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谪仙图5.0 ...

  •   丁鹭回了客栈,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回想案子前后,郁泱一开始的态度是撤案,因许沿施压才不得不同意开审,之后随孟鸢一齐调查案发现场,事事亲力亲为,公堂上也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证明《谪仙图》是“凶器”,郁泱才站出来,锋芒直指安逸,每句话都一针见血,甚至是强词夺理。

      一个帝国的皇帝,放弃朝政奔赴远乡,专为惩治一个虽称不上良民但至少不抵法的小刁民,这不是郁泱一贯的气度和作风。退一万步讲,哪怕郁泱知道安逸冒充了他的皇后,痛痛快快赐安逸一死也干净利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于情于理都难说通。到底是为什么?

      次日憔悴醒来,天还是灰的。丁鹭早早赶到了福来茶楼,催醒店家,点了盏便宜的小茶,一边猛咽一边烦躁地敲打折扇,整整续了八壶。直到正午,陈酉才不紧不慢地敲响他的阁门。

      丁鹭开门,见陈酉一副优哉游哉的清闲模样,草草行了个见面礼,“不待见”三个字跃然于脸上。“陈大人教我好等。”

      陈酉随手脱下披风撂在一旁的屏风上:“午时四刻,我来得正好。倒是丁先生来得过早,辜负小官一番心意。”

      丁鹭坐到棋盘前:“你哪门子的心意。”

      陈酉微扬起嘴角,走到一幅挂画前,品味上面“宁静致远”四字,意味深长道:“明白先生心急,故约于茶室品茶,哪知先生反而越喝越躁了。”

      “在别人火烧眉毛的时候,大人还有闲心调人胃口,反说别人心躁,是不是欠躁呐?”丁鹭把棋盘上的棋子码得整整齐齐,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陈酉坐到丁鹭对面,挪动棋盘上的棋子,道:“小官先过过先生的棋艺。”

      在大周,论作画安逸当属第一,论书法郁泱独占鳌头,但论弈棋,陈酉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丁鹭虽说棋法不差,可跟最顶尖的人物对弈,虽道虽败犹荣,但总归自讨没趣。最精彩的,莫过是他五花八门的死法了。

      丁鹭心在棋盘之外,随意挪动着棋子:“你若想帮我,就别拐弯抹角,我没心情陪你。”

      “下象棋,谋攻而擅守。”陈酉凝着棋盘,每一步棋都走得仔细认真,但见棋势,神色略有堪忧:“纵使我有孔明济世之才,也不会扶阿斗。你这棋术比阿斗还令人揪心,我辈无才,更是避之不及了。吃你的車。”

      丁鹭体会到陈酉言外之意,专心致志下起棋来。七盘一胜,完败陈酉之下。

      日近西山,转眼间已是第八盘棋。陈酉“車”、“馬”两子直逼丁鹭的“将”,赢不过两步之内,而陈酉却不急不躁的挪动着“兵”。

      之前陈酉赢的六局中,都是用“兵”把丁鹭将死。

      丁鹭百思不解:“何不直接将我?”

      “小兵过河便是車。你又输了。”陈酉似累了,重重的打了个哈欠。“便到此为止吧,小官要回去了。”说罢起身撑了个懒腰。

      丁鹭拽住他:“你邀我来却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说了。”陈酉撇开丁鹭的手,向外走去。

      丁鹭拦到他身前:“你跟安逸同学一场,你眼睁睁看他上断头台吗?”

      “大文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小官想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如果不明白,坐下多喝些茶。小二。”

      小二恭敬地迎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陈酉潇洒地将一锭银子交给小二,笑道:“灌饱了这位先生才许放他走,茶水钱我可是付够了。”

      小二笑开了:“好嘞,客官您慢走。”

      丁鹭狂挠着头坐回席上,盯着棋盘发愣:“車不将将,马不将将,兵将将,兵将将,兵将将…”丁鹭叨叨着,忽然心头一震,“难不成让我直接杠皇帝?”

