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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宗陛下重生梗(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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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明——”
崇政殿偏殿的小榻上,年轻的皇帝陛下未及清醒,一声惊呼已溢出喉咙。他本能地支起上身,有些慌乱地睁开双眼。视线落在周围这本该熟悉的景致上头时,竟一时忘记了他刚刚焦灼的事情,倒出现了一点迷茫。
“官家请用茶。”身边立着的内侍接过小内侍轻手轻脚送上来的茶,恭谨地递上前去,见到皇帝脸上那几分来不及收的茫然神色,一是自己身为东宫旧人,在皇帝面前有几分说话的地位,二来这位官家即位起一直是个温和脾气,随即凑趣道,“冬日天头短,官家这一小憩起来可是觉得有些精神恍惚?用点茶自然就好了。”
赵顼看过去,这说话的是他用得得力的内侍李向安,冬季下午的残阳透过殿门斜斜洒进来,这位跟了自己近三十年的内侍此刻看起来却显得格外年轻。
自己……不是已经驾崩了七年吗?这崇政殿里的官家……不已经应该是六哥的吗?此刻这古怪情境,仿佛魂魄还阳、时光倒流一般稀奇。
他心里虽有千百个疑问,可是为君近二十年的帝王心术还是让他面上不显,静静接过内侍递来的茶杯呷了一口——气味香醇,自是宫中极品。
“最近外头可有什么趣事?”他把茶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拉过一本奏折翻起来,又闲闲地问了内侍一句,试图从他的回答中获得更多信息。
那是一本旧党陈述青苗法弊端又请求废除新政的折子,他却没有在内容上纠结,直看向最后落款,“熙宁二年十一月初十”几个字还是让他心头一跳。
“回官家,最近外头倒没什么事情,不外乎就是关于您颁布法令的讨论——政事上奴婢也不甚了解……”
李内侍很有分寸地没有说下去。在他看来,官家最近因为青苗法颁布一事新旧两党的不断争论而心思郁郁,这时候他显然不能触了霉头。
赵顼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继续说下去,捏着那本奏折陷入沉思。
即使是近二十年身居高位,也不见得所有的皇帝在死后六七年再活过来都能如此淡定。实在是——他自驾崩这七年中,已经见识过几桩奇怪之事。
他仍旧记得熙宁十八年那场夜雪,那无奈、愤懑、不甘之情笼罩着他,而下一瞬间,那些仿佛千钧锁链般的情绪都飘散了。他听见内侍和宫女的哭声响起,却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整个人似乎都漂浮起来,脱离肉身,以极客观而冷静的身份冷眼旁观着生命中的最后一幕,随即意识慢慢消散。
说不上解脱,但或许,到这一刻时,终是要认命的。
然而下一秒——
“陛下!”他那此时奉命巡视宫中的石卿满是惊慌地冲进来,满面惨白,俱是不敢相信的神色。他自殿门口就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内间,待看清床上的情形时,顿时泪如雨下。
变故就是那一刻发生的。
他残存的意识猛地一顿,仿佛不再继续消散,反而在渐渐聚拢。随即,一阵彻骨的哀痛席卷上来,这感觉太过强烈,即使此刻已经脱离肉身,他却也觉得心脏抽搐般的疼痛。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情绪不属于他,而属于那跪在他床前,涕泪满襟的臣子。
他竟有一刻的恍惚,他那个从来都温和、淡定、从容、沉稳的臣下,那个有时以为完美得仿佛幻影的人,原来心里,是这样想的他;原来也会有,那样剧烈而令人心悸的情绪。
虽说君臣为人伦之首,可是为君多年,他竟从没见过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石子明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心思一动,慢慢飘过去,低声在他耳边道,“石卿……”
那人仍端端正正跪在那里,泣不成声,恍若未闻。
——他成为了一个无法让别人感知到他的存在,却能察觉出身边人情绪心境的游魂。
这个结论令他惊奇不已——难道众生身死后,都会成为浮于空气中、不为人所见的魂魄?那这结论想想也足够令人不寒而栗,这世间的虚空中难道飘荡着成千上万的游魂?
