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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尘戏·终章 ...

  •   “还认得么?”背后传来一丝笑音,“你还认得她么?”
      临昭回头看,冷峭的眉眼淡淡的,“月令仙姑。”
      月令轻轻走到画卷前,抬手抚上卷末一串小字,微微笑道,“这是我写的。”
      临昭凑近了,看出那是句诗,“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看得他一阵恍惚,眼前仿佛晃过一片青影。
      那是多少年前了啊,那时候他还在凡世。听说雅茗轩收了张草圣的真迹,便匆匆赶过去,让小厮买下来,自己拿着字,边呷茶边玩赏。突然,两根瓷白的手指伸到他面前,向下一摁,摁上宣纸,哒一声轻响。他抬眼一扫,面前一个青衣姑娘,凌波似的一双眼眼疏淡极了,朝他弯了弯。
      “这位公子,可否与我一赌?”姑娘开口问他,声音也疏淡。岂止是疏淡,简直太疏淡了,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个风姿卓绝的公子,而是个干瘪的死物。他来了点兴致,含笑回问,“不知姑娘想同在下赌什么?”
      “赌你这张纸。”青衣姑娘纤长的手指一曲,轻轻弹了弹那张草圣的墨宝,声音染着点儿笑,“就赌这张纸。”
      那一世,他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那张纸上题的字,正是这句“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临昭闭了闭眼。
      半晌,他喃喃问道,“她如今怎么样?”
      月令看着他,心里突然涌上来抑制不住的酸楚。
      她想起平商前世轮回刚过,入阎罗殿观转轮,看到临昭的结局后,莲华王着青鸟使传来的修书,“……及其入阎罗,观转轮,知前后事,浑浑噩噩,形容枯槁,视其平生容止,已如飞絮落花,任其沾泥随水,一切色相不留……”
      “她如今啊,面目全非。”月令别过头,辛酸地嗤笑了一声,“我与你,不一样也面目全非了么?”
      临昭不说话。
      面目全非……
      他何止是面目全非?

      那一世,他与平商的最后一面是在宫里,漫天细细的雨,她的身子像掩映在烟霭里的柳枝。与她插身而过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拦,轻声问,“阿商,你恨我么?”
      这句话其实很没意思,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大约他那时很清楚,若是在这时候不问一句什么,平商就会真的这样同他擦肩而过,然后永不重逢。
      平商果然停下步子,回头望住他,墨玉似的眸子被雨浸得很润泽,回问道,“我该恨你么?”没摇头也没点头,只侧过脸,又问一句,“我不该恨你么?”
      扯天扯地的雨落下来,他与她之间不晓得是隔了忘川还是银河。
      平商终于弯了眉眼,似笑非笑的神色。这是她一贯的表情。