      丁鹭一脸惨笑,瘫痪在了席上。

      陈酉迈出茶楼,守在门外的小吏即跟随上去。小吏名叫做催袅,是陈酉的小跟班,翰林院刚结业。

      先帝定下规矩,翰林子出师之后,按特长分派到各个部,从基层做起。各部大臣将作为他们的导师,言传身教。

      当年经过考核,陈酉和孟鸢一齐分到了刑部,许沿分到了大理寺,经过七八年摸爬滚打才攀上官阶上端。按安逸的资质,理应分到太常寺去为皇家乐艺贡献力量,也不知走了什么狗丨屎运,被丞相相中,直接安排到了尚书省。这还不算奇,奇的是郁泱居然任他这个蛀虫在朝廷的管理中枢“作威作福”、茁壮成长。

      尚书省统辖工、刑、兵、礼、户、吏、谏七部,若安逸勤勉苦学,不造是非,力争上游,混到今天起码是陈酉上司,位高权重而流芳百世。然而安逸在尚书省没待半年,便嚷嚷去云游四海,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荒废了大好前程。

      相比之下,沐鹦就左右逢“坑”了。沐鹦从小就向往兵部,立志要当帝国的大将军,当年考核的成绩恰好及格,却被郁泱钦点到御膳房,难过得哭了整整一个月。想是那次贿赂安逸被郁泱逮了正着,留下了不妙的印象。可郁泱却没有压制安逸,是个什么理儿?

      长大了?心宽了?曾经的小矛盾都随风而散,一笔勾销,所以不计安逸前嫌?可为何不放沐鹦一把?

      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催袅屁颠屁颠走在陈酉身后,手里拿一本厚厚的记事簿,好奇道:“大人,您约丁先生出来是为何事?”

      陈酉回过头去,插起腰不爽道:“跟你说过多少次,明知故问要对人对事。”

      催袅瘪住嘴,虚心认错道:“记住了。”

      陈酉调头继续前行:“去吃酒。”

      “是。”催袅挨了一训,学乖了,酝酿好语言,抓住要点问道,“我理解大人的意思。班姝案我们不便插手,可丁先生势单力薄,这次又是陛下的旨意,他能有几成胜算翻案?”

      “百分之百。”

      催袅原本就懵懵懂懂,这会更不明白了。“还望大人解释。”

      催袅为人老实,是陈酉的得意门生,虽然资质平平,但只要勤学不辍,假以时日定能一鸣惊人,是快好料子,陈酉从来不告诉别人。

      换作旁人,陈酉定不愿解释,而对于催袅,他还是耐下心来,抛砖引玉道:“那我问你,如果安逸是真凶,他的下场将会如何?”

      催袅不假思索道:“难免死刑。倘若方槐不死,凭借大人的权力大抵能从轻发落。可是方槐已死,若不处以安逸同样的死刑,难堵悠悠众口。百姓会骂我们徇私枉法、以权谋私。”

      陈酉:“如果真凶是陛下呢?”

      催袅大惊失色,一时间头皮发麻,下意识捂住嘴巴小声怯怯道:“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陈酉瞥了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次,干我们这行,要喜怒不形于色。”

      催袅连忙用簿子往脸一遮,拿开时已换了一张麻木的死脸。

      “跟你说过多少次,干我们这行要会演戏!”

      一下子,催袅那张啼笑皆非的脸已经面目全非。

      见陈酉不悦,催袅连忙搓揉僵硬的脸皮,认真思考道:“如果陛下杀人,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不至于死。打…打龙袍吧?”

      催袅忽然想到什么,汗毛全竖了起来:“大人莫不是暗示丁先生去指证陛下是凶手?要不得啊大人,大人若想救人,案子上我们还有得周旋,而教…教唆丁先生以下犯上,是一等一的大罪,若被大理寺查到,我…我们少说得蹲三年的牢!哪怕丁先生翻案成功,陛下用不了受多大的罚,而丁先生还不得…”催袅弱弱地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还不得暗里处理掉。”

      陈酉横眉:“我教你的,你一点都没学到。你这样让我很放心,因为都没人屑与你为敌。”

      催袅委屈挠头:“请大人赐教。”

      陈酉:“为官之道就是要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公堂上,你看到了什么?”

