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楠记》西颐

8、晚宴

　　早上，天未亮时，窗外已蒙上一层细细的薄雾，不知谁家的狗吠叫着，楼上的女人大声的埋怨着。她已经醒了，今天是周一，该上班了。

　　睡眠真是个奇怪的过程，象一次死亡接着一次新生，过滤掉了痛苦，榨干这种那种的欲望和情感。精疲力竭后，真切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后，觉得从未这轻松过，从未这踏实过。昨晚还是那么痛苦不堪，早上却也是生龙活虎了。

　　她迅速起了床，洗漱完，来到镜前，右脸还有点浮肿。她从冰箱里拿出冰块，认真的敷了几分钟，化好妆，轻松走出房门。

　　对于那一个接着一个走进我们生命的人，并肩而行，渐行渐远，再然后，便是决绝与遗忘。

　　刚一来到办公室，行政副总就让她去他的办公室。刚进门，她皱了皱眉，轻轻地，将门虚掩上。

　　他的办公室在公司进门的左边，凌乱的文件霸占了一桌，桌上的那盆花已经奄奄一息，烟灰缸里装满烟灰和烟嘴，缸底浸出黑黄的水渍。整个办公室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秦总从满桌子的凌乱文件中，从容而又准确抽出一文件，交给她，面无表情，对她说：“这个是今晚晚宴客人的名单，晚宴的时间和地点都在上面，今晚你和我一起出席。”说完，低着头看他的电脑了。

　　她淡淡的微笑，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最近秦总感情不顺，心情不太好，大家都很理解。

　　秦总，40岁，在公司任行政副总已经有好几年。人还是不错，为人耿直，对下属也很好，特别喜欢与人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离异后，与小15岁的女朋友分分合合，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他倒是不介意，和同事在一起，他还详尽的回放场景，煞是有趣。最初，徐楠还真诚安慰他，后来，她发现他只做情感的倾泻而已，并未曾想得到她的宽慰，便不再作声了。

　　徐楠见过一次他的小女友。是在公司员工聚餐活动中遇见的。她很年轻，25岁左右，高高的个子，长长的头发，显得极为瘦削，鸭舌帽把整个脸都遮住了。脱下帽后，惨白的皮肤，厚重的眼睫毛显得略为夸张。只有那黑亮的眼睛才显出该有的灵性。

　　她穿过大厅，迅速走到秦总身旁，亲呢的抱住他，像猫一样，在他怀里腻歪了很久，才走到餐桌前。秦总给她介绍了在座的所有同事，介绍到徐楠时，她微微一怔，意味深长紧紧盯着她看了几秒。

　　因为同一部门，又处于上下级的关系，徐楠和秦总的工作上接触比较密切的。她也经常从男友那里听说徐楠的事情，她也没往心里去。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想必也是被困顿生活蹂躏到面容苍老，穿着毫无修饰的地步了，对于年轻的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今天一遇见，她心咯噔一下，这个三十岁女人有种独特的韵味，她典雅庄重，有别于二十多岁的花红柳绿，有别于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她如曼舞轻飞的彩蝶，举手投足间流露成熟、自信，恰是风情万种。

　　到底这个年轻女孩的功夫不深，略显慌张，极力在大众表演恩爱，人人都看出她演得过头了。

　　她拉起徐楠的手，故作亲热地说：“姐姐，我早就从阿华听说过你了，我一直想见姐姐呢。”

　　徐楠微微一笑，说：“终于见到了秦总的如花美眷，果然名不虚传！”这句话很受用，女孩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一顿饭下来，女孩卸下防备的面具，两人显然异常亲密无比。女孩很满意，不仅消除了潜在的威胁，还自认为布下一颗监控男友的棋子。

　　女孩有些任性，甚至有点胡闹。男人确是视觉动物，为了年轻靓丽，容忍的底线都可以一降再降。徐楠无数次看见秦总，为了哄小女友开心，低声下气地可以在电话里道谦两个小时。有一次，平时气宇轩昂的副总，猥琐地蹲在一颗歪斜的树旁，小心翼翼向小女友，解释与女同事一起办事的情况。

　　马路上，漫天的建筑灰尘下，镫亮的皮鞋灰头垢面了，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耷拉在额前，精致的西服也因姿势，显得皱皱巴巴的。每当秦总因工作大声斥责员工时，她忍不住想起那场景，顿感心情舒畅了很多。

