气息,冥王倒是一幅俊朗的好模样。而最吸引人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冥王的眼睛像最暗的黑宝石,深不见底。眼中不带一丝感情,寒气逼人。
“你就是沧溟,前阵子新来的亡灵引渡使?”冥王淡淡问道,语调也是一样的清冷。
“正是。”沧溟行了一礼,又向冥王说道,“这位是烈山部大祭司,沈夜。”
冥王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皮,瞄了沈夜一眼,冷冷一笑。
“烈山部?现在何来烈山部?这大祭司的名号又是从何而来?”
沈夜脸色沉了一沉,却隐忍不发。
“沧溟今后就是冥界的人了,自然要来到这里。而你……”冥王打量了一下沈夜,笑了笑,“如果我猜得不错,是有求于我吧?”
沈夜面不改色,正视冥王的漫不经心的眼,答道:“正是。”
“噢?烈山部大祭司竟然会有求于人,有趣有趣。”冥王挑了挑眉,冷峻的脸上浮出一丝暧昧的笑容,“说吧,我听听看是什么事能让你不辞辛苦,跑到地狱来受这闲气。”
沈夜笑了笑,说道:“我是来找一个人。”
冥王懒懒地说:“你来错地方了,我这儿没有人,只有鬼。你若是想找烈山部故交旧友,也许我还能想点法子,你要找活人,恕我爱莫能助了。”
沈夜看着冥王这副讨人厌的嘴脸,目露凶光,不发一言。
冥王则欣赏着沈夜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烈山部大祭司怒了,有好玩的事儿要发生了。想着想着,冥王强忍嘴角的笑,抱臂做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沧溟见气氛有些尴尬,出来打了个圆场。
“不瞒冥王,我们要找的这个人,下落不明,生死难知。只怕只有你才能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啧啧啧。”冥王笑容深了几分,他摇了摇头,说道,“你们烈山部的人,自认为是神农后裔,高高在上,连求人也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
听了这话,别说沈夜已是脸色铁青,就连沧溟也面色一变。
“不过呢。本王倒是很欣赏你们这样的人。今天帮你们一个忙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这结果恐怕不能如你的愿。”冥王悠闲在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要找的人,可是偃师谢衣?”
沧溟见冥王这样晦明莫测的样子,心中暗暗纳罕。
沈夜听了这话,心里一沉,先前的怒火早已去了九霄云外。他的话竟然有些慌乱。
“你是说,他已经……?!”
“死啦。前几天就过了忘川,如今也许已经再世为人了吧。”冥王仍是淡淡的语调。沈夜心在慢慢下沉。
冥王看着沈夜的模样,讥讽一笑:“如果不是对谢衣印象太过深刻,我不会相信有什么人能令烈山部大祭司这般牵挂。谢衣,好才貌,好人品啊,真是可惜了。”
“他……他为何会死?”沈夜似乎慢慢平静过来,缓和地问道。
“应该说他早就不算阳界的人了,百年前他就该来的。那时他魂魄已残,若不是你们烈山部人灵力强大,加上大祭司你勉强延续他的生命,他也不能在这世上过一百年。不过,行尸走肉一样的一百年也没什么可羡慕的,不是吗?我的大祭司。”冥王淡淡地说,“谢衣实在是难得,天资聪慧,心性慈悲,一生救人无数。虽然最后那一百年惹了不少杀戮,但那时他早已迷失心智,不是他自己了。而这笔账呢,也算不到他头上。”
沈夜冷冷一哼,打断啰啰嗦嗦不停的冥王:“本座是想问,谢衣究竟为何而死。并不是想听你啰嗦其他的。”
冥王笑了笑,说道:“果然是大祭司,翻脸不认人的功夫真是深厚。但是你为何不想想,如果再言语不慎,惹恼了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告诉你的。”
沧溟明白沈夜既然知道谢衣已故,就不愿在冥王面前忍气吞声。不过冥王所言也的确非虚,此时不宜得罪他。想到这里,沧溟恭谨地说:“殿下,我们此行是为了谢衣,无意与你请任何冲突,希望你不吝赐教。”
“我不想说的事,你们就算苦苦哀求,也是没用的。”冥王说道,“不过谢衣这个人的确让人佩服,你们,也算有趣。我告诉你们也无妨。”
冥王起身走到殿堂之中,面对着沈夜与沧溟。
“大祭司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满手鲜血,杀业不断,今日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而我对此又无能为力?”
沈夜皱了皱了眉:自己最担心的事只怕果然发生了。
“难道说……他竟然?”
冥王笑了笑。
“我和谢衣之前曾经见过,他也是特意来这地府求我一件事。我记得他说‘今生虽然坎坷,但所幸的是不曾违背过本心,不曾偏离坚信的道。唯一的遗憾就是有负恩师所望,难已为报。’所以他求我将你的罪罚在他身上。”
“这样的要求你也答应?”沈夜凝眸,目光中怒火灼人,“你身为冥王,怎么可以这样儿戏?”
