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知微未著

2、第 2 章

　　三个月前为了留下盛凛，我对乳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随口胡说，没想到之后的日子里，先生布置的功课真的越来越多，不知是真的需要背那么多书，还是为了惩罚我那日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说谎。
　　不过我的脾气一向倔强，功课照单全收，自己也苦不堪言。

　　那一天我背完第二天先生要考的文章，蓝黑色的夜空已有微光，我满脑子之乎者也徘徊不去，无法入眠，于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向藏兵阁走去。
　　我忽然想看一看，那些曾与主人一起叱咤风云的宝刀利刃，在这样安详的夜里，是什么样子。
　　它们会发出被束缚的、不甘的悲鸣吗？

　　藏兵阁内存放的是肖家百年来收藏的宝剑神兵，但看起来防守却并不严密，只有两侧的塔楼上各有一名护卫看守。
　　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整座藏兵阁都是由铁水浇铸而成，铁板厚达三尺，中间一尺为空，布满了□□，内外朝向均有，因触发方式不同而定向发动。刀剑都被严丝合缝地嵌在墙壁的凹槽中，若被取出后半柱香的时间仍未被放回原位，隐藏在上下四周的□□会立时弹出，□□虽小，力量却霸道，“嘎吱”、“嘎吱”的声音显示出他们有多么急切地穿墙而出，此时门外守卫已被惊动，会紧急调动全部人手将藏兵阁重重包围。若再半柱香后刀剑仍未归位，这些□□就会把铁笼中的闯入者毫不留情地刺穿。
　　无处可逃。

　　正因先祖布下的守卫如此严密，这藏兵阁的门口才只有区区两名护卫。自家人进出也必得留下记录，外人擅闯则有去无回。
　　关闭这机关的法门，早就随着父亲的失踪，成了无人知晓的谜。

　　那一天我进入藏兵阁，甫一进入，便听见里面有声响，是刀剑被放进凹槽的声音。
　　我蹑手蹑脚地寻找着，想知道在这深宅大院中，还有谁与我一般有闲情逸致。

　　于是我看见了盛凛。

　　十三岁少年的身体仍然瘦弱，站在一把刀的面前，刚刚放下举刀的手，却并未离去，微仰着头，看着它。
　　我知道那刀，刀名“盈辉”，是二十年前江南映辉门遭仇家追杀时，才能平庸的掌门为了寻求肖家庇护，而自愿献出的传家之宝。
　　我在家史中读过。

　　盈辉刀据说百年前就已铸成，是当时一名绝世高手暮年时为了怀念亡妻，用了十年的时间重走二人走过的地方，采集了上百种珍惜材料淬炼而成。
　　制刀人本善用刀，知晓刀身的每一处力道，每一处锋芒，他的呕心沥血之作，虽无剑谱辅佐，仍非常人可以掌控。但自他之后，能匹配盈辉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我第一次看见盛凛露出如此复杂的神色。
　　困惑的，渴望的，激动的。

　　我忽然想到，我一直让他跟随在我身边，猜测他在想些什么，却从来没有开口问过。
　　在我担心明天的背书时，在我抱怨乳母唠叨时，在我躲在藏书阁偷闲时，那个沉默的少年，都在想写什么呢？

　　我看着站在盈辉前的盛凛，那样认真而探究的神情。

　　忽然想送他一份礼物。

　　一天午睡醒来，我叫醒了在桌边打瞌睡的乳母。
　　“青姨，我梦见有人欺负我。”
　　乳母忙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抚摸着我的背，一边轻声安慰我。我闷闷地不说话，过了一会，乳母提出要告诉大伯，请他给我的院里再加一组护卫。
　　在我眼里，乳母早已不只是乳母，我身边的一切事情，都是由她代我和大伯汇报，因为在我十五岁及笄之前，家里的事情都由大伯做主。

　　“不”，我没有抬头，声音从青姨肩膀的衣服里闷闷地传出来，“我不想要，青姨，我不喜欢身边那么多人，那么多陌生的人，我害怕，青姨。”
　　青姨无比怜惜地抚着我的头，竟比我更快地掉了眼泪。我知道她一直可怜我没有父母，对我感情非比寻常，虽然我从未因此感到难过，但我仍十分感激敬重她，此时因一个梦境让她为我流眼泪令我十分内疚。
　　我急忙用袖子在她脸上胡乱地抹了抹，可青姨的眼泪就像河水决了堤，怎么也停不下来，我只好不停地用她安慰我的话干巴巴地安慰她，却又让她觉得我小小年纪就要像大人一样学会安慰别人，而不是像别人家的孩子一般撒娇无赖，引得她更加伤心。
　　如此一来，倒是我劝慰了青姨良久，自己的那点悲伤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待她哭完，想起要去厨房取来新学会做的糕点，起身的时候，我抓住她的袖口，直视着她，说出了那个我想了很久的要求：
　　“青姨，我想习武”，我看见她眼里的错愕，我了解她，我知道她会说“肖家能够保护你”，会说“女孩子不用习武”，会说“真是个不会享福的苦命丫头”，她只想我每天像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一般，与朋友玩乐，与长辈撒娇，不识那些文章理学，不用担家族兴衰。与她乡下的十岁女儿一般。
　　可乳母毕竟不能懂我的人生。
　　我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我要参与到肖家的历史中，我对肖家是那么的不同，因为我是第一个即将继承家主之位的女子，是第一个没有肖家世代相传的铸剑秘籍相助的家主，甚至是第一个没有父母兄弟辅佐的家主，我能带给肖家的是什么，我能考什么延续肖家的声名与荣耀？
　　于是我想，坚强一些总是好的，身与心，总该有一样是坚不可摧的。

　　我放开她的袖子，靠在椅背上，对她笑了笑，说：
　　“去请大伯来吧，我自己告诉她。”

　　乳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许是怪自己平时话那么多，此时却想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偌大寂静的阁中，连窗外的蝉鸣都传不进我的耳内，外面的阳光晃得刺眼，室内却清风徐徐无比畅快，身上的衣服穿了几层却丝毫不会闷热，我知道那是无数顶尖织造师呕心沥血的成果。

　　这样安逸又富足的生活......肖燃，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世界永远是对等的，当你被要求付出同等的代价时，你能献出的是什么？
　　你真的有勇气，也有能力，去保护这平静，与这平静庇护着的人们吗？

　　我抬起双手，颜色苍白而纹路清晰。
　　这双手......最终执起的，是纸砚还是刀剑？有朝一日，它们也会沾染血雨腥风吗？

　　我不知道，结果属于未来，而未来属于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