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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堂有俊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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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鸡的讲究不少,刘贺这只“寒鸦儿”体型魁梧,头、颈昂起时与胸几成一条直线,眼大且眼神锐利,确实是极好的,彭祖已然在一旁称赞了许久,颇有些眼红。另一只红鸡也是不错的,但比起“寒鸦儿”就逊色了些,相斗久了,此时已然落了下风。
众人都有些紧张,只有刘贺笑眯眯的,胜券在握的样子,他本来是吊儿郎当地歪在一旁的草席上,此时上官珵立在一旁他倒不好意思起来,碰了碰阿凝示意她让上官珵坐。阿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在陛下面前也是放浪形骸的样子,怎么今日单对着她倒拘谨起来。”
刘贺有些讪讪,声音压的更低:“这不是······祖宗家法在上嘛······她毕竟是长辈······”
这比方才那一百金还要令阿凝目瞪口呆,懒得再看他别扭的样子,其实自己每每面对上官珵,也有些尴尬,当下去轻轻拽了拽上官珵的衣袖,温声道:“可累了么?去那边坐坐可好?”
阿凝抬手指了指那边的草席,上官珵却头也没回,轻轻攥住了她的手,目光片刻也没离开场中的两只斗鸡,玉似的小脸因着场中赛事激动得有些红,笑道:“阿凝姊姊,我再看一看。”
她叫她阿凝姊姊,而不是周阳姊姊。叫得十分自然,让阿凝有一瞬间恍惚,仿佛这孩子本就是自家小妹,而非与自己有着那样诡异微妙的关系。
过了片刻场中便分出了高下,“赢啦!”上官珵开心地转过头,笑容灿若春风,看到自己还攥着阿凝的手,愣了愣,轻轻地放下,微微有些不自在,然而还是轻轻握住了她的袖角跟着她往回走。阿凝被她的别扭搞得哭笑不得,只好由着她。
刘贺抱着自己的“寒鸦儿”,高兴地为它理着蓬乱的羽毛,病已、彭祖和翾儿看着寒鸦儿的眼都是亮的。看着看着,彭祖想起了什么,跑到前面吆喝上了:“让你们平日里看不起本公子总是输,怎么样,我兄弟怎么样?你们服不服气?”
“张公子,你说的兄弟是这位刘公子啊,还是这只鸡啊?”这些人知道张彭祖的身份,但平时一起玩笑惯了,知道他没什么贵公子脾气,便打趣他,一人说了,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彭祖愣了愣,想起阿凝还在后面看着,涨红了脸,刚要开口,刘贺便抱着寒鸦儿晃了过来,横眉立目:“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快拿钱来!压一赔二,本公子赢了,你们拿钱来!”
方才那说话的正是设这场子的老板,他愣了愣,想起今日这红鸡的主人,不禁赔笑道:“公子您出手如此大方,还在乎这点钱么······”
“从未有人会嫌钱多吧?”刘贺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双凤目都瞪圆了,“本公子压了百金你以为是来玩笑的?就为了让我的寒鸦儿练胆?”他说着还摸了摸怀中的鸡,哼了哼,声音像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少废话,本公子赢了,拿钱拿钱!”他刘贺是有钱,可从来都是想着法儿的让钱更多,哪里有赢了却不要钱的道理。
“梁朋,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往日可没见你这般说话。”彭祖觉得奇怪,没好气道。
“这······往日小人可从未开过这么大的场子,一时哪里拿得出二百金······”
“这倒奇了,往日我和病已他们来,赢多少输多少那都是明数,这钱又不要你出,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小人要蒙骗公子,实在是那位······”梁朋有些为难,收敛了寻常的嬉笑神色,凑近张彭祖,暗暗指了指对面被一群人围起来的所在,“是冯殷。”
“冯殷?”彭祖皱了皱眉,重复了一句。
“是啊。若论身份,他自然比不得公子您,这位刘公子······”梁朋赔笑,又冲刘贺作了个揖,“莫说您出手大方小人从未见过,就是您不大方,这长安城中姓刘的公子小人也是一个都不敢得罪,可是这冯子都······小人若还想在长安城里混,就实在得罪不起呀!”