      催袅细想一番,道:“看到陛下步步与安逸为敌,针锋相对。”

      “那许大人呢,你观察了没有?”

      “许大人为陛下作辅…”催袅似有了点思路,不知对不对,左思右想,“可至始至终许大人都没挑明观点。”

      陈酉:“你猜他为什么不挑明?”

      催袅:“兴许许大人心底还没有定数,还在推断当中。”

      陈酉:“许沿比任何人都有数。开审之初,一直是他主控全局,可后来变成了陛下,他则旁敲侧击,你想过为什么?”

      催袅紧紧皱眉,不知这个细节能说明什么,困惑得一脸悲壮。“求大人明示!”

      “英雄气短呐!”陈酉仰天长嚎了一声,连连拍打胸脯,快提不上气来:“许沿把决定权推给了陛下,案子无论对错都将与他无干。倘若他签了字,年末大审,发现案子再误,他大理寺卿的位子就会保不住,如今这一幕将会重演,谁是真凶都不重要。为了扳倒我,他能证明方槐枉死,为了扳倒他,陛下也能证明一个人枉死。懂了吗?”

      催袅心悦诚服,鞠躬道:“大人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学生受用了。可是,许大人没遭这个圈套,大人为何让丁先生…”

      “这你不必知道了。”陈酉进了一家酒楼,叫了两壶酒,大碗大碗的喝起来,“我们俩痛痛快快的喝一场。这场案子过后,我就不再是你老师了。”

      催袅鼻子一酸:“大…大人要去哪?”

      “辞官,回家种田。”

      “为什么?”

      “班姝案一经查错,我跟驸马都免不了受罚。贬吧贬吧,我烦了,还不如种田干净。为师照顾不了你了,最后给你指一个方向。我问你,来朝文武百官中,给你抱一个人的大腿,你会抱谁?等等,你先回答我,你是跟太后还是跟陛下?”

      “自…自然是跟陛下。大人,太后跟陛下还分论?”

      “太后和陛下不分,我们跟大理寺就能你侬我侬了,蠢货。”陈酉把整张脸堵在酒坛口,痛痛快快的喝了个干净。

      催袅失落道:“大人你若辞官,我不晓得跟谁。同窗都没能得您这样用心的老师而羡慕我。”

      “我以前的老师也对我好的,可也半路辞官了。袅袅啊,以后跟安逸混。”陈酉半醉半醒道。

      “安逸?他还能还朝?大人,我真的不懂。”催袅天生八字眉,一副苦相,这会更苦了,像要哭起来。

      陈酉翻了个白眼,趴在桌上。“我两次要杖刑安逸,是谁拦了下来,你以为我真的要打他?”

      “是陛下!”
      催袅似茅塞顿开,紧张得一把抓住了陈酉的手腕摇撼。“大人,我好像有点懂了。”

      陈酉慈祥地抚了抚催小鸟的脑袋,欣慰道:“孺子可教。”

      傍晚,天空乌云密布,街上往来人稀。丁鹭双手插在袖中,逆着斜风细雨踽踽独行。这鬼天气跟他第一次见到安逸时一模一样,恼得他朝墙角啐了好一波口水。自打第一眼见到安逸,他就知道安逸是个特别不省事的人。今天糊里糊涂的过去,离安逸刑期便只剩下四天了。

      “咎由自取,怎么还不去死呢!”他咬牙切齿,脚尖似要把路面的石子碾碎,狠狠吸了一把鼻涕,自言自语,“既知卿薄命,昔年狗娘养的才许‘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人各有路,恕不奉陪。”