　　五点下班，她在公司多呆了一会，看了看网页。七点了，她准时出现楼下，坐上秦总的车，赶赴今天的宴会。

　　今晚，他显得有些沉默，车内温柔如水的轻音乐，淡淡的清香弥漫，窗外车水马龙，两人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璀璨的灯光下，富丽堂皇的大厅，觥筹交错，曲水流觞，美女如云。她跟在秦总的后面，一桌桌的敬酒。遇上熟人，她微笑着走上前，问问近况。陌生人，她微颌首，以示礼貌。

　　徐楠一直都很佩服那些擅长交际应酬的人。他们无论遇上怎样场合，遇上怎样的人，总能谈笑自如，知人若心。各地方风俗，他们总能牢记于心，礼数周到。更重要的，他们天生有超凡的记忆力，任何一个名字，任何一张脸，只要见过、听过，便贮藏于大脑最深处，存取自如。下次见面时，便会准确配对。

　　她就自叹不如，她能够记起别人的相貌，却永远忘了别人的名字，即使是见过二次以上。她必须用笔记下来，她的记忆更青睐于文字。

　　秦总显然是喝多了，话也语无伦次，该说的和不该说全说了，或许不该说的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她扶着他走走，到了外面，冷清的风吹过来，他似乎也清醒了很多。倒是胸中的翻江倒海，也由不得他，一股脑全泻出来了。

　　看他这样难受，徐楠准备去向服务生要一杯淡茶，让他解解酒。正欲走，他突然拉到她的手，小声说道：“别走，陪我聊聊。”她顺从地和他并坐在椅子上，默默听着他的故事。

　　他和他的前妻是大学里的同学，脾气爱好相投，感情一直很好，结婚七年来，有着共同的朋友圈子，以为能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后来，因为迟迟未能怀孕，双方去检查了身体，才发现她得了乳腺癌。幸好是早期，及时做了手术，恢复得也不错。

　　奈何他前妻自尊心一下就受挫了，变得自卑，不想拖累他，于是提出离婚。

　　潜意识里来说，他是愿意离婚的。对于传统的他来说，没有子嗣是一种遗憾。同时，妻子失去鲜活的女□□官，对夫妻生活，也确有一定的影响。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自己提出来。

　　终究是她先提出来的。他的心底为自己的负心找到了理由。即使别人在道德上谴责，他可以理直气壮的驳斥，是她坚持要离婚的。人总归是自私，在关乎利益取舍面前，终会倾向于利已。

　　婚姻，一般都以女人断然要求而瓦解。即使男人有了这意图，也不会首先提出来，不想给女方造成打击，表面看来，是男人温柔的一面。但是，如果以深层次来看，那么他们的用意是不想使自己成为恶人，不想承担抛弃他人的罪名。不能不说这是男人的狡猾之处。

　　同时，女人首先提出来，往好处说，是爱恨分明，光明磊落。如果，往坏处说她们又太残酷，分手时她们会毫不在乎地说出“再也不想看到你”或“再也不会爱你了”之类的刻薄无情的话。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区别之处。

　　人又是很矛盾的东西。一方面，他因为自私无情，没坚守住那份承诺，另一方面，内心却又时刻受到良心的煎熬。他经常出入前妻家，帮忙做做体力活，买买日常用品，做给别人看，也让自己心理好过些。

　　经过女人的男人，似雕琢过的玉，光华毕现。年轻女孩倾慕于他的成熟和宽厚。朋友给他介绍小女友，他也很满意，毕竟年轻漂亮，谁都喜欢。他40岁了，内心也不想折磨了，希望和小女友早点结婚，有个温暖的家，有个可爱的孩子，他便专注于事业。

　　可事与愿违，小女友把他看得很紧，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大吵大闹。尤其是他对前妻的照顾，更怒不可遏。最开始，他宽慰自己的心，任何事情都是等价交换，享受了她年轻的□□，也必须接受她的任性自私。可时间越久，他被束缚得窒息，越来越厌烦了。想起和前妻的欢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清冷的夜晚，缩着脖子的行人，桂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秋风过后，树叶籁籁落满地，天也变冷了。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即使伤痕累累，都会内心深处给自己留一个狭小的空间，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品味，虽然这品味或干涩，或清苦，但依然留存着过往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