刚走过来看他们在说什么的刘病已听了也不由得皱了眉,彭祖更是藏也藏不住的厌恶:“那便算我们晦气!”
“冯子都是谁?”刘贺看了他们的神色,好奇心大起——笑话,这世上除了皇帝,只有他不想得罪的人,没有他得罪不起的人。
“公子不是长安人吧?”梁朋惊愕。
“本公子是······”刘贺刚要随口说是昌邑来的,没说完便打住,没好气道,“与你何干啊?”
“无意打听公子是何方人士······”梁朋摆手苦笑,“只是长安城中,这几年岂有不知道冯殷冯子都的,小人亦是惊讶随口一说。此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此人是霍氏家奴。”
“霍氏家奴?”刘贺怪叫一声,反应了半天也没反应上来是哪个霍氏有如此威势。
梁朋连连摆手,急得脸都白了:“公子可小声些!”
张彭祖暗暗戳了他一下:“长安城里自然只有那一个霍家。”
刘贺反应过来,不禁骂道:“枉你也是富平侯之子,区区一个博陆侯的家奴就给你吓住了?没出息!”
他一声比一声高,梁朋简直是目瞪口呆——虽说平日里跟彭祖他们也是笑闹惯了,可毕竟人家身份在那里,几时见过有人这般训斥他。
彭祖愣了一瞬,脑子一热便抬腿往刘贺屁股上踹了一脚:“我那是不想与他计较,惹得一身麻烦!”
刘贺嗷的一嗓子,吼得众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你你你你敢踹我?”
彭祖呆了一下,看见原本站在后面的阿凝她们都朝这边走过来,心想面子不能丢不能丢,梗直了脖颈:“我踹你又如何?”
刘贺静默了一瞬,笑出了声,一手抱着鸡,一手揽过他的肩:“好小子,有骨气!”
“······”彭祖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这钱到底给是不给?怎么,看着本公子像好欺压的?”
梁朋自觉今日真是倒了大霉,碰上了两边都不好惹的爷,只得连连赔笑:“小人与张公子和病已公子也是旧识了,自然是跑不了的,公子您看,您先回去歇着,明日小人将二百金送到您府上如何?”
“你瞧本公子缺这区区二百金吗?”昌邑王是有些怪脾气的,发作起来总让正常人不知所措,说这话时,他正拿鼻孔出气。
梁朋懵了,这位公子到底是要钱还是不要啊?
“本公子赢了,这二百金自然是对家出,关你何事?”刘贺眼瞧着对面来了人,也不压低声音,大大方方地,抬了抬头,鼻孔正对着梁朋弓着的身躯。顺手,又摸了摸怀里与他一样高傲地昂着头的“寒鸦儿”。
清猗知道这厮脾气上来了,必然想着“本公子怎么说也是正经的刘氏藩王,岂能在长安坊间这小小斗鸡场上冲他霍家奴低头”,刘氏宗亲近年来对霍氏渐有不满,清猗当下便也不说话,由着他闹。
“何人在此吵闹?”
随着话音,几个家奴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石青色锦衣的男子走了过来,众人看着那男子,有一瞬间觉得晃眼,随即便流露出厌恶之色。
冯殷,字子都,人言其“有殊色”,故而甚得霍光喜爱,果然不假,他看上去年约二十,与刘贺这少年郎相比,容貌虽有不及,但二人同在一席之间,他竟不见得比刘贺差多少。只是这般殊色之下,难掩常年色欲熏陶之下的油腻之气。
“梁朋,这几位是谁呀?”冯子都笑着,语气轻佻,虽长了一张过人的脸,可实在让人喜爱不起来。
未等梁朋开口回话,刘贺也还未及开口骂人,冯子都的眼神就是一亮:“今日真是个好日子,竟在这里遇见这么多美人!”