      那年春末,鹿城阴雨连绵,街道上处处水洼,常日听书的人都蜷在了家里,他停驻的小茶馆由此清冷下来。空气里的水珠浸透了他的书籍,字迹走墨模糊,再卖不出好价钱,一连半月,不入分文。

      天晚了,他收拾行头回家,迈出茶馆时看见一个文弱的小生站在对面的廊檐底下,抱着一个大大书篓,正欣喜地看着他,被雨淋湿的朱子深衣还算得体,谦虚恭敬的青涩模样勉强称得上个文人。

      他冷眼一瞥,视若无睹的撑伞离开。茶馆的听座一文一个,一文钱都出不起,站在廊檐底下干听,那副穷酸样他都不屑看第二眼。他娘常说,在下雨天的傍晚,归家的路上,容易撞邪。果然如此。

      走了五百米,他的步子越放越慢,嘴角竟扬起一抹笑意。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
      “有意思。”如果那人跟来,他倒不介意跟那人做一对穷鬼。

      他猛的回头,将身后的人吓了一跳。雨天路滑,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水洼上,溅了他一脸污水。

      他走过去细细打量了片刻,蹲下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偷窥我的。”

      那人连忙摆头:“算不上偷窥,是仰望,一年了。”

      “仰望?”他噗一声笑起来,“谁会仰望我这种不入流的写书人,不过找我借书的人倒是不少,没见过你这么腼腆的。年轻人嘛,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你若想借,我自然是——不给。”

      “正好,我也是不入流的画手。”那人手忙脚乱的从书篓里搜出一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册,递给了他,“小我不才,读先生的《阴阳构精大观》有感,匹配的画了一套秘戏图,请先生笑纳。”

      两人挪去了一旁的凉亭。他一边盯着那人“猥琐”的容貌,一边犹疑地打开画册,结果瞠目结舌。画工精湛不说,人物竟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艳而不俗,媚而不妖,一颦一笑皆符合他的心意。他感到眼前的人,是读懂他了的。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那本孤芳自赏的小黄丨书似有了点意思起来。

      他几欲喜泣,按捺住了,冷傲道:“我收下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兴奋地站直身子,打理自己乱糟糟的衣裳,恭恭敬敬作揖道:“小生安逸,袭州汝县人。”

      他调侃道:“哟!莫不是大名鼎鼎的‘鹿都一枝花’?年几何了?”

      鹿都一枝花是陈酉给安逸起的绰号。那年元宵佳节,太常寺操办宫廷宴会,郁渊那个作死的丫头,成长轨迹跟他哥一模一样,肥肉横溢不说了,跳什么舞不好,偏偏要仿汉宫飞燕作掌上舞,为了展现体态轻盈,还不允男子做托。她那身段若用女子做托,还不得引无数巾帼尽折腰?无奈何,太常寺管事只得挑“娇小”的男子乔装舞姬,安逸一贯小巧玲珑的体态首当其冲,成了不二人选。结果穿上舞裙、描上女妆,一笑生媚,六宫粉黛也暗淡无光,生生艳压了郁渊,“鹿都一枝花”由此得名。

      安逸永生不会忘记那次宴会,他像赑屃驮碑,不仅身体逼出内伤,心里也留下不灭的阴影。那场舞蹈,经太常寺严格定义,不能称之为《掌上舞》,又不能违郁渊的意,便美其名曰《马踏飞燕》。

      “见笑了,今年十八。”

      “那比我小两岁,甭叫我先生,直接唤我大名。”他耳朵嗡嗡的响,好似老娘亲千里传音,不停叨叨着此非良人、此非良人…

      他一巴掌将那回音拍了回去,大大方方地傍住安逸的肩膀,热情道:“我认识怡红院一姑娘,小细嗓唱曲可好听,琵琶也弹得一流,我引你见识见识!”

      “甚好!”

      “瞧你背这么一大篓书,学业挺重吧,散课了?住在哪儿?”

      “跟我义父住一块,在西街陈府,倒不是放学,我…”他抿了抿嘴,“被翰林院开除了,还没敢回家。”

      “翰林院还开除学生?”