冥王毫不在意,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仿佛太多的生生死死已经让他看淡了一切,没有任何事可以再打动他。
“这样的要求千万年我也只碰到过一次,而这样的人恐怕再过千万年我也碰不到一个。按理说,我不该答应,但是冥界时光漫漫,见过那么多人为了多活一时一刻苦苦挣扎的模样,再见到有人提出‘死’的要求,我觉得很有趣。”
“有趣?人命攸关的事你觉得有趣?”沈夜此时已经剑眉竖起,浑身怒气腾腾。
“大祭司息怒。”冥王淡淡一笑,“谢衣这样的人,我也希望多给他几年阳寿。只不过,若是真心尊敬一个人,应该满足他的心意,而不是执著于自己的想法。因此,我答应谢衣了。只不过,我给了他一个机会。”
“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沈夜皱眉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大祭司前段时间失忆了吧?”冥王带着玩味的笑,目光在沈夜身上转了一转。
“你什么意思?”沈夜瞪着冥王问道。
“其实,大祭司的失忆不是一个巧合,是我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冥王的目光仍在沈夜脸上流连,似乎是想好好欣赏知道真相后,沈夜的表情,“我施了一个咒,大祭司你什么时候完全想起过去的事,谢衣就得什么时候死,一刻不多,一刻也不会少。”
沈夜脸色一变,电光火石间想到谢衣那未出口的请求以及给自己的那个选择,脸色煞白。
这时,冥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慢悠悠地说道:“而换句话说,如果你永远想不起来,谢衣就可以把死与罚永远地拖延下去。”
听闻此言,沈夜如五雷轰顶。谢衣的脸在眼前无比清晰,那个请求,那个选择,谢衣欲言又止的样子,苍白的脸,眼中闪动的期冀。沈夜刹那间心都绞成了一团。沈夜突然明白了:在捐毒,在遇到沧溟之前,谢衣曾经希望两人的命运可以改写,曾经想要请求沈夜放弃回忆。沈夜又想:‘如果谢衣开口道明原委了,我又会不会答应呢?’而沈夜也清楚,这样的话谢衣最终也是说不出口的,一个骄傲到浑身发光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用恳求留下一个人,然后用余生承受那份无法抹去的缺憾感?不,谢衣做不到这点。百年前他就做不到这点,否则,也就不会有这一百年来的对抗与伤害了。慢慢地,谢衣的脸在沈夜脑海中一点点放大,一点点变模糊,剧痛迟钝地在沈夜身上蔓延。
冥王看着沈夜痛苦的表情,那颗麻木冰冷的心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了感觉,他觉得意外,同时感到满足。冥王的兴趣被勾起来了,他继续用慢悠悠的语气给沈夜再补了几刀:“我也不瞒着大祭司了,你和谢衣的事,着实让我很有兴趣。虽然谢衣有叛师之嫌,但你也已经处罚过他了。你把他变成初七,实在是一件最违他本心的事。这么算起来,终究还是你欠他更多。”说着说着,冥王的言语变得越来越冰冷。
“本座的事,又何须你来置喙。”沈夜沉着脸,看不出表情。
“有意思有意思,你和谢衣,真是两个有趣的人。”冥王促侠地抬了抬眼,笑道,“只不过大祭司不想知道谢衣到底要受什么样的责罚吗?你难道不想救他吗?”
沈夜盯着冥王,冷冷一哼。
冥王自顾自地说:“谢衣要经受百世之苦,这一百世的轮回,每一世,他都注定要历经磨难,生不如死,不得善终。”
“你?!”沈夜咬着牙,声音中透着怒火,“冥王,你不要忘了此刻我还是有能力叫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生不如死?哈哈,真是好笑。我活了也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年了,什么都变麻木了,你要是能叫我吃点苦头倒也是有趣。”冥王冷冷地说,“只不过,谢衣这样的结局,是拜你所赐,与我并无关系。别忘了,他是在赎你的罪。而你也不想想,这区区百世苦楚,又如何抵得住你手上成万条人命的大罪。只因为我知道,他所受的每分苦难,你都要为之承担十倍之痛。因此我才会这样轻罚他。因此,今日我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我的大祭司,我才会向你保证,你今生阳寿一定会长过谢衣的百世轮回。怎么样,大祭司,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沧溟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看谢衣一世一世地受苦,这对沈夜,确实是最残忍的惩罚。而沈夜却似乎慢慢释然了:能陪着谢衣一同受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湮没人海,飘泊无踪,这样就够了。
“你还真是活腻了。”沈夜淡淡地说,“不过,正如你所说,本座杀人无数,这样的结局,并不算什么。”
冥王笑了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沈夜很少做梦,这天晚上,谢衣却入梦。梦中,谢衣一身白衣,手提一盏明灯,脸色憔悴得令人心碎,但脸上的笑仍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这是一个何等善良的人啊!
