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散》暮霭沧洲

38、第 38 章

　　大宋都城，汴梁
　　皇宫内苑，巡夜的兵士们在大殿的四周巡视着，不敢有一丝松懈，只因他们身后的大殿中，端坐着当今大宋的统治者——宋太宗赵炅。
　　冷清幽暗的大殿内，只有御座前燃着两盏长明灯，四周空无一人，便连随侍的人员都被遣散出去，只有赵炅一人，在大殿中央，借着摇曳的灯火，看着手中的迷信。
　　直到阅完最后一行字，赵炅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写信的人——是存了十二分的心思，虽然信中字里行间仅是恭敬之意，似乎只是将一桩江湖琐事报告与他，但——只是最后短短的两行，便足以叫赵炅恨不得立时将此人找出来，斩草——除根！
　　赵炅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想起信中所载的圣香的近况，不禁欷歔。
　　那孩子……其实委实讨人喜欢，若非……若非他是那人的孩子……只怕，他对他的宠爱，会更甚于自己的孩子。
　　想起自己的几个孩子，赵炅忽觉得有些头疼，索性不再多想，将信笺往桌上一放，起身唤道：“来人啊。”
　　这封信来的蹊跷，也不知信中所言有几分属实，虽然最后的话确实让人担忧，但派去寻找圣香的人已经出发了，只要将他找回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若此事确是他所为，那么，无论曾经多么疼爱他——圣香，都是留不得了！
　　正这样想着，赵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没有人进来。
　　赵炅转身向殿门外看去，侍从们都在殿门外候命，往日他话音还未落，人便都进来待命了，今日……
　　心中咯噔一下，赵炅缓缓伸手握住了桌上的暗门，打开机关，取出了里面的佩剑，这是他用来以防万一的剑，剑上涂有剧毒，见血封喉——
　　毕竟是战场上走出来的皇帝，赵炅一时警惕后，并未过分慌张，又提声唤道：“来人啊！”
　　还是无人回应。
　　赵炅心中一沉，这幽暗的大殿现在寂静地让人不禁背脊发冷，殿门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经隐在了云后，远远望去，只见一片黑暗，深邃地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其中。
　　赵炅不觉咽了口口水，他的手复又伸向桌下，那里有一个开关，只要按下，御座后就会出现一条暗道，通向安全的地方！
　　就在他的手即将按上开关之时，忽有一个声音拔地而起，清婉悠长——
　　笛声？
　　赵炅一呆。
　　那笛声仿佛沉积着亘古的苍凉，将这首从未听过的曲子，吹得恍如长叹，就像是要将这世间一切的悲哀都纳入笛中，将这世间一切的寂寥都收入曲中，笛声清越，曲声寂寥。
　　赵炅恍惚地听着，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缓缓回身，在一片浓雾中，只见嘴角的一丝轻笑，倾国——倾城——
　　赵炅陡然一惊，醒觉过来，按住了手中的宝剑。
　　不管来人是谁，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中能这般来去自如，堂而皇之地吹奏笛曲竟然无人阻拦，那只有一种结果——这大殿四周，已经没有人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踏过殿门外密实的黑暗缓缓走来，那笛声渐渐飘近，愈发清晰。
　　赵炅手心发凉，全神贯注地望着缓步走来的人，沉声道：“什么人，还不快快跪下见礼？”
　　笛声一顿，那人似乎轻轻一笑，笑声冷若清风。
　　女子？
　　赵炅一呆。
　　直到那人慢慢走到灯火可以照亮的地方时，赵炅看着来人，一时僵硬。
　　“你……你……你是……笑姬……？！”
　　来人恍然一笑，世间万物，在那一笑之下，灰飞烟灭——
　　曾几何时啊，他对这样的笑颜着迷得无以复加，就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宝物，却是远在天边，不可触碰——
　　笑姬……笑姬啊……
　　在这似乎鬼魅丛生的夜晚里，看着突然出现的，早已消失在记忆中的绝美笑颜，赵炅忘却了心中的恐慌，仿佛曾经痴迷的心境又回到了这个老迈的身躯中，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远不可及的梦！
　　然而！
　　就在他的手将要触及那张如梦似幻的脸，触摸到那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时，“笑姬”的身边忽然又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浮现，那袭贵重的黄衣之后冷峻的脸，竟与赵炅有几分相似！
