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镜火

13、寂地

　　夜色朦胧，黑暗沉落，帐营里一片幽暗昏黄的光，战马悲悲戚戚的嘶鸣从远方断断续续的传来，守夜的军士敲着更。玄音坐在夜空下，身边是数百名死去的战士，一张张破烂的马革覆盖着尸体。霍去病坐在不远处的石板上，侧着脸，用柔软的白丝缎拭抹配剑上的血渍。摇曳的火光中，刀锋闪闪地发出微光，淡淡的血腥味，清幽的干草香，在澄静的夜色中弥散开来。
　　她望向霍去病的眼，感觉那汪深不可测的暗潭里凌厉而冷漠的光，他冷峻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棱角分明，铠甲上拂云流水般刻着精致古朴的图腾纹路，深红色的披风沿着铁甲垂下来，落在石板的边缘。霍去病是个令人费解的人，不怎么笑，也不喜欢说话，从来都是从容严肃，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尽管如此，他仍然是好奇心的核心，这个神话般的人物，会有怎样的过去？他如何成长？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当玄音忍不住脱口问出时，空气突然沉寂下来，霍去病“铿”地把剑插入鞘内，掀开披风向天边走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脱离人群的一霎那，他半转过头，眼角的余光扫了玄音一眼，那有如隆冬寒夜般冰冷蚀骨的光，透出的决绝近乎死亡。
　　“我，没有父亲。”霍去病淡淡地答道，随后消失在玄音的视线里。

　　无休止的行进与奔袭，霍去病指挥汉军沿河西走廊做迅速而隐蔽的穿行。血族的进攻日渐迅猛，而汉军毫不示弱，闪击，迂回，突袭，对冲，霍去病的战术天马行空，匪夷所思，犹如琴弦上跌宕起伏的乐章。战场的霍去病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完全陌生的眼睛，他策马奔腾，如一道黑色疾风穿梭于各路人马，有条不紊却又紧张疾走；他猛然转身，浓密的黑云笼罩在狰狞的脸上，犹如草原上最残忍、最血腥、最具攻击性的苍狼。震耳欲聋的呼喊响彻一道道山谷，旌旗飘扬，欢声如雷，玄音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瘦削而高傲的青年，再这样打下去，他们就要攻进永夜殿了。

　　高大的城墙间，翻滚的浓云恣意蚕食着月轮，狂风怒号着扑面而过，赤烈的火光在德古拉的瞳仁里跳动。黄沙，鲜血，屠戮冲杀，尸横遍野，他的视线飞速穿越惨绝人寰的一幕一幕，最后停在锐不可当的霍去病身上。
　　“了不起的孩子。”他微笑的眼眸冰冷无情，闪着深不可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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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粘稠的血液渗进指甲缝隙，而嘴角那些粘稠的暗红色流质依旧不依不饶地涌出。
　　那样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没哭。城门边有人在争吵，女人和男人厮打，揪住头发朝土墙上撞，路人围着看。人声鼎沸中他一直站到深夜，然后在黑夜的恐惧中抱着腿睡了过去。
　　他关于幼年的记忆布满伤痕，唯一清晰的是那些涌动着的红色，和土墙上挣扎着的染血的裂纹，它们深深的刻在他冰冷的骨髓里。

　　童年的梦无不与皇上相关，舅舅第一次回家带了把古朴的长剑，他就开始想象皇上的威严尊贵，他把他的面容想得很模糊，远古传说中北方的天神，皇上隔着云层说话，回音深而漫长。
　　他嘴角淌着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皇上隔着车帘静静地看，他完全傻了。以后的事情像梦一样叫人怀疑，皇上从画里朝他招手，带他走进画的世界，雕梁画栋薰香缭绕，皇上对他的呵护是那么真实，他握住他执笔的手，看他练剑时的眼神威严而慈详，他伸手可及——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养一个奴隶的私生子，与闲暇时作一幅画、兴头上调教一条狗有什么区别？面对流言，他常常压抑得失语。
　　怎么办？逃吧。尽可能向外跑。他本来就是个野孩子，使剑比读书好，千里边关、万里草原，那才是他的世界。他将刀刃沿着敌人的喉咙径直嵌进身体里，骨肉撕裂的动感沿着刀身传到手中，临死前挣扎的恐怖的影子深深印在了心里。他高举长刀一声令下，所有的士卒随他发出震天的怒吼，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入那片震人心魄的腥风血雨中。战争、冲杀、饥饿、疲惫、颠沛流离，这是他宿命，是他持久的、永恒的、不可逃避的宿命……

　　“去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个理想的父亲，我永远无法与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相比。你可以鄙视我、唾弃我，但我仍是你的父亲，这是一种联系，从你出生即存在的、斩不断的血肉联系。”
　　他茫然地走着，越来越逼近那片禁地。首先认出的是黄昏曾独自走过的山阶，那些树的足部深埋在枯叶和陈泥中，沾满血。
　　男人摔断了脖子，那个抛弃了情人和儿子、潦倒一生的穷困男人，像团被拆卸的木偶，仰躺在树下不能动。细细的红色汁液从嘴角垂下来，男人努力聚集快要涣散的目光，炯炯地凝视他，张开唇，吐出费力的话语：原谅我。
　　真想……永远这样……跟着你，哪怕……你根本看不见我……
　　他眼角缓缓滴下迟到的泪，迟了多少年。

　　“孩子，知道你的灵魂为什么如此辛苦吗？”
　　为什么？
　　“因为你的追求，无论于人，于己，都太接近永恒的理想。”
　　修长的手指托住下颌，指尖拂过眼角的泪，他抬起头，眼里映出对方黑衣上的银饰，深邃的黑夜里片片冰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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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样？还没有霍将军的消息吗？”玄音此时几乎是用喊的了，她抬头看了看头顶昏暗的天空，浓云在惨白天幕上翻滚汹涌，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恐怖中。太急了，不该这么仓促就攻进永夜殿，他们远没有强到消灭血族的程度，出了结界，双方悬殊的实力即残酷地摆在眼前。
　　“没时间等下去了，这里前后都是黑云漫天，全天没有阳光，我们不能久留！传令下去，命令全军开拔，向东撤离！”玄音调转马头大喊。副将策马赶到她身边，一面喘气一面调整着呼吸：“……可是，霍将军还没回来！”
　　玄音凝神沉思半响，随即抬头盯着副将的眼睛：“你们几个跟我进去找！这次……我们得孤军深入了！红尊，掩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