几个少年还未反应过来,冯子都就大步上前,目光在阿凝她们几个女子身上飞速地转了一圈,伸手就去扯上官珵的衣袖,嘴里还不干不净道:“不意长安城中竟还有这样的绝色美人。”
上官珵使劲一挣,甩开了他的手,小脸通红:“放肆!”
冯子都脸上戏谑之色更深,刚要伸手去抓他,就觉得背后一股大力扯着自己,直把他扯得连退数步,跌倒在地,接着就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
一旁立着的仆役何时见过这般阵势,都呆呆地看着冯子都挨打,直到刘贺神清气爽地直起身子,才听到冯子都大声怒喝:“都愣着找死么?”几个仆役慌忙上去扶起他,冯子都被揍得懵了,眼角还有血迹渗出,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小子,知道我是谁吗?”
刘贺冷笑:“你真是不知死活,方才你哪只爪子碰了这位女公子?”
冯子都气得哆嗦:“你说什么?”
刘贺抽出腰间匕首,欺近冯子都:“我说,你方才,哪只爪子,碰了这位女公子?”
虽然上官珵的身份不为外人所知,可一个霍氏家奴,竟敢在这天子脚下看见貌美的女子便随意调笑,竟拿脏手碰了皇后,何等耻辱!霍氏目无王法,竟连皇后出游一次也要受此折辱!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嚣张!”冯子都勉强直起身,他个头与刘贺相当,气势却短了一截。
“区区一个霍家奴,竟也敢在天子脚下如此飞扬跋扈!”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扬起匕首,刘贺勾起唇角,笑意森森,“你既不肯说,我便废了你一双爪子好了。”
人人都知道这冯子都不过就是个家奴,可是受他欺压的人却又都敢怒不敢言,今日刘贺一句区区霍家奴倒真是解了众人一口恶气。眼看着冯子都就要被废了一双手,一个清甜的声音忽然响起:“公子且慢!”
刘贺一看来人,举起的匕首复又放下,在手中把玩,面上随即浮上了不羁的笑容:“霍女公子,好巧。”
霍成君走过来,站在了冯子都与刘贺之间,笑道:“方才瞧着这边热闹,便多停了会儿,没想到都是相识。”她笑着一一同众人打了招呼,上官珵跑到她跟前,抓了她的手,轻声唤了声小姨母,便指着冯子都道:“他欺负我!”
冯子都在听到刘贺同霍成君打招呼时便心中一紧,听了这一声“小姨母”,更是头皮发麻——霍光女儿不少,唤霍成君“小姨母”的更是不少,可是,这个年纪又这般容貌的,怕是只有未央宫里那一位······
霍成君知道霍家的人在霍显的纵容之下一向跋扈,只是没料到冯子都这样跟在霍光身边的人竟是这副德行,今日正式赶巧了遇上,但见冯子都调笑的五个“美人”里,就算许平君算不得什么,可还有一个皇后一个王后一位婕妤,冯子都算什么东西,当真是不知死活。
“霍女公子,贵家奴胆子可是不输韩嫣啊。”
刘贺压低了声音怕被外人听到认出身份,他一脸戏谑的样子让霍成君没来由地讨厌,可是心中却是一惊。韩嫣是武帝弄臣,仗着帝宠,当年竟敢欺辱景帝之子江都王刘非,今日的冯子都······
“是霍家管教不严,还请诸位多担待,今日之事闹大了实在不好看,二位贵人若是教人认出,家中也会不安。”她意指上官珵与阿凝在此,还需低调行事,“这奴儿回去了我定会请父亲严惩。”
话已至此,霍成君说的也有道理,见上官珵与她如此亲热,刘贺也不好再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冯子都滚蛋,霍成君深深看了刘病已一眼,见他正笑着听平君在说些什么,心底微微泛酸,也向众人道了告辞。
刘贺撇了撇嘴,从仆役怀中抱过他的“寒鸦儿”,嘀咕道:“真扫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冲还没走远的霍成君吼道:“冯子都欠我二百金,可莫忘了遣人送到我住处!”