　　赵炅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眼睛慢慢睁大，惊慌，难以置信的表情在眼中一一划过，看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容，赵炅只觉脑中倏时一片空白，他惊至极限只剩呆愣，呆呆地唤道：“……大……大哥……”
　　那张黑暗中浮现的脸上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赵炅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两道鬼魅般的身影，身体沉重地似已不受控制。
　　“大哥……笑姬……你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个“死”字登时将他混沌的脑子打回清醒，赵炅惊惧地踉跄着向后退后，“砰”的一声撞倒了一盏长明灯，殿内立时暗了一片，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之下，那两张脸上的笑容竟都是十二分的狰狞——
　　“啊——！！！”
　　仿佛被那样的笑一下子刺到了痛处，赵炅猛地大叫起来，眼中的惊恐已经积攒到了顶点，他慌乱地拔出佩剑，在空中胡乱地挥动着，“你们不要过来！鬼魂！不要过来！”他踉跄地向后退，想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来人啊！来人啊！护驾!护驾！”
　　赵炅苍老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那两道身影渐渐靠近的气压。
　　赵炅双腿发软，瘫到了地上，颤抖地看着那两道缓缓逼近的身影，只觉得周身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一般，粘稠，令人窒息，不可动弹。
　　随着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近，赵炅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颤抖着张着，却是再也喊不出一句话。
　　四周的空气愈发稀薄，两道身影在他跟前停了下来，赵炅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浑身颤抖不已。
　　感觉到头顶有阴影投下，那股诡异瘆人的气息越发浓重，阴影越来越深，仿佛已经嗅到了铁锈血腥的味道，赵炅空张着的嘴里赫然发出一声惨叫：“啊——！！”
　　三十四、
　　然而，一切死亡的气息就在最接近他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若是这样将你吓死了，倒是我自找麻烦了。”
　　清冷冷的声线缓缓吐出一句话，不是笑姬，亦非赵匡胤。
　　赵炅几欲脱躯而去的神识在那股淡淡的檀香气息下瞬间安定下来，他怔忡着抬头望去——
　　只见清冷的月色越过层层乌云，越过层层窗帷，映入殿内，竟是比长明灯还要明亮数倍。
　　就在这样圣洁的月色中，一袭鹅黄色的衣裳似随月色的流动轻摇，那双隐在黑暗中的容颜在月色的映衬下现出了原本的清丽，嘴角若有若无的一丝讥讽笑意，睥睨终生。
　　黑暗之中，那双眸子缓缓睁开，惑人的金色在她眼中流动，宛若神诋——
　　赵炅心中一时震惊——金色的——双眸——
　　“宋太宗，幸会——”
　　那月色中如同神人的女子缓缓笑道，那平静无波的声线竟将赵炅受惊的心神渐渐安抚下来，他呆呆地看着她，许久，才哑声道：“你……你是……金色双眸……你是……”
　　就在那个名字在他口中呼之欲出之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空气被划破般的裂锦声，一道银光自门外急速袭来，直击大殿中央的人。
　　女子眉尖一挑，“来得还真慢啊。”
　　与此同时，大殿另外三个方向同时滑过利器的寒光，似乎约好的一般，同时袭向她。
　　四面寒光交织如巨网，将中间的人网入其中，划起的烈风如同小刀，只割得一旁赵炅也觉面颊生疼，然而，站在巨网之中的女子安然的看着越逼越小的烈烈寒光，却是缓缓抬头，似是向着虚空中袭来的四个人，漠然一笑。
　　那四道寒光似都在那一笑中滞了一下，还未待他们回过神来，那黄衣女子的袖中已经滑出一根玉笛，落入手中，她轻轻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挡，就像是为一幅绝世画作添上最后一笔，就像是拂开一层轻纱，那般轻盈，那般随性。
　　然而，就在那轻轻一挥间，四道寒光登时分崩离析，虚空中几乎同时响起四声闷哼，原本势在必得的攻势一时溃败！
　　就在四道闷哼响起的同时，寒光向四个方向分别一收，四道各异的身影就在月色中渐渐出现。
　　黄衣女子顺势负手在后，略略扫视了四周各自轻喘得四人，眼中却是一抹失望之色。