      “雅试考差了,就…”

      “不碍事。家终究得回去,不过不急现在。”他摸索周身,只掏出了一文钱,停住脚步难为情道,“额…要不改天?”

      安逸忙拿出一小袋碎银:“我有。”

      “这怎么行,你送我画集,礼尚往来,我到底该给你回赠些东西。怎么说都不管用,钱一定由我掏。”

      “这钱原是该你得的。”安逸将钱袋塞进丁鹭怀里,左右打量了会,凑近他嬉笑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前阵子公主闹经痛,太医的药都吃不好,我照你书里写的偏方给公主弄了一碗甜汤,她喝了后肚子不闹了,便打发了我这点钱。”

      “你这小子,倒会借花献佛。”他心安理得收了碎银,在怡红院点了一桌好菜。

      他道:“既然不上学了,有想过做些什么吗?”

      “当然是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像徐霞客那样走遍大江南北,阅尽万种风情才好,等我赚足了盘缠就动身。目前…倒是不知干什么。”

      “我瞧你的画画得不错,攒钱不难。只是父母在,不远游。你在外打算游几年?”

      “我没母亲,两个爹爹身子骨硬朗,经营一家药堂,不愁生计。义父在朝廷当官,拿着俸禄,更用不上我操心。风华正茂,切莫浪费好时光呐!”

      他饮下一杯闷酒:“羡慕你呀,我父亲早逝,家中有个卧病的老娘,总想去闯荡一番,奈何脱不开身。算了,说些开心的,你若不知做什么,随我如何?”

      “好哇!随你做些什么?”

      “简单,我写书,你给我附图。”

      “成!”

      两人把酒言欢,无话不谈,三更时分尽兴而归。

      遇人不淑!

      忆罢,丁鹭可憎地往树干踹了一脚,疼得直打哆嗦,当初就应该跑得远远,甩那瘟神十几条街。

      小巷忽而传来一阵墨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他拐进深巷,寻到一家印坊。他冲了进去,将一袋银两砸在案上,凶横道:“来人,给我印两份碑文,每份五百张!连夜赶,明儿就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

      牢房里,牢吏给安逸提来了晚膳。只经一日,他似老了十年,举杯向窗外的弯月,饮下不知兑了多少水的酒,显尽沧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呐。”

      从怀里取出那张女人的绣帕覆在脸上,闻着女儿香,欲静静地睡去。

      而双眼一合,脑海尽是一片胭红。红云慢慢浮开,他看见自己躺在一张新床上,被褥是什么花纹他看不清楚,兴许是想不起来了,只刻骨铭心的记得那日,是他易姓的日子。

      他扯过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意识刚恢复了两分,又乏得睡去。大祸已闯,畏不畏惧又能挽救什么,索性睡到心满意足,然后坐等鱼肉。

      身后的人捂了捂他的额头,他竟乖觉地往后蹭了蹭,换了个舒适的睡姿。

      身后人将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细语:“不能再沾花惹草了。”

      他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但凡出门,须告诉我一声。”

      他点头。

      那人将他翻了个身,扶正他的脑袋,认认真真道:“安逸,木已成舟,我们须重新看待彼此的关系。我想听你叫我一声…阿逸?醒醒,应我一声再睡成不成?”

      他烦扰地转过身去又被扮回来,躲那人不过,才勉强地撑开眼皮子,审视了一眼身上的人,再次慵懒地闭上眼睛,爱答不理地吐出两个字:“君父。”

      郁泱又喜又恼,手指强行拨开他的眼皮,命令道:“把这两个字倒过来念。”

      他一巴掌软软的盖在郁泱脸上,心不甘情不愿地道:“父君父君父君父君父君夫君…”

      “好,我去灭灯。”郁泱替他把被子合上,跳下床去熄灭几盏灯烛,又麻利地滚回床上。然而沉默不到一刻,话唠似的又叨叨起来,“以往属我不对,我们重归于好,踏踏实实的过完下半辈子成不成?”

