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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贰】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年。

      那个人已经离开他,整整二十年。

      张良近来生了一场大病。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再折腾,可是阿念那个孩子很来劲,整天和陀螺似的求药抓药熬药,晚上还彻夜不眠地照顾他,乐此不疲。

      最开始带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在那些苦难的人群中轻描淡写地一瞥,他突然看见了孩子的那一双眼睛。然后他就把那个孩子带在身边,他看着那个孩子清澈的眼睛渐渐沉沦,他知道,是他错了。

      这天,他从一夜的连环梦境中苏醒过来,阿念坐在他床边问他:“留侯大人,您为什么,总是不老?”

      他的容貌一直停留在那场大火燃起的那一年,光阴滚滚而过,转眼阿念已经跟着他二十年。阿念时常想,也许主人真的是个仙人,时光和岁月都找不到他,在自己无可避免地长大变老时,他的青春却是永恒的。

      以至于后世有人记录下张良的容貌,无一不是说他俊美无俦,貌若妇人好女,其实那并不是仅说他的年轻时,其实到最后也是。

      可是后人并不知道那其中的至痛。

      “因为我的心,已经死在了二十年前。”他回答。

      他看着阿念沉默隐忍的眼睛,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您昨晚……”阿念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咬咬牙,还是说了,“又唤了‘师兄’,那是您……很重要的人吧?”

      他轻轻地笑起来,怀着残酷的柔雅,直直望进阿念的眼睛:“我很爱他,只是我不敢说。”

      直到最后的那一晚,怀着绝望而决绝的心情,他袒露心声,才发现其实对方也是……他们站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相互望着,揣着隐忍而悲哀的感情,错过了太久太多。

      然而箭在弦上,东风待起,那时回头,却已不及。

      他今生错了那一次,满盘皆输。

      “哦。”阿念低下头去。

      他伸手揉了揉阿念的头发,忽然说:“阿念,你不用再跟着我了,我已是个无用之人,我改日同韩大人说一说,你……”

      “不要!”阿念作势就要跪下去,被他一把托住。做这个动作拉扯到病体,一口血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下。扶好阿念,他皱眉:“阿念,我说过,不要跪我。”

      阿念已是泪流满面:“不要!求您不要赶我走!刚才是我逾越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求您让我留在您身边吧……”

      他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想赶你走,你做得很好,一直以来都很好。我只是觉得留在我身边,对你来说没有好处……你若真的不愿走,便留着吧。”他递给阿念一方手帕,“这么些天你都没好好睡过,去休息。我这里没事。”

      阿念不敢再坚持,红着眼睛出去了。

      他看着阿念的背影渐渐模糊,然后被拽入了一片黑暗。

      ======================
      “琉忧草生长在南边无妄山上,劳烦二当家了。”端木蓉冷清的声音。

      那天下着小雨,水滴落在园中的芭蕉上,噼里啪啦阵阵脆响。

      他听见颜路的声音,那嗓音非常安静:“我此去路远,定快去快回,烦请蓉姑娘帮子房保重,等我归来。”

      他坐在房中,透过纸窗看着他的师兄在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股刺痛笼罩天地。

      等你回来,天已翻地已覆。在那之后,你可以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做一些悠闲的事。你手握含光时,这天下无人可以取你性命,逍遥自在。至于我,也许会在扬名天下或声名狼藉之后死在某次战役中,或者高踞朝堂,沉浮于尔虞我诈。

      我们再无交集,永不相见永不失去。

      四日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天狗吞吃了月亮的晚上,我会永生永世地记得。愿我们永生永世相守相忘,不相见。

      师兄啊。

      “张良病了,像是中毒。连荀夫子也瞧不出门道,我们的医者也去看过,怕是真的。”侍卫向李斯汇报,“儒家大当家还在回桑海的路上,二当家今日出城去了,现在的小圣贤庄,已无人坐镇。”

      李斯侧头看着窗外的夕阳海景,沉默许久,最后说:“那便三日后吧。”

      “传书给皇帝陛下。”

      三日后,等一场火起,等乾坤再造。

      张良站在桑海城外山巅之上,俯视那一场大火,捂着心口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这个时候,大铁锤已在博浪沙惨死,高渐离也刺杀未遂被格杀于庭,盖聂与荆天明双双失踪,墨家分崩离析。扶苏在权利斗争中坠落,李斯和赵高的尖刀都指向了小圣贤庄。

      这场火在所难免,毕竟藏书阁楼触了这个王朝那么大的逆鳞。

      他张良能选择的,只是叫那火何时燃起。

      他向赤练借了只有施毒者才能解的奇毒,又请端木蓉陪他演了一出戏。他的大师兄不在庄内,二师兄又被他支去了远方的无妄山,荀师叔他今早已差人请去赏花。

      他以为他已经护住了他重要的人们,这场火烧掉的不过是书简楼宇、他的千百弟子,还有他的良心,而已。

      所以此刻他能够站在那山巅狂歌狂笑,翻云覆雨的豪情在那明耀的火焰中灼热无比,一切都打碎重来。他是张良,他可以看到,伴随着个人撕裂的剧痛,一个时代正在新生。

      然而天命如刀,天命当真利如刀。

      那场火燃了一天一夜。

      他下得山去,正遇上一个丧家之犬般灰头土脸的人物,那灰球见到他便扑到他脚下,无比凄惨地喊了他一声三师公。

      他背上的汗毛悚然竖起。

      他扶住那人:“子慕,你慢慢说。”

      子慕抬起头来,满面狼藉,双目通红,几近崩溃的模样:“三师公……我不配,不配做儒家的弟子……我……我……”

      他急得快要疯了,故作镇静:“子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别害怕,我还在这里。”

      这时恰有一道惊雷闪过,映得人一张脸惨白如雪。

      只听子慕哽咽道:“三师公……您让我与子卉无论如何请师祖出去赏花……我们去了,可师祖无论如何也不走……看了您的字句,师祖也不离开竹舍,倒让我们走。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子卉便候在竹舍,我出来找您……可走了一半……火就烧起来了……那个火烧得太快了,门也被堵住了……”

      预感一般,他只觉得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一大波泪水滚下,子慕泣不成声:“我……我一时便忘了先贤的教诲,只想到要逃命……我竟然……我竟然……孟祖师爷说过舍生取义,可我竟这般……三师公,我是不是不配做人了?”