后来他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的。
他虽然说是漂浮在空中,但却不能离石越太远——开始是得寸步不离,后来宫变那夜那人受伤流血,他沾了些他的血,竟仿佛像获得了些许能量一般,活动范围变大了些。到后来,只要那人在京城里,他就可以安稳地飘荡于东京大内。
仿佛是……他和这尘世最后的、最藕断丝连的联系,都系在他的石卿一人身上。
这样的体验对任何人来说都算是新奇,他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着世间之事。朝堂上,新旧两党的纷争依旧不断,不同的是,他也能感受得到那些臣子表面冠冕堂皇的唇枪舌辩下心里关于私利的计算;六哥的志向让他觉得骄傲,可有时冒出来的急功近利和肆意猜忌也让他有点无奈。而那个最特别的存在,让游魂状态的他不得不依靠的石子明,他在他身上体会到最多的,是寂寞。
那种深深的,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寂寞。
他不知道那种寂寞从何而来——位极人臣,与不少朝中大臣、当代名士私交颇好,府里又有肯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的谋士,白水潭和西湖两所学院算得上桃李满天下,更别说家中还有可意的妻女。就算六哥有时会猜疑他,可毕竟只是猜疑,他是自己留下的辅政大臣,六哥远远还到不了把石越弃之不用的地步。虽然他算不上与自己一般君臣相得,但不可否认的是——绍圣朝,石越远比熙宁朝更全面地发挥政治才华。
可是……他那心底里无法排解又挥之不去的寂寞感,到底从何而来呢?
如果……还是在熙宁朝,他还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死后的时光无疑是漫长而无趣的,赵顼偶尔会冒出这些想法,却也没有答案。
他能感同身受任何一个人的情绪,理解每一个人心中的小九九,可对于石越,那人心中盘桓的情绪,他却无法理解。
六哥猜忌他,可他心里却完全没有位高权重的辅政大臣对于权力的欲望,有的,最多也只是些许的无奈,一些担忧时间不多的焦灼和自我怀疑,那些无法让人忽略的寂寞,以及最后,虽九死其尤未悔的坚定。
真的有这样几乎无欲无求,毫无私心,只为了理想甘愿付出所有的完美人格吗?
如果有的话,这样的人,该是遇到一个英主,然后一生意气风发,君臣相得的啊。
他偶尔会有这些想法,伴着一丝遗憾,或许还有一抹微末到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心疼。可是……毕竟,那些称得上君臣相得的日子,都已经远去了。
熙宁朝那个莽莽撞撞来到东京,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经过二十年沉淀,终于在绍圣朝大放异彩。平定西夏,北征辽金,收复燕云,抹平了多少代君王志士心中遗恨。一时间石越石子明星宿下凡的故事又大噪起来,这种带着迷信色彩的传言反而最具有生命力,绍圣七年的春风一吹,就遍布了大宋南北。
国运昌盛,他留下的辅政大臣才能卓著且一片忠心,赵顼本该是自豪的。可有四个字盘桓在他心里,却一点也不敢想……功高盖主四个字,没有哪个上位者会喜欢。尤其是,心里早已对石越暗生嫌隙的六哥。
如果朕还活着……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浮现,但却从未如此清晰地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绍圣七年的一天,他突然发现他能看到那人的梦境。
“石越?醒醒!说是来图书馆查资料的,怎么睡着了?”一个短发,又服装怪异的年轻男子推了推旁边的人,他的口音极怪,像是北地方言一般生硬,赵顼该是完全听不懂的,可大约是在石越的梦里,子明能听懂,他便懂了。
只是,这人是谁?从动作和语气上看,明明和石卿极为熟稔,却不以字相称,生硬地叫他的姓名。加之周围的环境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倒有点像听说过的白水潭学院的图书馆。
他心下升起无数个疑问,只是无人解答,只好静观其变。
“我……周航……?”那伏于桌上的人抬起头来,表情极为震惊,又带着空落的茫然。赵顼看过去,那个满是茫然和失落表情的人,正是他的石卿,眉尖眼角都掩饰不住的青春,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人二十岁的模样——只是,他的装束打扮也极为怪异,短发,也说着自己不甚听懂的口音。
“图书馆快关门了,你也该醒醒了。”那个被称为周航的人笑道。接着,大约是石越脸上茫然若失的表情太过明显,他愣了愣,探头看到石越面前的书,调侃,“魂归来兮!你这宋朝一梦也该结束啦!”
石越低下头,他面前的桌子上果然摊着一本宋史,翻开的那页页眉上赫然印着“神宗卷一”。
神宗——而不是他据理力争的高宗。
他自嘲一笑,从醒来起心中那抹无限扩大的害怕和恐惧终于得到证实。他的一颗心仿佛沉到谷底,说不清什么滋味,最后只用极力压着颤抖的嗓音问,“我大概睡了多久?”
