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散》暮霭沧洲

12、第 12 章

　　话说圣香一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也过了一个月，倒没有什么人追来。同行的人对他们的“夫妻”身份已经深信不疑，倒也平安。
　　一日，路过一个小村时，前去探路的人久去不回，郝师傅颇为担心。
　　泠烟坐在车内，掀起帘子看了看，说道：“这探路的人去的太久了，不太对。”
　　“也许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圣香悠闲地躺在垫子上，随口说道。
　　“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啊。”泠烟瞪了他一眼，转身准备下车。
　　“你想干什么？”圣香直起身，有些憔悴的脸上不正经的笑意已经收了起来。
　　“去看看。”泠烟淡淡说道。
　　圣香脸色不是太好，“你——”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这行人中能够挡一挡的也只有你我和杨家姐弟，以及蒋姑娘，郝师傅也算一个，但他毕竟年岁大了，其他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商人。如果前面真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以自保，却不一定能保他们。”她的语气十分冷静，说罢，她慢慢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一个人去——咳咳，能做什么？”圣香轻咳了几声。
　　“做我能做的，不过我也没这么傻，真出了什么事，我会逃的。”泠烟笑着说道，“你就好好养病吧，我会托杨姑娘照顾你的。”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瞬间只剩一人的车内，圣香愣愣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无奈地笑笑。
　　果然，拦不住啊。
　　他躺回垫上，心口很不舒服，但这些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嬉笑怒骂的圣香少爷了，就算是不舒服，也决不表现出来。
　　否则——她会担心。
　　“杨姑娘，可否拜托你照看圣香一会儿？”泠烟走到杨家姐弟的车旁，敲敲车窗，将杨环燕唤出来，说道。
　　杨环燕点点头，“赵姑娘请放心。”她看了看后面的车，脸上略微发红，忽然觉得不对，连忙问道：“赵姑娘你要去哪儿？”
　　泠烟摆摆手，“只是要去前面处理些事情，没什么大事。”
　　“这——不是有探路的吗？”杨环燕不明。
　　“杨姑娘也是出身武林世家，应该知道一些的。”泠烟没有明说。
　　杨环燕惊恐地看着她，许久，才低下头，“我知道了，圣香公子——便交给我吧，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泠烟笑笑，“办完事自然就回来了。”
　　杨炳玉一直在偷听，听到这里他跳下车，大声说道：“我陪你去。”
　　“弟弟——”杨环燕大惊。
　　泠烟笑着摇摇手，“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你还是陪着你姐姐吧，还有圣香哥哥，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杨炳玉冷哼一声，“谁要陪他啊。”
　　泠烟没有多说什么，便去找郝师傅。
　　“弟弟，你说什么呢。”待得她离开，杨环燕才低声训道。
　　杨炳玉一仰头，“我就是不喜欢那个什么圣香，怎么样？”
　　“你——”杨环燕从小就拿这个弟弟没辙，只好一甩手，向后面的车走去。
　　“姐姐，你真的要照顾他啊。”
　　杨环燕这才停下来，说道：“我已经答应了别人，怎么能失信呢。”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这么照顾那个圣香，你不是要去找李哥哥吗？”杨炳玉不解地喊道。
　　杨环燕呆呆地看着弟弟，没想到弟弟竟会这么想，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弟，不是你想得那样。”她也不再多说，径直上了后面的车。
　　什么叫做不是我想的那样？杨炳玉心中不忿，狠狠地踢了车子一脚。
　　“赵姑娘你是说你要到前面看看。”郝师傅上下打量这个白衣的柔弱女子，摇摇头，“不行，怎么能让一个女子去。绝对不行。”
　　“泠烟也是武林人士，总比其他人好些，郝师傅您年岁已高，不能冒险，这行人里，除了我，没有更适合的人了。”泠烟冷静地说道。
　　听着她娓娓道来，郝师傅竟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他深深地看了这个笑得温柔的女子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愿只是我多心，近日秉烛寺闹得很凶，我怕——哎，那你凡事多小心是了，老头子老了，也劝不动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说罢，他解下一匹马，将缰绳交到她手上，“丫头，小心啊。”
　　泠烟笑了笑，“多谢。”便翻身上了马，一扬鞭，便急驰出去。
　　郝师傅站在原地，看着绝尘而去的白色身影，忽然觉得真是老了，这些年轻人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啊。
　　泠烟骑马疾驰在小道上，沿途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人，地上除了大概是探路的人留下的马蹄印，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经过这条道了。
　　这条道应该是进出村子的必经之路，没有人经过的痕迹，只能说明，村民已经很久没有出村了。
　　现在正是赶集的时节，村民应该都会到镇上换取商品，怎么会这么冷清。
　　泠烟的脸上少见的收起了笑意，不由地加快了速度。
　　疾驰之中，就在快到村口之时，她忽然看到身旁的草丛里闪过一抹异样的颜色，她急忙停下马，还未等马停稳便一跃而下，朝哪边奔去。