      “临昭,我不说狠话。”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眼。

      那日临昭不晓得自己在那地站了多久,他只是一直注视着平商的背影,透过那段袅袅的影子,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因着战功卓著被皇上忌惮,而自己尚且年少,为人处事锋芒难抑,逐渐被同僚排挤。日复一日的谗害下,龙颜终于震怒,下令将他禁足将军府。
      兵权尽解,粗茶淡饭。
      八个月。
      他本以为会很苦,后来发现,觉得苦时想想平商,心里不晓得为何,便不那么苦了。
      他就这样,半是有心半是无意,越来越多地想起她。
      无所事事,他开始一天到晚打理府里空着的一小片荒地。种些什么吧,他这样想,脑子里飞快闪过她的脸。种些什么呢?
      最后他决定种君影草,铃铛一样细白的小花,叫人想起小孩子纯真的笑靥。她该多笑笑。他想,那样好看的脸,简直想不出开颜一笑会是怎样的风情。
      风起了,鸟飞了,八个月过去,君影草捧出洁白的花盏,像枝头垂落晶莹的雪花。他笼着袖子靠在栏杆上,在心里无声念她的名字,平商,平商,念得心里一阵悸动一阵缠绵。
      后两日,皇上擢他官复原职的诏书颁下来,他接旨,募的想起她。也不晓得这八个月她过得怎么样,曾不曾想起那个被禁足削职的将军,若是今日在街上遇见,她会是当做没事人错身而过,还是抱拳道一句恭喜
      他越想越觉得心涩,却着实感到自己心涩得不知所云。大约初尝情事的少年们都这样,满脑子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他从没在哪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心意。他想,他爱她。光是这个想法就叫他不知所措得幸福。
      他沉吟半晌,想要不要现在就去找她,抬起眼,竟看见平商站在将军府的门口,凌然的眉眼一如初见。四目相对,她扯扯嘴角,又扯扯嘴角,再扯扯嘴角,还是不晓得要说什么好。
      临昭看着她,心里温柔地发烫。他上前几步,轻轻牵起她的手,道,“我领你看个地方,好吗?”
      她没躲,只不甚自在地侧了侧脸,声音倒是疏淡如常,“走啊。”
      他把她领到那处他亲手栽培的花圃,轻声问道,“好看吗?”他自己都没发觉,这番行为简直像孩子在献宝……好看么,喜欢么,那……喜欢我么?
      平商声音很飘,像是怕吹化了雪,
      “你种的?”
      “嗯。”
      “这八个月种的?”
      “嗯。”
      “给谁的?”
      “给你的。”
      临昭深深凝视着她,刀削斧凿的脸是上苍呕心沥血的杰作,他眸色那么深,像是万籁俱寂的黑夜,“我种来给你看。阿商。只给你看。”
      话刚说完,她的手环上他的脖子。
      她踮起脚,两个人,额头靠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她的眼里像点染着水光,波光潋滟,嫣然一笑。
      三千红尘色相也抵不过那一笑的风情。
      “你怎么这么甜啊……”她轻轻嘟囔着,然后闭了眼,吻上他的嘴唇。

      能不能,让那抹笑留下。
      那时的临昭不晓得,十年后,满天飘飞的细雨下,他会对着那抹再也瞧不见,也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瞧见的背影,恳求上苍,求求你,你要我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的财富,地位,权势,才华,甚至我的生命,你要就拿走吧,我只求一样。
      能不能,让那抹笑留下。
      那时候的临昭,和十年后的临昭也不晓得,当他尘世历劫,复归天庭数千年后,当他的面前,绘着那个少女的画卷缓缓展开时,他会再次,不由自主地发出与昔日一般无二的泣血恳求,会再次,希望付出一切,哪怕失去一切也好,只要能换来那抹笑留下。
      能不能,让那抹笑留下。
      求求你,让它留下来。
      让它永远鲜活,定格在那个初春的午后,那片洁白如雪的花海中。两情相悦的少男和少女紧紧相拥,他们不知道前路坎坷,不知道那漫长的,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纠缠,抉择和放弃,也不知道他们终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分离。
      他们不知道爱可以让人那么幸福,也可以让人那么痛苦。他们只固执地相信着,怀里的这个人,一定会和自己相守到白头。
      就让那抹笑留下来,留下来,永永远远不消失,好不好?

      临昭扬起脸,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月令百味杂陈,想冷笑,却连一丝破碎的笑都扯不出。别过头嗤道,“奇了,你还会为她落泪!”
      临昭轻轻问,“你同她……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师徒?
      姐妹?
      知己?
      还是……
      月令淡淡道,“我没必要同你说这个。”
      她拈了道口诀,掌中现出一只琉璃盏。
      “这是什么?”
      “孟婆汤。”
      临昭愣了愣,旋即了然。“前日我接了月令宫下的天旨,说是凡尘四镇不灵,乱象迭起,要着我入凡世镇邪伏魔。这盏孟婆汤就是为了这个?”
      月令点点头,“你就在此处喝了吧。阎罗殿的莲华王刚刚恰好来了三十三重天,他直接送你的魂魄渡忘川过奈何,倒比你自己去幽冥方便许多。”

