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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有无数人称赞过我的眼睛。
      不可否认的是,每一声赞美里都掺杂着恭维,我很清楚,他们恭维的并不是我,只是我的身份。因为我的家族世代铸剑,拥有举世无双的铸剑技艺,如今江湖上的神兵利器几乎都出自我的家族——即使每代家主一生铸剑不足十柄,非武艺卓绝者不能拥有。
      而我,肖燃,是肖家第十六代家主唯一的后人。
      一个女孩。
      虽然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肖家也并不是一脉单传,但自肖家以铸剑闻名的百年来,均由长房长子继承铸剑工艺,以保证技艺的精湛与机密。另一方面,铸剑十分耗费体力,每日与熔炉铁锤为伍,鲜少有女子能忍耐,故而肖家百年大族,十六代家主,竟无一女子。

      直到第十七代。

      第十六代人丁单薄,只有爹爹和叔叔二人,琳叔叔的儿子自幼体弱多病,行动不便,自然难堪大任,多年来叔婶二人再无所出,而我的父亲,在我满月后,不知所踪。
      我的生母,家主的夫人,在生我的那一天就难产去世了,父亲和母亲一同长大,用情至深,自然不愿续弦,更不愿与母亲之外的人生育子女。族中曾有人想在同姓远亲中为父亲过继一名男孩,但百年大族,泱泱肖家,竟在同辈中无一男性。
      似乎是冥冥中有一双命运的推手。
      将我推向了那个本不属于我的位置。

      我渐渐长大,这一年,十岁。
      族人皆赞我早慧,一边称赞一边叹息。
      早慧又如何?只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即使真是个不同寻常、心智坚毅的,没有家主传下来的秘籍,浑身是胆又有何用?

      我之所以能知晓族中这些,是因为我的乳母。我生性沉静不喜与人交往,只有一位乳母随时陪在身边,而我的乳母是整日絮絮的普通妇女,不读书的时候,我最喜欢一边看着她在屋内收拾打扫,一边听她不停说着洛阳肖家的那些事情。
      是的,洛阳肖家,我一直这样称呼我的家族,我平日话少,这种话自然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我确是从未对这个地方有过归属感。
      我是家主唯一的孩子,虽然是女儿身,但也会是未来的家主。我虽然失去父母庇护多年,但族中长辈都很疼惜我,从不曾因为我是孤女而怠慢我分毫。

      我却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虽然我心里的确是感激肖家的亲人的。我虽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撒娇引人亲近,但也会在有人来看望我时施展夫子教我的所有礼数。
      虽然我喜爱独处,但也高兴有人来看我。
      今日冬至,来的是一位远房亲戚,按辈分算我的婶婶。据乳母说,这一支从第十四代就迁离洛阳,不再问江湖事,远居帝京,宦海沉浮几十年,第十六代子孙肖珩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甘愿在这洛阳大宅里做一个富贵闲人,不沉迷高位重权,急流勇退,只因单纯善良的妻子无法适应高门深宅里的主母生活,一时传为佳话。
      婶婶带着她两岁的女儿,为我送来了一些衣物。
      婶婶母家无权无势,一介布衣,以经营布庄为生,叔叔放着金枝玉叶的小姐不要,硬是顶着家人的压力娶婶婶做了正妻,六年来恩爱如初,羡煞旁人。

      因与我的院子住得近,又十分喜欢小孩子,婶婶便常来看我。

      婶婶把她亲手做的衣裙一件一件展开来给我看,细声细语地给我讲每一种布料的优点,适合的天气,搭配的头饰。乳母站在我身后,不时伸手接过婶婶递过来的衣服,叠起收好。妹妹站在桌旁,一只小手攥成拳放在嘴里,另一只小手牵住我的小指,软软的,暖暖的。
      房中火炉暖暖地烧着,间或发出“哔啵”的声响。
      我忽然十分高兴,举杯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婶婶很惊讶,她第一次在我身上看见如此直白的高兴,她抬起手却没敢摸我的头,只是捏了捏我的衣袖,然后举起杯“叮”地碰了下我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后笑盈盈地看着我。
      窗外的雪似乎大了些,屋内却越发温暖了。

      入夜,乌云遮住月亮,除漫天大雪外再无光芒。
      三人坐在桌边,偌大的室内只点了桌上一根红烛,忽明忽暗。
      “找到人了?”声音苍老却又不失雄浑,声音压得很低,也让人有一种压迫感。
      “是”,年轻的男人答,“下月便可进洛阳。”
      “很好”,老人不加掩饰地赞赏,“日后……等我们做了这肖家的主,爹一并偿还你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
      男人的眼睛垂着,在摇晃的灯光下晦暗不明。
      “不敢……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老人似乎对男人听话的模样很满意,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嘉奖。目光一转,落到一直一言不发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很年轻,乌发如瀑肌肤胜雪,在昏暗的烛光下也反射着淡淡的光。
      似乎是屋内没有火炉的关系,她一直在轻轻地发抖,发觉老人在看她,她抖得越发厉害。心知老人在等她开口表态,再胆小她也只能颤颤巍巍地开口:
      “一切、一切听凭父亲安排。”说完她也未抬头,十根手指用力地绞紧裙子,似是对他恐惧至极。
      老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又转头对自己的儿子低低嘱咐起来。
      女人手中的布料越来越紧,手也抖得越发厉害。
      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盖在她的手上,女人惊疑不定地抬头,是她少言寡语的夫君,眼中甚至流露出她多年不见的温柔来。
      “去休息吧。”
      她听见他这样说,却不敢妄动,怯怯地抬头看了老人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才提起裙子匆匆出门,连礼都忘了施。
      “慌里慌张的样子……”老人摇摇头,“当年京城里那么多大家闺秀,你怎么偏偏要娶她?只有深宅大院里脱颖而出的聪明女人,才配得上你的身份,才能对咱们的计划大有裨益。”
      男人的答案和每次一样:“那孩子极聪颖又极冷淡,只有阿柔这样简单纯粹的人才能取得她的信任,她是我仔细考量后的最合适人选。”况且……
      老人的反应也和每次一样,拍着他的肩膀叹息:“委屈你了。”
      男人一言不发,引得老人亏欠之情更浓。
      男人的指甲狠狠地陷进肉里。
      不,委屈的人,一直都不是我。