　　走进之后，待得看清眼前的东西，她心中噔的一下，脸上第一次显出了悲愤的神情。
　　早上出去探路的人，商队里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今正静静地躺在草丛里，他身上的黑衣已经被血染成了紫黑色，身旁的草丛上也沾满了血迹。
　　泠烟眉头紧锁地蹲下去，看到他的脸上犹留着惊恐万分的神色，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双目圆瞪，十分吓人，她静静地看了一会，才伸出手将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
　　“安息吧。”她轻轻地说道，语气缥缈，没有太多的悲痛，似乎是对生死看的极淡之后的冷静，但还是隐隐透出了一种深远的悲哀。
　　她仔细地查看着他的伤口，颈上一道，身上三道，其中颈上那道是致命伤，割破了大动脉，血流不止。
　　四道伤口看来都是一样的利器所伤，她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兵器，但看来应该是类似弯刀的兵器，伤口细而深，说明出手的人不但下手狠辣，甚至很熟练，否则不会造成这么细小却入骨的伤口。
　　她四下一看，血溅得范围倒不是很大，说明那人出手很快，没让这孩子有逃开的机会，否则，血溅得到处都是。
　　泠烟看着眼前的惨状，虽然还是保持着冷静的神态，但紧握的双手还是透露出了她内心的愤怒，她解下马上的披风披在孩子的身上，站起来，默默哀悼片刻，便继续前进。
　　她将马系在树上，步行向村里走去。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甚至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她走得很慢，笼在袖中的手紧握袖中的玉笛，缓缓提起真气，浑身警戒，但表面看起来还是很闲适的样子。
　　还未踏入村中，便被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很不舒服，泠烟迟疑一下，走了进去。
　　若说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
　　土地被血染成了红色，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的奇异味道。
　　村子里没有生人的气息，那熟悉的死亡的味道笼罩了整个村庄，仿佛将这个曾经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和人间切割开来，形成了人间的地狱。
　　泠烟怔忡地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些被可以堆成一堆的村民的尸体，她的眼中忽然弥漫着一片鲜红的血色，就好像是从记忆的深处弥漫出来的血色，一层一层地笼罩着她。
　　她呆呆地站了许久，才迈开脚步，向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走去，血腥味越来越重，她脸上凝重的神色也越来越深，走到那些村民面前，看着他们脸上相同的惊恐的神色，以及那死死抱住孩子的父母千疮百孔的身体，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神啊，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我的生命注定会沾满鲜血吗？
　　还是，我的生命，注定离不开这悲凉的红色。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空气中迅速掠来的强烈杀气，还有什么东西擦破空气袭来的声音，她心下一惊，迅速地向旁边一闪，手中玉笛出手，险险挡住了袭来的利器。
　　叮的一声，她退了几步，那利器在空中一个回旋插入地中，竟然入土三分！
　　好强劲的内力。
　　泠烟觉得胸前真气被这飞来的暗器打得有些絮乱，她深吸几口气，横笛在手，不敢松懈半分。
　　便在这时，空气中遥遥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终于来了一个有用的。”
　　泠烟心中一凛，此人说话底气十足，甚为冷静，内功修为定是极高，她屏息凝神，忽然冷冷一笑，扬声说道：“既然做了，又为何躲在暗处？”
　　空气中一片寂静，许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的笑声，“呵呵，看你这样子也就是个半吊子，何苦逞强，看你是个女的，我也不想杀你，快滚吧。”
　　“女的？”泠烟心中涌起一股怒火，“那这些村民是怎么回事？”
　　“呵呵，我只是留下来看看还有没有偷窥的老鼠，杀人的人，只怕早就去老鼠窝了吧。”
　　老鼠窝？！
　　泠烟骤然醒悟，如果他们已经察觉有变，又何必引起这么大的乱子打草惊蛇，肯定是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目标就是商队——不！是圣香！
　　“赵公子，你可是不太舒服？”
　　圣香的车上，杨环燕看他面色不对默默地坐着，迟疑地问道。
　　泠烟走后不久，圣香便觉得胸口发闷的迹象愈发明显，最近发病的间隙是越来越短了，他是十二分的不舒服，但是在杨环燕面前，却不好表现出什么，他淡淡一笑，“是啊是啊，泠烟抢了我的早餐，我当然不舒服了。”他只是想让杨环燕不再担心，笑嘻嘻地说道。
　　“哎，那我去准备一下。”杨环燕立刻焦急地站了起来，她竟然不曾怀疑泠烟这样的人竟然会抢圣香的早餐，只是准备去找些食物。
　　圣香也没料到她竟然深信不疑，连忙拦住她，“我只是开玩笑，你怎么当真了？”
　　杨环燕一愣，“开玩笑？”
　　真是单纯的女子。
　　圣香无奈地笑笑，若是以前，他必定会好好捉弄捉弄她的，但现在心情变了，胸口也闷得不舒服，实在没了那种心情。
　　“你真的以为泠烟会是这么无聊的人？”圣香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看着她窘迫的脸，笑着说道。