      月令没想到,莲华王在月令宫最高的廊台上等她。更没想到,他会那么媚眼如丝地眄着她,绵柔道,“此处竟可以直接看到幽冥十二殿呢。阿令,照你的修为,瞧不瞧得到转轮殿里的蓝花楹?”
      月令默默黑脸,“不要叫我阿令!”
      “嗯?”莲华王声音软绵绵的,“不许我叫,只许阿商叫么?”他抿着唇,墨黑的眼如泣如诉,好委屈啊,真是太委屈了,“阿令,你好偏心!”
      “不许叫阿商!”
      “咦……”莲华王狭长的眼轻轻眯起来,眸光流转,媚态横流,嘴唇缓缓凑近她,靡哑的嗓子打着旋儿,像狐尾轻轻挠过心尖儿,“阿令这是……醋了?”
      醋?!了?!
      呵……
      月令觉得自己要炸了。
      她艰难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才一字一字挤出句话来,“莲华王,你,今日,到底,有何贵干?”
      莲华王上挑的凤眼盛着妖妖娆娆的笑意,“啊,我今日来,是想请月令仙姑解惑的……”
      “说。”
      月令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不能再冷,可莲华王就是不为所动,该撩骚的时候照撩不误。她越冷淡,他撩得越起劲,简直叫人满脸宽面条泪哗哗流。
      见她这样,莲华王眉眼缓缓舒展开。笑与不笑,唇角都是掩不住的媚意风流。
      “阿商是转轮王,是魔,下凡镇邪这种事儿,怎么会落到她头上?再者,她同临昭仙君的那桩故事,我们都晓得……为何她入凡尘,恰好临昭仙君也入凡尘?阿令,这是第一惑。”
      月令侧过脸,冷声道,“莲华王,你着实是想太多了。”
      “想太多?”莲华王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捻平衣衫的褶皱,月白长袍上琥珀流光的芙蕖像盛开在他的指尖,“不……阿令,不是我想得太多,是你做的太多。”
      他勾唇浅笑,不欲再作纠缠。
      “第二惑,阿商未饮的那盏孟婆汤,阿令,你想做何用处?”他垂低眸子,声音还是那样靡丽,那样轻柔,“不要告诉我你给临昭仙君喝了。我既然来找你,该晓得的自是全晓得了……今日你着天旨召阿商下凡,月令宫的仙使从我的莲华殿出去,专门绕去了奈何桥。”
      “她为什么不回三十三重天,要去奈何桥?”
      “她去奈何桥,是要和孟婆叙叙旧吗?”
      “从孟婆手里拿的一盏,加上我给的一盏,阿令,你手中该有两盏孟婆汤。”
      “临昭君喝一盏,剩下的那一盏,你想留着做什么?”
      “阿令,我不想说这么明白的……我说这么明白,你会害怕的,是不是?”
      月令感到身子在慢慢发烫,但心却越来越冷,她压下心头翻腾的恐惧,拼尽全力维持着面上的一片冰寒,“你到底在瞎说些什么!”
      莲华王望着她,慢慢笑了,“你在撒谎,阿令。”
      他的声音,真是无比无比的温柔,看她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宠溺和诱哄,他就这样,温言软语,却字字诛心,“阿令,你瞧,你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傻孩子……”他轻轻笑,体贴地环住她不断颤抖的身子,叫她不至于跌倒,“我有时真的很好奇,你同阿商是什么关系呢?你为她,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可我试过她,她甚至都不晓得你是谁。”
      她在一片混沌中奋力睁大双眼,“这就是你的第三惑?”
      “怎么会……”他俯在她耳畔呢喃,亲昵低柔宛若情人间的耳语,“阿令,我前日里听闻,无妄海这一千年时有异动……这才是我的第三惑呢。不知,阿令可否替我一解?”
      无妄海。
      仙家禁地。
      不只是三十三重天的禁地,甚至不是只九重天的禁地。三山,四海,五湖,六合,八荒,九州,凡有生灵处,谈之,无不色变。
      传说,无妄海底,封印无数逆世恶灵。驩兜,饕餮,鲧,梼杌,这些几乎湮灭于世上古凶兽,都有一缕恶魂佞魄沉于海底,永世挣扎,却一无所获,受尽折磨,却永不得脱。
      恍惚间,谁的吐息芬芳如麝兰,谁的指撩起她的发,谁的轻语呢喃拂过她的耳畔。
      “阿令,入无妄海唯一的法诀,就掌在你的月令宫中呐……”
      月令痴痴瞪着眼,眼中一片茫然,似有千万片白影聚了又拢,拢了又散。她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撕裂般的叫嚣,“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知道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致她死地!
      “你都猜到了是吗?”她浑浑噩噩,颤抖着嘴唇问出这句话。
      “嗯。”
      拥着她的那个男人,分明那么温柔,他的举手投足,他的笑意流转,都是勾魂摄魄的潋滟风华。连他应答的声音,都那么低柔,那么沉溺,直可以靡酥人的心骨。
      明明那么残忍的字句,从他的口中吐出,竟甜蜜得像是最动人的情话。
      “阿令,你不想让我晓得的,不能让我晓得的,不敢让我晓得的,我都晓得了……”
      “这一千年无妄海的异动,是你的手笔吧。”
      “监守自盗?阳奉阴违?放个把恶息入凡世,引得奸佞邪肆,无止无尽,不穷不休,以期逼起民怨,好叫天庭降旨着仙使入凡尘镇邪伏妖么?阿令当真好算计。”
      “临昭领的天旨该是九重天的意思,放到阿商手上的天旨……大约是阿令你自作主张。”
      “你留下的那盏孟婆汤,是想自己喝么?”
      “阿令,你是想随着阿商一道,下凡么?”
      月令动动嘴,竟是不发一言,就这样默认了。
      莲华王瞧着她,永远媚意撩人的眼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他轻轻地,柔声安抚道,“阿令,别害怕,我虽不晓得你为何要这样做,但我来,不是要阻止你……”他俯在她耳旁,无比爱怜,无比轻柔地哄道,“阿令,我是来助你的……你想的很好,做的也很好,但还有一个人,阿令,只有把他也放进凡尘,你想要的,才能万无一失,你求的,才能得偿所愿。”
      “……谁?”
      “迦陵仙君。”
      月令的眸光萎散,眼神痴痴茫茫。
      “……为什么?”
      “嘘。”莲华王伸出修长莹白的手指,缓缓抵上月令的嘴唇,然后轻轻地,温柔地摩挲着。“阿令,别问。”他说着话,掌中渐渐现出一只琉璃盏,五光十色,晶莹剔透,像盛着三十三重天际不散的霞光。
      “阿令,这是迦陵的,记得要给他。”