“你回来了?!”梦中,沈夜‘蹭’地跳起来,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失态。
谢衣摇了摇头。
“我只是放心不下师尊。”谢衣笑了笑,面容和声音一样缥缈,“离开的时候,我在师尊身上偷偷种下一蛊,等师尊没那么恨我的时候,蛊虫就会跑出来。我实在是有太多话想对师尊说。”
沈夜心中一疼:恨?!确实是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挫骨扬灰!可终究是舍不得的,因此最终也只能将他绑在身边,惩罚他,折磨他。可是,有初七的那些日子里,沈夜又何尝觉得痛快?心中反而是平添了负担和痛苦。说到底,沈夜与谢衣的‘深仇大恨’不过七个字‘道不同,不相与谋’而已,又怎么至于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呢?时至今日,沈夜才知道,这么得恨,是因为情感种得太深。谢衣应当是身边的支持者,扶持者,陪伴者;应当是他的徒弟,朋友与亲人。天降大任,沈夜无惧无悔,可这一路艰辛,至交站在了对立面,沈夜愤怒!今日,谢衣以一个梦魂的身份站在自己面前,沈夜才感到这深深的思念,心中的感情已经难以压抑,沈夜上前一把拉住谢衣的手,想把他拥入怀中。只可惜,手掌穿过谢衣的身体,抓了一个空,更不要提拥抱了。
沈夜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谢衣无奈地笑了笑:“师尊,我现在只是一个幻影,很快就要消失的。时间宝贵,好多事只能长话短说。师尊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想必十分挂念亲人旧友。我先前来过地府,他们的情况也知道了个大概。小曦是个可爱的孩子,下辈子她投身在一个富贵人家,一生衣食无忧,十分幸福。华月和瞳就差点,他们毕竟手沾鲜血,会有三世之苦来抵过,之后也会一帆风顺。”
沈夜冷冷一笑:小曦,华月,瞳。不错,这三人他确实十分关心。可此时此刻,他最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
“那么你呢?你担了本座的罪过,以后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谢衣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总会有个头。不过,这辈子我欠师尊的,只能还到这里了。今日我想问一句,师尊……可愿原谅我这个不肖之徒?”
沈夜皱了皱眉。
谢衣故意板起脸,做出一副又紧张又受伤的样子。
“师尊难道这么小气?难道是怪我偷偷在您身上放蛊虫?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嘛。”谢衣抬了抬眼,偷偷看了一眼沈夜的脸色,顽皮地说,“师尊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弟子计较了好不好?”
谢衣上一次这样冲自己撒娇还是在很久以前吧,那时候两人还没有决裂,那时候他们亲密无间。沈夜无端怀念起过往。沈夜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会原谅你。”
谢衣脸色变了变。
沈夜接下去说道:“你原本不亏欠我什么,我们立场不同,我难以强求。反而是我欠你良多。”
谢衣表情放松下来。他吐了吐舌头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师尊仍是那么恨我。”
沈夜反而严肃起来。
“我是认真的。只不过,我做的事,到今日我都不后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因此是我欠了你,这笔债永远都还不清。”
谢衣摇了摇头。
“算了吧,都过去了。何况,我也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今后也不会再有谢衣了。”谢衣的声音中充满无奈,却并无悲哀伤感,“很可惜就要永远离开师尊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因为要离开一个人而感到这么难过。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沈夜笑了笑:谢衣的这句话,他听来如些熟悉。他们经历了这么多离别,每一次都还能再见。因此,沈夜十分有信心,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
“死并不是一切的终结。有我记得,你永远不会真正离开。”沈夜漆黑的眸子中透露出温暖而坚决的光,这样的眼神给人无限的希望与信心,“你这百世注定坎坷不断,我无法相助,但有生之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等你。等你百世之后,等我阳寿享尽,咱们绝对还会再见。”
谢衣没有料到沈夜做了这样的决定,他最大程度地掩抑住心中的波澜,平和地说:“师尊,我这么做,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过这一生。你现在有沧溟城主,我相信你也能查出小曦的下落,事实上,我相信你有本事找到任何你想找的人,你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经历了生离死别,我才意识到什么是我最想要的。”沈夜凝视着谢衣,温和地笑了笑,“你的这个选择真的很不高明,本来咱们谁都不用着急去死的……现在你时间有限,有句话我不得不马上说了。”
沈夜凑近谢衣身旁,仿佛与谢衣的魂魄融在了一起。他含着笑,轻动嘴唇。谢衣听到他坚定的声音,垂下头,闭上眼,表情微妙,难以形容。
风起,火红的彼岸花漫天飞舞。谢衣一袭白衣,消失在烈焰般的花海中。沈夜茫然四顾,终是不忍地垂眸,还是掩藏不住眼中那一抹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