      不作回应。

      “你可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年少不知,好些事长大了才看得透彻,你又越走越远了,第一次游历去了半年,第二次,就是整整一年,都不敢想第三次,你别走了好不好?”

      不作回应。

      “我先说服母后,再一个一个说服大臣,终有一日他们会成全我们的。让我想想…再修掉几条律法,造几场天意,让那些反对我们的刁民无话可说,你觉如何?”

      他莫名火起,直起腰杆甩了郁泱一巴掌,还未苏醒的肢体力度并不大,但毫不含糊,浑浑噩噩中话却锋利。“我快要死了知不知道!陛下以为我们这算什么?说得好听些是珠联璧合,说得难听些是龌龊偷奸。何况无情最是帝王家,我算什么身份?一个男宠!与我说这些陛下不觉得可笑吗?火已经烧到了眉头,让我闷死在梦里成不成!喝傻了就安安静静躺着,发什么酒疯!”

      郁泱的话像刺,他可没勇气挨那扎心的痛。他狠狠瞪了郁泱一眼,转头扎进了被褥。

      郁泱恼了,下床披上一件大氅,穿上鞋袜,愤愤地指着床上那坨东西发誓:“大汉建国六十余年,方迎来汉武盛世,大唐建国九十余年,方迎来开元盛世。几千年来,历来如此,今我大周建国二十年,还未及盛世,等我把这个盛世提前挪来,让天下臣民不得不诚服于我,我再用这毕生的功德,跟他们换你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

      他嘲讽地应了声:“嚯!愿你长醉不醒。”

      “这一天指日可待!”

      “但愿人长久!”

      郁泱当即坐到一旁桌案,兢兢业业地批阅奏章来。

      他继而打了个小盹,后来模模糊糊听到了争执的声音,接而被拽了起来,看见郁泱晕倒在两名太监怀里。待他差不多完全清醒后,人已经在了未央宫,正跪在太后跟前。

      接下来的事,便是那样了。

      安逸回忆罢,懒洋洋地坐起了身,拳头死死抵在粗糙的墙上,磨出了血来印在墙上。他这样静静地杵了许久,最后长吁了一口气,捧来一捆蒿草,三十根作一股系起来,充当一月,十二股作一年,他想知道那日至今到底过了多少天。他算术极差,是真的差。

      忽有人捂住他的嘴,偷偷摸摸道:“听我说,我打发了人走,趁这会儿没人我们赶紧把衣裳换了,你逃出去,没人敢拦你。你到陈南渡口,会看到一艘挂有五个红色灯笼的客船。你上了船,沿着运河入海,想去哪去哪,别回大周了。”

      是孟鸢。

      安逸愣了一瞬:“好端端的驸马不当,跟我作奸犯科?”

      “这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孟鸢没接安逸的话,径直拔开安逸的衣裳。“你快走,来不及解释了。”

      安逸护住自己的衣领,目定孟鸢后方,示意他一个眼神:“已经来不及了。”

      孟鸢定住了,蠕咽了一下喉咙,悻悻回头看去,郁泱的贴身侍从就站在他身后。

      “驸马,陛下请你去喝茶。”

      安逸清晰的感到孟鸢的手在发抖,依孟鸢的胆子,敢私放罪囚已是日出西方的盛况了。不负那几年跟他同床共枕,每天替他叠被铺床。

      孟鸢双手紧张地合握,颤颤地站起来:“臣这就去。”

      ——

      “你蹲一边去,学着点。”
      翌日丁鹭到了一家大茶馆,只手拎开正在说书的老头,身上和脸上粘有好几处墨迹。

      茶馆里听书的人约莫一百多位,等传开他的大名,不怕不来个四五百。丁鹭将两捆连夜赶好的碑文解开,一叠一叠的分给身旁一脸懵的听客,颐指气使道:“拿去分了。”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呆愣地传下去。

      丁鹭坐到堂上,简单大方地作了个揖,而后取出折扇打开,款款坐下。“先生还讲《木兰从军》,大伙还没听腻呢?喏,我今儿给你们讲个新鲜的。”

      老头不屑,指着丁鹭鼻子骂道:“我在这里说书已十年有余,哪一场不是宾客满座。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堪与我比?”

