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但见，未悔平生意》孟徽澄

2、贰

　　叶蓁辗转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酸麻无力，双目干涩的厉害，眼前的事物很是朦胧，记忆也有些混乱。那日不少将士围住了叶府，他尚未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捆绑了，奶娘也只是抱着他哭，离开叶府前，他甚至没有见到爹娘最后一面。
　　他只记得离开叶府后他与奶娘就被关进了黑洞洞的深牢，看不见日光，分不清昼夜。那几日，虽偶有人来送饭菜，却都是凉饭凉菜，甚至不够他一个人吃饱，奶娘总是让他吃。中间奶娘被带走了，再回来时，已气息奄奄，凌乱的长发，撕烂的衣衫，身上还有不少瘀伤，他不知道奶娘发生了什么事，奶娘也不肯说，只是哭着看着他。奶娘对他说了一个秘密，且让他有生之年要努力保守那个秘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努力活下去。知道那个秘密的一刹那，他真觉得自己好生可悲，又好可笑，他不知道自己所存在的意义为何，他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可当奶娘死在他怀里，他却一点也哭不出来，他也没有选择死，只是顺从的接受了接下来的安排。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叶琛嫁给了墨家大少爷墨弦岩，他的爹娘虽然被软禁在叶府，却也安然无恙，只有他，被关进这不见天日的黑牢。他不知道奶娘做了些什么，却能猜到，奶娘为了他，付出了所有，包括她的性命。他更知道自己理应是要被流放的，而他更会在去往流放之地的途中被杀害。他不知道是谁把他留了下来，关在这里，到底是要救他，亦或是另一种折磨。但无论是哪种，他都要活下去，为了奶娘，他也不能死。
　　叶蓁的脑子渐渐清醒，捆绑四肢的绳子不知何时解开了，但由于四肢长期被捆，僵硬的动弹不得，他也不是在那黑牢了，而是在营帐之内，而在他不远处，还有倒了不少昏沉中的男子与女子。那些男子都是陌生面孔，可有些女子却是眼熟，离他一丈之外有个妇人装扮的，他记得他有见过，是他父亲的表妹，他的表姑，也是他大伯的妾室。表姑也是系出叶氏旁系，容貌也很是俊俏，只长了他十岁，在他六七岁那年还曾去过叶府玩耍，叶琛欺负他的时候，表姑还曾为他出过面。之后他从下人口中得知表姑的父亲将她嫁给大伯做了妾室，之后也再无见过，若不是年幼时除了奶娘在无人呵护过他，他也不会将表姑的眉目记得那么清楚。
　　叶蓁挪动着身子靠近纪秋梧，若说奶娘的死让他死了心，那么再见纪秋梧，让他的心升起了一丝暖意。连他的爹娘都未曾给过他任何亲情，她是除却奶娘，唯一给他亲人感觉的人。
　　纪秋梧昏昏沉沉中觉得有人触碰着自己，睁开眼后，看着面前那陌生的男孩，个子与她不相上下，但是却瘦弱的捉襟见肘，两颊也深深凹陷，一双黑目铮铮的盯着她，又让她觉得有些熟悉。虽然面色很是不好，但却仍可看得出，眉目很清秀，若好生将养，容貌甚能比过她。
　　“表姑。”
　　干哑艰涩的声音，虽然有些难听，却让纪秋梧愣在当场。这孩子，竟然是……怎么会，叶府的男丁应该都被流放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不会的，一定是她在做梦。
　　“表姑，我是蓁儿啊。”叶蓁只以为纪秋梧没认出自己来，毕竟十年来自己的容貌发生了变化，何况现在他的样子，绝对好看不到哪里去。
　　“你真的是叶蓁？”纪秋梧同样有些沙哑的声音依旧是不信，叶家的男子除却表哥他们，其他的一律被流放西凉了。说得好听是被流放，多半是难以活着到西凉的。叶家把持朝政多年，虽不少人都屈从，但不乏政敌，自有人会在此刻恨不得叶家就此断子绝孙，无需帝君示意，大有人愿意借此机会，让叶家再无翻身之地。
　　艰涩的喉咙因缺水多日，再难发出声音，叶蓁只得不停点头。
　　“蓁儿……”纪秋梧不只是该哭还是该笑，蓁儿怎么会来到这里，蓁儿活了下来，可是即便活了下来，日后的生活也是生不如死，或许不如早死了的好。
　　叶蓁原不知自己到了哪，可见到纪秋梧的那一刻，他已猜到了。叶府女子皆入贱籍，充入军营为妓。他必定是在军营之中，至于是以何身份，大致也猜到了，大胤男风开放，不少将士都有龙阳之癖，军营里除了女妓，还有男娼。肯定是奶娘使了什么法子，把他弄入了军营，只为了保他一命。

　　叶蓁再醒来时，纪秋梧已不在身旁，他的面前还放了些可以果腹的干粮，饿了不知几日的他，直接拿起窝窝头就啃了起来，勉强吃饱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所在的环境也好了许多，不似之前躺在地上，而是铺了不少地铺，一些原本与他一样被禁在这里的人都换了干净的衣服，满足的躺在地铺上休憩。
　　叶蓁看着面前一套干净的衣服，犹豫着要不要换了，身上这身衣服还是离开叶府那日穿的，半月多未曾洗澡换衣，又因为在黑牢被关过，身上已臭不可闻。
　　一个披散着长发，有些清瘦的男子盯着叶蓁瞧了许久，见他傻愣愣的模样，才与他细说了一些事。他名南枫，他父亲本是小小州县，惹了上级，被抄了全家，他也于几年前入了贱籍，几个月前被捉了入这军营，他倒也习惯了之前夜夜笙歌的生活，故而很坦然的接受了现今发生的事。他还告诉叶蓁，之前与他谈话的那名少妇，被抬走了，估计去伺候什么人了，说完了还要摇头。他看出来叶蓁还是个孩子，只是安慰性的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来了这里，就只能忍，才能活下去。
　　虽然早就知道来到这里，会发生些什么事，可这些事真的发生的时候，叶蓁还是不能接受。尤其不能接受表姑也要承受这样的屈辱。帝君对他们叶氏一族真是够狠，分明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唾弃他们。这一刻，他好恨那个高高在上的帝君，是他毁了他原本就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家庭，如今连最后的尊严却也无法保留，失去了所有他爱爱他的人，他，一无所有。

　　纪秋梧是被抬回来的。在军营，无论女妓，或是男娼是不另分的，在那些将士眼里，给他们安排住所，已是非常好的待遇，他们只是工具，没有必要分门别类。
　　纪秋梧只是双眼无神的望着上空，双手抓住被子，指节分明，被子底下，是凌乱的身体。
　　叶蓁隔着被子，抱着纪秋梧。
　　纪秋梧觉察脸上有水，可她并没有哭。只瞧见无声哭泣的叶蓁，还有他眼底深深的绝望。她只是伸出右手，安抚性的摸了摸叶蓁的发丝，她哭不出来，在得知自己会来到这么个地方，她就心死了，只是看着这个在她面前哭泣的孩子，竟觉得心痛。为何要如此对待他们叶氏，他们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承受这样的侮辱，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却也那么奢侈。她已经认了，可叶蓁该怎么办。她，保护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