　　杨环燕脸上不禁发烫，低下头去，“我……只是……一时紧张罢了。”她说完之后才突然想起泠烟和圣香是未婚夫妻，在未婚夫面前怀疑她的为人有失礼节，她连忙补道：“我知道赵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那么优秀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圣香倚在窗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哎？”杨环燕疑惑地抬头，“不是赵公子你方才自己说的吗？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吗？”说道后面那一句时，她又低下头去，揪着自己的衣襟。
　　未婚夫妻？
　　圣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啊，在人前他们就是未婚夫妻，只是……
　　他摇摇扇子，笑得很惬意，忽然问道：“那杨姑娘觉得我们合适吗？”
　　杨环燕心中一噔，“当然……合适了……”她忽然觉得一阵失落。
　　“若我们只是好友呢？”圣香忽然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怎么可能，赵姑娘武功高强，性情温和坚韧又善解人意，赵公子你又是如此优秀的好人，你们两个……怎么可能不是一对呢……”
　　圣香忽然笑了，笑得很淡泊，很温暖，和平日里促狭的笑容完全不同，似乎是回忆了什么事。
　　“你真的觉得泠烟是这样的人吗？”
　　杨环燕默默地点点头，“虽然我和赵姑娘相处不长，但我也知道她的确是个好人，赵公子你也是好人，你们站在一起时，总让人觉得……应该在一起。”她心中有些苦涩，但还是认真地说了出来。
　　应该在一起……吗？
　　圣香摇扇子的手停了下来，他仔细看着这把扇子，这是泠烟买来的，但上面的字却是她写的。
　　千岁风流——何人能拥有千年的寿命呢？
　　人生苦短，一来一去间，便是完结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一辈子能交上几个好友，能够任性妄为一次，能了无缺憾，也算是不白走着一遭了吧？
　　过去的二十八年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来了，遗憾的事有之，开心的事也有，也算是满足了吧？
　　两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也是恍然入梦，大玉，阿宛，小宴，还有小毕，还有阿暖，死的死，隐居的隐居，曾经一起喝过的酒，看过的景色，现在竟然已经记不清了。
　　时光流转如潮汐，匆匆便度过了一生，若能无憾，岂非乐事？但世上能有几人生而无憾？又有几人能真正置生死于度外？以死为生，能有几人做到？
　　便是连他，也做不到。
　　但——泠烟就是这样的人吧？
　　无视生死，一生只为自己所认定的事而活，不为其他琐事所累，着实——让人羡慕啊。
　　“赵公子？”杨环燕久久不见圣香说话，抬头一看，竟发现他看着扇子正自出神，她轻声唤道。
　　圣香慢慢抬起头来。
　　杨环燕在他抬头的一刻彻底看呆了。
　　圣香很少不笑，但此刻他确实没笑，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深不见底，仿佛一切都会被吸进去，沉溺于那深沉的悲哀中。
　　她呆呆地看着圣香，仿佛忘记了呼吸，在那双眼睛中，仿佛能看到人类所有的情感，甚至是她自己的影子，她恍惚地想起了，还在家中时，每日和弟弟到后门外的小树林里，看到阳光稀稀落落地漏在地上的青苔上，然后遇到了那个人，那个改变了她的一生的人。
　　她恍惚觉得脸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流下，渐渐滑过脸颊，落在手上，沁骨冰冷。
　　“杨……杨姑娘……杨姑娘……”
　　直到圣香出声唤道，她才骤然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啼笑皆非地说道：“我没事……让赵公子见笑了。”说罢，她一转身下了马车，动作极快。
　　圣香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尴尬地停在空中，只得无奈地笑笑，他今天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以前的事情，突然觉得有些发冷，是从心底升起的寒冷，泠烟在时，是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他刚刚收回的手忽然僵住，脸上浅浅的笑意也突然僵住。
　　和泠烟在一起的时候……决不会有这样……悲哀的心境。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觉得很安心，也没有时间想起那些往事，自然——不会悲哀。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多了些苦涩的意味，还有些许的无奈和低落。
　　已经习惯了，和她在一起了，那个坚强得仿佛什么也打不倒的女人。
　　他一个人坐在寂静的马车里，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那不祥的颜色忽然让人觉得心中烦闷。
　　泠烟怎么会去了这么久？
　　感觉不对，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正欲下车，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还有一阵浓郁的血腥味，他心中一惊，迅速掠下车。
　　“嘿嘿，不愧是圣香公子，反应真快啊。”
　　他飞快地掠出一段距离，便看到自己的马车顶上竟然站着一个人，那强烈的杀气和浓重的血腥味愈发刺鼻，他连忙捂住鼻子，轻咳了几声。
　　“那么，便让我，将你的人头带回去吧，也好给寺主一个惊喜。”
　　站在车顶上的人狞笑几声，说道，那声音尖细刺耳，十足的阴险。
　　圣香眉头一皱，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这时，其他车上的人也发觉不对，方才跑掉的杨环燕红着眼和杨炳玉一起跑了过来，看到车顶上的人都是一惊。
　　郝师傅飞快地奔来，看到车顶上的人，他脸色骤变，低喃道：“秉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