      丁鹭就等他这么问,扬起嘴角:“小我不才,鹿州丁采微。”字正腔圆,傲气侧漏,然后转向店家,“还不多去泡些茶,再打发小厮们到街上招呼招呼,今日的来客可要踏破你家的门槛了。”

      店家瞬间一副“我懂”的猥琐表情,连忙去吩咐。

      堂下当即一片唏嘘,有人欣喜道:“久仰先生大名!能亲耳听您说书真是三生有幸!”

      “时传先生妙语连珠,故事新奇,喜能使人忘乎烦忧,悲能催人怆然涕下,每每听此图有心羡鹿都人呐!今儿可要大开眼界了。”

      “丁先生,您的《阴阳构精大观》还续不续?”

      “丁先生今儿要讲什么新鲜故事?”

      “丁先生,班姝案闹得那么大,陛下判了安先生死刑,会不会是误判?还有没有转机?”

      七嘴八舌,丁鹭毫无应答的空隙,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丁先生,这…”忽来传来一声惊叫,有人颤抖地托着两张到手的传页,怔怔道,“这是碑文呐!丁先生,您和安先生的碑文…”

      “雁过留声人死留名,大伙收好了,这是丁某送给大家一份小小的纪念品。”说得心不在焉,然后酝酿了一下情绪,入境道:“好了,言归正传。丁某昨晚做了个诡异的梦,梦里我正在房里写书,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女儿的哭声,那声音像丝一样,轻轻的绵绵的,欲断不断。我想是不是那家女儿不小心摔在我屋外了,我起身去看,结果没见着人…”

      众人们投入地看着丁鹭,神思随丁鹭一起飘到了梦里。

      “声音又从一个小巷里传来,我看向巷子,蒙蒙的全是白雾,雾里似有一个曼妙的影子,你们是知道我丁某人的,对女人特别上心。我二话不说赶了过去,迷雾中隐隐约约有一绝世佳人,一褛/不沾,倒也奇了,想看的地方云雾遮得严严实实。她媚极,冲我笑了笑,我没把持住,全身酥了。她靠近我,纤纤细手大大方方地落在我胸膛上,越挨越近,啧!你们猜怎么着,竟一口吻在我的颈上,我腿一软就跌在了地上。她取笑我呆子,转身要走,我忙问她要去哪?她说巷子尽头是她的家,给我布好了酒席,添置了新床,邀我去她家长住。我说不去不去,若被我媳妇逮住,我还能活命么。她又说安逸已经答应了她的邀请,我一听乐了,马上答应了她,她说三天后派轿子来接我,然后就消失了。云雾散去,我面前竟然是一堵墙。我醒来,感叹好梦一场,然在去衙门的路上碰到了班夫人。班夫人?好像才才见过,待细细一想,不好!”

      丁鹭突然惊恐万状地搓着桌面,搓出了一掌的腻子,畏惧地寻望四下,好似有不干净的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他想揪出它,又怕看到它狰狞的面目。“我梦到的那个女人,竟长得像班夫人!年轻漂亮,是《谪仙图》上的女人,是班姝!她…她…”

      丁鹭脸色苍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艰难地喘气道:“她给我置了新床,邀我跟她走,我…我居然答应了!”

      有老妇拍腿尖叫:“了不得了!梦见死去的人说要带你走,千万不能答应呀,不然就真的回不来了。”

      “完了完了,安先生的死刑可不就是三天后嘛!”

      “呀!丁先生,你脖子上有一枚霞红色的唇印!”

      丁鹭连忙抹擦颈项,得一掌红红的漆,眼泪当即害了出来:“是漆,是班姝来索命来了!我…你们可有什么法子救救我!我家有妻儿我不想死!”