      他并没有听完子慕的话,只是心乱如麻,耳膜隆隆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冷静如常:“子慕,你……见没有见到你二师公?”

      子慕道:“见着了,就是二师公帮我劈开的偏门,然后他就进去了,怎么拉也拉不住……二师公说您还病着,叫我先走……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了!然后转身落荒而逃……对了,三师公,既然您在这里,那二师公他……”

      他看着子慕的嘴开开合合,却听不到声音。

      他在小圣贤庄焦黑的废墟之上失魂落魄地走着,宛如行尸。

      满目疮痍,漆黑一片。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哪里。

      师兄啊师兄,你在哪里?

      忽然,在满眼的焦黑之中,他看见了一抹淡蓝,流淌着一派温婉的玉色。

      他跑近,心血全凉。

      是含光。

      他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都是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些人曾是他的弟子或是朋友,或被他罚过也对他笑过,像最开始的自己一样。

      他记得最开始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他刚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许久,辗转到了小圣贤庄。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是那个人在他身边照顾他安慰他。他看着那个人永远安宁平和的笑容,总觉得命运不公,凭什么那个人就可以安然静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自己却日日夜夜备受煎熬?

      于是有一回他抓着个由头便发泄了出来,一把摔了药碗,怒吼:“别说了!你根本不明白!”

      那一刻他看到颜路微微错愣的眼神,随后一切情绪又都收敛下去,只余下一片安然。颜路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收拾了摔碎的药碗,离开。不多时便换了个人另端了一碗药进来。

      再之后,他得知了那个人的过去,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可笑。

      他去向他赔礼道歉,那个人只是揉了揉他的头,温和笑着:“我们子房,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那一幕,之后过了很久,那个暗淡的黄昏,窗外的净雪,屋内跳跃的烛火,映着烛火的那个人微笑的眼睛,刀刻一般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他余生的记忆里。

      当记忆变得只是记忆,几近歇斯底里。

      他怀抱着那把没有剑刃的剑,跪在了那片焦黑的废墟上。

      一滴水落在他的颈窝里,冷得彻骨。

      天降大雨。

      果然是天意难料,在他的一切都被焚烧殆尽之后,这场雨才落下来,像是在嘲笑他愚蠢的骄傲。

      从那之后,他的生命就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从那之后,谋圣张良再无忧无怖,无爱无恨,当真天下无敌。

      ======================
      好热……好热……

      他很怕火,把人慢慢炖死的火。

      像当年韩国王宫的那场火。像小圣贤庄那场火。

      当张良从那一夜的连环梦境里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一重一重的热浪包裹了他,四周都跳跃着摇曳的橘红。

      在呼呼的火声中,他隐隐听见外边有人喊着失火了失火了。

      他动了动,试图坐起身来,胸口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然后他松劲了,放弃了,静静地躺好,缓缓呼吸。

      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当时他是真的病倒在床,那场火烧起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就是像现在这样的。

      无力地躺在床上,趁火还没有烧到这里来的时候再最后想一点事。他看向窗外的天空,在缭绕的火焰和烟雾后,竟然还能看到一点微微的湛蓝。

      再然后,慢慢地被烧成灰。如果那个人能赶到,那很好,他们可以一起被烧成灰。

      他在烟雾中轻轻地咳起来,带着笑声。

      视线已然模糊,虚空中他朦朦胧胧地看见一双眼睛,凝着跳跃的光华。

      师兄,我终于……来见你啦。

      “大人!留侯大人……咳……您振作啊!大人!”

      那双眼睛的主人带着哭腔喊道。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阿念。

      阿念把他托起来,让他整个人伏在背上。阿念并不是一个很强壮的男人,他很瘦,身体一直不好,张良可以感觉到背着他的这个孩子虚弱是身体在微微颤抖中。

      “大人……您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张良看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柔软的耳根,贴近,用尽力气地说了一句:“阿念,对不起。”

      可是烟和火都太大了,他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不知道阿念听见没有。

      自那之后这么些年,张良想想,自己做了很多让自己痛不欲生的事,却没有对不起什么人,只有阿念。

      “大人…马上,马上就好了……”阿念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汗水透过几层衣服被张良感觉到。

      其实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所谓了,百无聊赖,没有什么继续活着的理由,也没有去死的契机,这下契机来了,也许是天意。只是对不起这个孩子。

      他想对阿念说,你自己出去就好了。

      可是张良是何等人物,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不走,阿念也不会走。

      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把你拖着,你才不会下决心走掉。

      “是主公!”

      终于走到了门口,几个家丁看到了张良,立时冲了过来。阿念眼见希望在即,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这时着火的房梁落下,压住了阿念的腿和一只手,却偏偏没有压到他。

      “救主公!”

      阿念跟了他二十年,这是最后一句话。

      家丁冲至近处,看救援阿念无望,犹豫了一秒钟,拉起张良就往外跑。

      张脸回过头去,看到火和烟中阿念微笑的嘴唇,和哭泣的眼睛。

      “阿念!”

      他泣血般吼了一声。

      着火的房屋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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