“嗯?大概是我开始写文献综述的时候吧?”周航想想,有些不确定道,“大约两个小时多一点?”
两个小时……二十年。
他所有的抱负和理想,原来竟是大梦一场吗?
“石卿,石卿……你醒醒,这不是真的,你醒醒!”赵顼从来没有在石越身上体会到这种万念俱灰的消极情绪,一时竟有些慌乱,忘了别人无法感受到他这件事,只附在石越的耳边不断念道。
梦境终于醒来,石越睁开眼,看着榻上古色古香的装饰,愣神了许久。
刚刚那梦……太真实了。那忙碌一场到头来一场空的茫然失措感太过真实,笼在他心头,直到现在也挥之不去。
这比他此前梦到的现代都要真实。
不过五更天,他却已经了无睡意,起身去看了书桌上那些书稿。这些天他自是能感觉得到小皇帝的异样,开始以为自己会心生怨怼,但没想到真到这一天,自己居然是这般平静。只是担忧他所留下的还无法保证这个国家从此走上繁荣的道路,避免蒙受异族铁骑的蹂躏,这几天疯狂地把他知道的,还未来得及传世的现代知识写出来。
陛下虽然疑心过重,但毕竟是读着石学长大的——这些东西传世,他应该不会阻拦的。
赵顼看着石越忙碌的消瘦身影,梦里的时期他懵懵懂懂,但再仔细一想,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莫名觉得一阵酸楚。
石卿啊,不应该是这样的……子明,明明是上天赐予赵宋官家的良才,怎么能够为了些许东西传世,狼狈地和六哥进行时间的赛跑呢?
他明明是应该……明明是应该……
赵顼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已有天使至石府,“官家听闻相公最近久病不愈,特赐药一碗,望石卿早日痊愈。”
六哥……六哥他怎么敢!
若说这一刻他的心情是震怒,下一刻从石越那里传来的想法更令他无望。
宽大的常服掩不住那人消瘦的身躯,石越端起药碗的手却异常平稳。刚刚那过于真实的梦境又一次浮现出来,赵顼自然也察觉到那人所想,“也许这宋朝……一梦……是该结束了。”
比起赴死的决然,他心里仿佛更多的感触是解脱,以及,那无法分辨清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即将归家的远行游子的淡淡喜悦。
赵顼也不知道哪个更令他害怕,是亲眼看见自己出将入相的得力臣子死在眼前,还是子明心中最深处那个和他所熟悉的世界千差万别的过去。
你就要回到属于你的那个世界了么,那个给了你无数奇思妙想,你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的世界……
“不要……石卿……不要!”成为游魂的这七年,赵顼越来越对无法被人感知、无法同人交流这种状态安之若素,然而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熙宁十八年刚大行后带着不甘和尝试,总试图和别人交流的日子。
可是,纵使他声嘶力竭,面前的这位仍然像那夜福宁殿长跪一般,脊背挺直,恍若未闻。
六哥上位以来,所作所为一贯同优柔寡断几个字沾不上边。此时药效已经发作,那人眉头皱起,眉目间尽是竭力隐忍痛苦的神色,几乎已经说不成句子,“臣……有负……先帝所托……”
赵顼一顿,接着,只觉得针扎一般的痛楚席卷上来,不知是因为对药酒发作的感同身受,还是因为这样被提及。
无数的片段从记忆中掠过,那人福宁殿长跪不起,又因为应对宫变,脸色惨白的样子,那人一改温和沉稳模样,在无数大臣面前据理力争,“大行皇帝的功绩有目共睹”,要求庙号“高宗”和变法继续时的样子,那人出使两浙路和陕西路给他上的更像是游记的折子,无数次避开内侍宫女君臣长谈时那人意气风发眉目俊朗的模样,那人御苑里情不自禁亲了淑寿反应过来之后一直蔓延到耳根的窘迫,还有,那已经模糊了的熙宁三年集英殿入对时,初次相见,依稀还是少年天子少年臣……
瓷碗落地一声脆响,然后,赵顼的意识慢慢消散,最终堕入一片黑暗。
再睁开眼时,面前时熟悉的崇政殿,年轻的内侍手脚麻利地上了一杯热茶,小几上堆着的奏折里,新党旧党争得厉害,每一份奏折的最末,落款都是熙宁二年十一月。
殿内静悄悄的,因为这大殿主人的沉默,内侍和宫女也都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生怕打扰了官家的思索。
赵顼捏着奏折的手渐渐发力,直到指甲发白,才吐出一口浊气,慢慢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