      老妇连忙上前安抚丁鹭,顺了顺他枯燥的头发,欲平息他的恐惧,道:“先生莫慌。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先生问心无愧,她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来索你的命。”

      丁鹭擦着眼泪,擦出一大丁眼屎。昨晚催了印坊的伙计整整一宿,积得眼屎成霜。

      “我跟她没干系,我从来没见过她。我跟你们讲,你们评评理。事情从四年前说起,那时我人在鹿州,朝廷的皇榜下来,全国征妃…”

      众人越发听得认真,探头探脑,生怕错过精彩的细节。这绝对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一个他们十余年内都可以拿出来津津乐道的谈资。

      听客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坐满了堂,身板小的顽童挤到了丁鹭的座椅下,有人爬上了横梁,还有人为争一席之地打了起来。

      丁鹭向外探望,已被人群挡住了视线,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他加快语速,希望官府不要来得太快。

      然而不出一刻他还是被捕了,在故事刚说到一半的时候。官府一来倒像印证了什么似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评头论足。

      丁鹭死死抱住门柱赖着不走,大声嚷嚷:“凭什么逮我!”

      自先帝登基,改善官制民风,早已不是掌权者一手遮天的世道了。官府要拿人,必须光明正大,且有理有据。

      差役振振有词:“你聚众散播谣言,含沙射影抹黑官府,这够你坐一年的牢!”

      丁鹭反驳道:“我在陈述一个事实,哪里抹黑你们了。你们要是觉得黑,那是你们心里有鬼。”

      一听客道:“丁先生确实未有说过一句非议官府的话,只不过客观的陈述了案子经过而已。”

      有市井混混磕着瓜子,高声讽刺道:“我猜丁先生被抓走,八成是回不来。丁先生你且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去午门给你和安先生收尸,碑文的话我会按照上面一字不落的给你俩刻上去。您安心走吧!”

      丁鹭哇一声大哭起来:“那我媳妇和孩子怎么办!”

      混混笑着调侃道:“令夫人若不嫌弃,我将养!”

      众人议论起来,对官府指指点点。更有打抱不平的人将巡捕围住:“你们不把道理说明白,休想把丁先生带走。”

      巡捕气得面红耳赤,怒喝道:“妨碍官府办事,你们也有罪!”

      混混大摇大摆地走来,啐了一地瓜子壳,磕磕作响的活络着筋骨道:“怎么,人家平白的说个书,你们说有罪,你们平白无故拿人,就理所当然?是不是我平白无故揍你们一顿,罪不罪也能嘴巴说的算呐?”

      “英雄!”丁鹭感激涕零,忙将淫扇塞给混混,“我若一去不回,将此物带去鹿都寻我夫人!”

      听客:“丁先生你又没犯什么大过,怎么会回不来。”

      丁鹭不解释什么,一个仰首朝天造作得如丧考妣:“天理何存!贤弟,为兄来陪你了!”

      巡捕极不耐烦,拔刀磨着刀鞘,发出铿铿的警示声。众人吓得一哄而散。

      另一座酒楼上,陈酉俯视这边,满意地扬起了嘴角,朝巡捕做了个收的手势。

      巡捕瞧见陈酉示意,将丁鹭拖回衙门。众人在巡捕走后又汇集一堂,说长道短起来。

      有人拽着印纸,一路招摇过市,洋洋得意道:“此碑文为证,以示我目睹过丁大文豪!我要回乡里,跟乡亲们说这怪谈去,哈哈哈!”

      陈酉瞄了一眼身后的催袅,见他还木愣楞地杵着,凶道:“还不赶紧记下来。”

      催袅又是一脸无辜:“大人,记什么?”

      陈酉忍无可忍地长抿一口气,拽住催袅的头发就是一顿打。“记住民意可以抗衡官权、保住你的小贱命!你什么时候才成气候!”

      催袅一边挨打,一边掏出记事簿,手忙脚乱地记下来。“大人我记着呢记着呢,疼!”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