      母亲为我取名字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她说,愿我一生安宁平和,无需日日算计思量,能如寻常人家女子一般,在玩耍的年纪玩耍,读书的年纪读书,嫁人的年纪嫁人,与爱人一同老去,过完平静一生。于是母亲为我取了一个单字——然。平心顺意,遵从本心,是为“然”。
      身为家主的父亲知道,这个孩子的一生自然不会像妻子描述的一般风平浪静,但他始终不愿拂逆她的意愿。她被他保护得太好,竟不知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拥有怎样的地位。
      父亲知道这便是母亲最后一个要求,曾经那个笑靥如花、善良灵动的女子,现在这个精疲力尽、泪眼朦胧的女子,那是他的妻,他用尽全力宠爱的女子,他从未对她说过一次“不”。
      他把她抱进怀里,说,好。
      一字之后便无多言,众人退散。三天三夜后父亲葬了母亲的遗体,一个月后,留下书信称自己闭关铸剑,无需找寻。自那之后十年,再未露面。

      三岁那年,家中来了一位教书先生,灰白色帽子,灰白色长衫,灰白色鞋子,连头发和胡子都是灰白色的。
      他姓熊,又让我叫他先生,彼时我正调皮,便偷偷叫他“灰熊先生”,哪知人后叫的多了,见到本尊一时也不能改口,我正窘迫尴尬之际,先生却哈哈笑着一把抱起我,举得高高的,爽朗的笑声刺得我耳朵都痛了:“你这小丫头!灰熊先生?灰熊先生!亏你这小脑袋瓜能想得出来!”
      我记得乳母说过,小鸭子从蛋壳里出来,会把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动物当做是它的妈妈。在此时的我眼中,这个敢于把我举过头顶的灰熊先生,让我第一次想起了只出现在画像上的父亲。

      我的同辈中没有男子,女孩子们也不喜读书,家中长辈也都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这教书先生,便只有我一个学生。
      女子不便出入学堂,家中便辟了一处安静院落,修成了小小学堂的样子,供我每日读书学习。
      琳叔很疼我,今年腊月十二是我的十岁生辰,我对琳叔许愿说想在小学堂里种一株桃花树,今年春风刚过,学堂里就多了一棵长势旺盛的桃树。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比感激自己曾许下这个愿望。

      那天先生教我辛老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我听得又悲伤又害怕,仗着先生宠我,就非要他换一首温柔婉约的诗来读。
      先生纸扇一合,笑我说:“我们的小丫头也知道读女儿家的词了吗?”
      我则无力反驳,只能干巴巴地说:“女儿家都喜欢。”
      先生不和我斗嘴,似是受桃花启发,出神地盯着它,缓缓开口:“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顺着先生的眼睛望去,意外地看见了一双黑宝石一般光亮的眸子。
      那个孩子不躲不闪不言不语,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盛凛。
      坐在围墙上,仿佛从天而降的,脏兮兮的盛凛。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素来不爱与人说话的我,突然开口,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盛凛”,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微微开口。

      夕阳西斜,乳母来接我,发现我身后站着一个男孩。青姨看了看先生,先生但笑不语,只得看着我问:“小姐,这孩子是……”
      “青姨”,我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话,“先生说我要读的书越来越多,回去之后也要多加温习,我担心你拿不动这些重东西,所以我找了个帮手。”
      我手一抬向后指去:“他叫盛凛,无父无母,以后就是我的伴读。”
      说完我也不待乳母应答,就把书扔在盛凛怀里,十分有气势地走了。
      其实我是怕乳母不应。虽然她只是我的乳母,但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的长辈看待,用这样生硬的语气对她说话也是第一次,所以我立刻逃走了。

      后来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便每天跟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吃饭,一起念书,于是我发现了一个比我更加不爱说话的人。
      我的安静来源于我总是充当观察者的角色,我喜欢从每个人的动作、眼神中推测他们的想法,就像游戏,乐在其中。
      而盛凛不是。
      他的安静来源于他的漠然,我从未见他对任何人或事物产生好奇,似乎该出现的本来就应该出现,而未出现的原本就不应该出现。
      即使他每天都跟在我身边,我又乐于研究身边的每个人,我仍然无法猜透他在想写什么。

      直到那一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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