转头,见大家都看着他,梁朋涨红了脸:“不知公子是哪路神仙,竟为我等出了这数年的恶气······”
想起冯子都那被揍得乌青的眼,泛着血丝的脸,刘贺笑出了声:“好说好说,本公子做好事不留名!”
众人都笑,上官珵也含着笑意向他道谢,刘贺又窘,尴尬地不去看她,心中还别扭着这么个小娃娃怎么能是自己嫡亲的婶母:“应当的应当的。”
梁朋却又苦了脸:“小人虽不知公子是何身份,却知张公子是富平侯少子,张公子与霍家的女公子都待公子甚为恭敬,小人便是愚钝也想的来公子必是大贵之人。只是公子却不知那冯子都的势力和手段,此番一闹,小人恐他日公子不在时,他又来寻小人的麻烦。”
刘贺拧眉,声音立时又高了起来:“他敢?!”闾里黔首竟畏惧霍氏家奴如畏虎豹,连张彭祖这样的身份都不想招惹他,霍氏如今真是手眼通天了,他冷笑,“只怕他今日回去,不死也要掉层皮。霍氏真是好家风啊!”
此言一出,在场知上官珵身份者,皆有些尴尬,唯上官珵仍是懵懂微笑:“霍氏自是好家风。”阿凝忍不住瞥她一眼,却见她眨了眨眼——什么孩子,满肚子心眼儿。
博陆侯甲第中,冯子都跪伏在地,惨叫求饶之声连连,霍光厌恶道:“将他的嘴堵上!”
血水与汗水已渗透衣裳,流到青石砖上,霍显终于不忍道:“君侯当真要将他打死么?”
“平日里他被你纵着我未曾管教,只道一个奴儿娇纵些也不至于如何,哪知他竟如此大胆如此放肆!天子脚下调笑良家子,竟调笑到皇后身上!我不打死他,等着他来害死我么?!”霍光在前朝忙得焦头烂额,没想到刚回家中便见女儿怒气冲冲地拎着这蠢奴儿回来,越想越气,上去一脚便踹得冯子都瘫倒在地,“当着皇后,当着昌邑王夫妇,当着周阳婕妤,冯子都,你真是好本事!”
冯子都抖如筛糠,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战战兢兢等候发落,倒是霍显忍不住相劝:“君侯,他们既已容许成君将子都带回来,便也是不想将此事闹大,若让旁人知晓了,失了颜面的可是天子与皇后。”
“我会不知么?”霍光长叹一口气,“可若我不处置了他,如何在陛下面前有个交代?唯有打死他,传到陛下耳中,那才算是此事了了。”
“君侯若真这般打死了子都,旁人猜其中原由,岂不更伤了皇室颜面,况且珵儿是我们家的人,她能同外祖计较什么?”霍显分明是强词夺理,可霍光偏偏容易被她的话打动,“还是我亲自去宫中向皇后赔罪,君侯再遣人去昌邑王邸赔礼,皇后与婕妤微服本无人知晓,此事若声张开来谁的面上都不好看,君侯打也打了,子都也去了半条命,此事还是悄无声息地淹了最好。”
“赔罪定是要的,只是你还得去昭阳殿赔个礼。”霍光话音刚落便见霍显不忿地要开口,立时不耐道,“周阳婕妤毕竟也是天子嫔御,又颇得圣眷,我们又不知她究竟为人如何,此事是霍家之过,你自己掂量清楚罢。”
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冯子都:“罢了,也不必再打,不许给他医治,他若能活,便算得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