      没再看月令离开的背影,莲华王垂眸,指间夹着一缕青丝。那是他刚刚用术法从月令的发上割下的。他将这缕青丝收进袖中,然后抬起眼,远远眺望,脸上是极尽妖娆,极尽柔情的笑容。
      仙者一向对发丝极其看重,因为有时,发丝具有与主人相同的仙势。可下诀,可施咒。
      “听闻你一遇到同阿商有关的事,便方寸大乱,进退失据。传言诚不欺我。”莲华王轻笑一声。
      他方才趁月令心潮跌宕,神思混乱时,对她了施摄魂魅术。若不然,凭月令的修为法术,想神鬼不觉地取她的发丝,必定要很费一番功夫。而要让她以三十三重天之名降旨着迦陵入凡世,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莲华王站在月令宫最高的廊台上,直望到幽都阎罗转轮殿。满目幽蓝的花树,像火苗勘勘灼伤人眼。“阿商啊……”他在唇舌间缠绵地呢喃平商的名字,“阿商,我只能助你到此处了……”
      他拈着那缕青丝,眯起眼,似恍惚,又似淡漠。但他唇角的笑,还是那样媚意温柔,荡漾的眸光,还是那样妖娆靡软。
      “阿商,我诓了月令。其实,我晓得你同她之间的事,我也晓得她为何要这样做。”他低哑的嗓子化作一声叹息,像绵软的春风缓缓化开霜雪,“阿商,真希望有朝一日,你会向我问起这些。”

      三十三重天,浩荡的长风吹动莲华王的襟袖,他身侧,似有无数琥珀色的芙蕖灼灼盛开。

      他身下千万丈下,是人界。无数饥寒交迫的贫民,无数荒淫奢靡的贵族,无数有志却不得施展的士子,或长歌当哭,或涕泗横流,在这绝望的,荒唐的,命比纸薄的世道上,在他们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面前,艰难而痛苦地挣扎着。

      再往下千万丈,是幽都阎罗。漫天红霞下,转轮殿的石门缓缓阖闭,蓝花楹却茂盛一如往昔。一成不变,却又瞬息万变。由生到死,历死而生,概莫如是。

      一曲震咤三界的跌宕长歌,在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傍晚,于那无人关注,亦无人知晓的角落,缓缓奏出前调的第一个音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前尘戏·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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