　　“这任四族派出的人听闻已是族中青年一辈绝无仅有的高手，现下看来，却是青涩啊。”她玉笛在手中轻点，“难道你们族长没有告诉你们，四族力量环环相克，轻易联手相攻，若是寻常术师倒也罢了，若是碰上修为高深之人，反而是一大漏洞么？”
　　四人俱是一惊，居东面的人缓缓走出，手中握着一柄长枪，向黄衣女子拱手道：“听姑娘之意，却是对四族了如指掌，只是不知姑娘深夜潜入皇宫，以结界之术驱散众人，胁迫帝王，却为何事？”此人声音沉稳，却是男子。
　　黄衣女子闻言向他看了一眼，“哦，东族的小子吗？修为不错，潜心修习五十年，必有大成。”
　　众人一愣，方才那男子所言却是在刺探敌情，谁知她却答非所问，倒是指点起来。
　　赵炅似是这时才彻底醒过神来，想起自己身边尚有四族之人守护，不禁大松一口气，“快！快替朕将她拿下！”
　　黄衣女子闻言缓缓回头，轻轻扫了他一眼，被那样冷然的眼色一扫，赵炅只觉身体一僵。
　　这时，月色缓缓移动，浅浅地向黄衣女子的脸上移去，随着那张容颜在月色映衬下越来越清晰，西面的人缓缓睁大了眼睛，满脸惊愕之色。
　　“是你……你……赵泠烟！”
　　黄衣女子转身向她一笑，“怎么，蒋姑娘，这才认出来？修行不够啊。”
　　西面的人快步从阴影中走出来，赫然是曾经与圣香一行同路的蒋玉函！
　　只见她一脸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月色下立若孤竹的泠烟，手中的长剑缓缓紧握，“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函儿，你认识她？”
　　北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询问道。
　　蒋玉函无暇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泠烟，许久，陡然提剑，“你到底是什么人！”
　　泠烟轻轻一笑，“我的容貌嘛，世上的确没几个人认得出，不过，这双眼睛——你们总该认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方才已经恢复黑色的双眼中慢慢涌起金色的潮水，一时间，耀眼更胜月光。
　　四人的眼神缓缓转为惊愕，难以置信，许久之后，便是敬畏之色，身体中从小训练来的反应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屈膝，单膝跪地，向着大殿中的女子，而非大宋的君主，缓缓致上最崇高的礼节！
　　泠烟淡漠的眼神在四人微颤的身影上一一扫过，最后，留在了蒋玉函身上。
　　“起来吧，我并非你们的王。”
　　四人的头却是更低下去。
　　“我辈自幼深受祖训，诸神面前，无我辈站立之地。”东面的人恭敬道，声音中是无法掩饰的慌乱。
　　泠烟眉毛一挑，却也不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退下吧。”她缓缓瞟了赵炅一眼，“我有要事——与太宗相商。”
　　赵炅浑身一颤，正欲让那四人莫走，却见那四人已毫不犹豫地站起，恭敬地一鞠躬，已如来时一般瞬间消失在月色中。
　　赵炅惊慌地叫道：“别……别走……”
　　“四族只有在皇族生命受到术师威胁时才会出手，我没打算伤你，他们自然不会留下。”
　　赵炅慢慢回头，只见泠烟已径直在大殿中拉了张椅子，斜身坐下，神态悠然。
　　“放心吧，你的性命我没有兴趣，今日我来，只是想向你求一样东西。”
　　赵炅定定地望着那双金色的眸子，许久，忽然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常态，慢慢走回龙椅坐下。
　　“……原来，诸神的传说竟是真的。”赵炅深呼一口气，缓缓道。
　　“呵呵，是真是假，不过如此。”泠烟轻笑道。
　　赵炅缓缓道：“也许，朕……我也应该拜你一拜，‘诸神面前，无我辈站立之地’，这句话在皇室中代代相传。”
　　泠烟似是畏冷般向椅子里靠了靠，“我已说过，今日我来，没有胁迫你的意思，你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我看来，不过粪土。我若真有取代你而为之的意思，十年前就已经做了。”
　　赵炅面色一白。
　　“今日我来，只为想你讨一样东西，讨到之后，我自然会放你出阵。”
　　赵炅握了握拳，试图冷静下来，“……什么东西？”
　　泠烟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一道圣旨。”
　　赵炅一愣，“圣旨？”
　　“是，一道圣旨，一道可以让江湖短期之内无波无浪的圣旨。”
　　月色笼罩之下，赵炅恍惚地看着闲适而坐的女子，明明是身处皇家大殿之内，却似高踞九霄云层之上，明明与自己只相隔三尺的距离，却似端坐九重天上俯视着自己，那金色双眸之中闪烁着——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铿然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